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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县总共二十几所中小学参加了文艺汇演比赛。在这方面向来充当陪练角色的红石井工程处小学今年一鸣惊人,参演节目以新颖编排获得评委一致好评,和另一所中学一道获得了一等奖,下周将赴市里参加庆祝元旦的大型文艺汇演。
发奖时,教导主任代表学校上台领了奖,还和县教育局的领导合了影,下台后红光满面,显得挺激动。
“李老师啊,今天比赛虽然取得了空前的大好成绩,但不能骄傲,好成绩也离不开校领导的大力支持和指导,你说是吧?下周就是元旦了,到时候,市里领导也会出席观看,这可是我们学校展示自己的大好机会!任务紧,你回去了抓紧时间带着学生们再练练,务必确保到时候演出成功!”
主任说一句,安娜应一声,完了让主任带着学生们坐包车先回去,说自己还有点私事要办。
因为当天是周六,下午本来学校就不上课的,主任虽然有点不乐意,但也不好说什么,再三叮嘱安娜要把下周市里的元旦文艺汇演摆在首要位置后,自己带着学生们先回了。
主任一走,安娜就打听县奶站,打听过来后,找了过去。
那天她跑了趟甘源村,除了把徐兵给叫了回来,村里养奶牛的现状也令安娜印象深刻。当时徐兵妈送她出村时,她就亲眼看到村里的养殖户把成桶成捅放坏了的牛奶给倒在了路边,说县奶站不来收。
徐兵妈告诉她,政府去年起鼓励专业户发展。大家见村里最早养奶牛的那个专业户赚了钱,都跟着养,一开始还好,后来不止他们村,还有附近几个村的人也跟着养。到现在,附近几个村总共养了五六百头的奶牛,每天产出的牛奶过剩,县里奶站根本要不了这么多,他们只能自己去找销路,困难重重,有人为了争客人,甚至在村里大打出手。徐兵家原先好容易联系了个红石井的单位幼儿园,每天凌晨两三点,徐兵爸就开着辆借来的拖拉机把当天的新鲜牛奶给运过去,赚那么一点辛苦钱。只是好景不长,半个月前,那家幼儿园不要他家的奶了,说另个养殖户的价格更便宜。反正到了现在,养一天就是亏一天。不养的话,之前投的那些钱又都打了水漂,进退两难。
徐兵妈说这个的时候,愁眉不展。
照理说,一个县的人口消费掉甘源村一带每天出的牛奶产量,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何况安娜当时特意还问了,得知全县集中养奶牛的就他们甘源村这一带,别的地方即便有养,也只是零散户。估计是运输或者销售渠道有问题。今天反正已经到了县城,安娜打算找过去看看情况。
县里奶站归农林局管,地方就在农林局边上,一排旧平房,门口挂了个白底黑字的木牌子,安娜过去时,里头冷冷清清的,墙角堆了一箱箱回收过来的空的牛奶玻璃瓶,一个挺年轻的姑娘趴在桌子后头打着午觉瞌睡。
安娜没立刻叫醒她,走到墙边,视线落在了贴在墙上的一张通知。
通知是半个月前下发的,盖着农林局的鲜红印章,内容大致是说为了响应国家大力发展商品经济的号召,促进本县农林牧副业的健康发展,决定在奶站实行承包责任制,有意承包的人员可以到农林局找相关办公室咨询报名,截止日期一月中旬。
安娜仔细看着通知时,那个打瞌睡的小姑娘也睁开了眼,打量了下安娜,问干什么的。安娜说自己是甘源村的奶牛养殖户,过来想问问牛奶收购情况。
小姑娘晃了晃脑袋,“我们站里收不了你们那么多的牛奶!再说了,站里现在要改承包了,要问,等以后落实了再来问!”
安娜见这小姑娘态度还挺好的,就朝她继续打听,最后终于听明白了。
确实和她先前猜测的差不多。奶站倒不是卖不出去牛奶,而是这么些年,奶站一直习惯当大爷坐着不动,没想着怎么收购更多的牛奶,更不去想怎么卖出去更多,站里就一辆开了十几年的解放卡,年年亏损,所以局里开会研究后,决定把奶站给承包出去以提高效益。
安娜问清楚情况,又问承包条件,小姑娘嗨了一声,“啥条件?通知出来都半个月了还没人报名。谁要承包就包给谁呗!”
安娜问了小姑娘的名字,知道她叫赵忠芬后,向她道了声谢离开,再去新华书店逛了逛,意外发现这时竟有许多三十年后根本见不到的各种外国翻译作品,忍不住买了好几本,最后到了汽车站,坐上一班要去红石井的汽车。
车上人还不多,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几个。她选了个靠窗的角落位置坐了下去,视线落在车窗玻璃外,陷入了沉思。
起先和奶站里那个姓赵的姑娘说话时,安娜心里隐隐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但这念头还只是个雏形,她还要再想想清楚。
“几点发车?”
前头车门口又上来一个,问了声售票员。
这声音……
安娜抬起眼,果然,真的是陆中军。
他穿了件黑色皮夹克,显得肩阔腿长,像外出回红石井的样子。
“还有十分钟。”
售票员应道,接过他的票撕了票根。
陆中军道了声谢,转身一眼看到了安娜,两人四目相对,他仿佛一怔,随即朝她点了点头。
安娜见他朝自己走过来了,招呼道:“好巧,这里遇到你。你也回去?”
“是。”
陆中军简单应了声,并没坐到她边上的那个空位置上,而是坐在隔她两个位置的另侧后排空位上。
安娜和他打了招呼也就完了,继续想着自己的事。
十分钟很快过去。司机发动了车,售票员正要关门,车外头跑来了一个人。
“哎,等等,等等——”
门口扒上来了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打着发蜡,穿笔挺的哔叽呢外套,胸前衣兜里插了支镀金的钢笔,胳肢窝里夹个公文包,跑的气喘吁吁的,扒拉上来后,抬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一只手表,嚷道:“不是还有一分钟吗?”
售票员本来有点不高兴了,但这男的看起来斯斯文文,像是吃公家饭的,管他要了票,嘀咕道:“是你表走不准了吧?”
那男的一听,把手上那块表抻到售票员眼皮子底下:“你自己看看,看看!全新雷达防水精钢表,香港带过来的!怎么可能不准!”
“得了得了,看到了。您有好表,行了吧?”售票员翻了个白眼,“车开了,您自己找个位置坐好,摔了可不赖我!”
那男的很不高兴,正要反驳,眼角余光忽然瞟见了坐后头的安娜,一亮,也不和售票员置气了,扶着位置摇摇晃晃径直朝安娜走了过来,到了她跟前。
“哎,你不就是工程处小学的那个李梅老师吗?我是刘哲,区文化宫主任,早上文艺汇演的评委里就有我啊!你还记得我吧?早上在礼堂,我看了你们学校表演的节目,印象深刻哪,尤其是你穿插在中间的几段小提琴演奏!完全起到了画龙点睛的效果!听说你还是带队负责的老师?太有才华了!”
安娜影影绰绰记得当时似乎确实有这么一个评委,似乎还和自己说过几句话来着,只是下台后场面挺乱的,当时她也没怎么留意对方。现在被他这么一说,仔细看了一眼,终于认了出来,于是朝他点了点头,微笑道:“刘同志,你好。”
“李老师,不必这么拘束。我一向很平易近人的。”
刘哲笑容满面,一屁股坐到了安娜边上的位置上。
车上空位置其实挺多的。他一坐下来,安娜就闻到了一股发油和花露水混合起来的味道。只能干笑着,自己往窗户边微微挪了挪。
“李老师啊,你的节目能得一等奖,固然和你们节目本身的质量有密切关系,但我们评委的认可也是弥足重要的,”刘哲一坐下来,就露出两人很熟的样子,压低声音把头凑了些过来,“作为评委,我是格外欣赏你们这个节目的,我甚至用我的态度影响到了另位几个评委,最后评委组才做出了一致决定,把这样的荣誉授给了你们学校。”
安娜有点尴尬,再次往车窗靠了靠,又下意识地微微扭头,偷偷看了眼坐斜对角后排的陆中军。
陆中军侧着脸,视线投向车窗外,面无表情,似乎在看风景,并没留意到自己这边的状况。
安娜扭过头,含含糊糊地搪塞了一句,假装要看书,从包里拿出一本书,低头看了起来。
“什么书啊?”
刘哲凑了过来。
“没什么……”
“《荒诞派戏剧集》?”刘哲已经看到了书名,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李老师,你应该也喜欢诗歌吧?”他兴致勃勃地问。
“还行吧……”
安娜知道这会儿是个诗歌的年代,著名诗人受到的追捧完全不亚于后来那些天皇巨星面对粉丝时的狂热。见了面不谈几句诗歌,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文青。
“我给你看我写的诗。”
刘哲变魔术一样,从携带的公文包里飞快掏出一本杂志,准确无误地翻到了其中一页,送到安娜面前,指着角落里一块豆腐干大小的页面说道:“看,这就是我其中的一首作品。发表于去年第八期诗刊。”
安娜瞄了一眼,称赞一声。
刘哲将那本诗刊塞到安娜手上:“送你吧。你拿回去慢慢看!现在很难买到了。”
“不用不用!”安娜忙推辞,“这是你发表了作品的杂志,挺珍贵,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送你吧!”刘哲大方地道,“我当时买了几十本,家里还有!”
安娜呃了声,只好接过来。
刘哲大受鼓舞,继续旁若无人地跟安娜大谈普希金歌德北岛舒婷,安娜被困在他和车窗之间,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心里正郁闷万分,忽然见他直勾勾看着自己,似乎出了神。
安娜下意识摸了摸脸,迟疑了下:“刘同志……怎么了?”
刘哲从衣兜里迅速拔出那只钢笔,掏出一个本子,一边飞快地写字,一边说道:“李老师,刚才我看着你的眼睛,一下让我联想到了普希金的那首《她的眼睛》!你启发了我的灵感!题目就叫《我的缪斯》!你等等,我马上就写好!写完了我念给你听,你有什么意见跟我说。我相信这一定会是另一首我的代表作!”
安娜吓的不轻,再也顾不得别的了,扭头朝后道:“陆中军,上次我姑姑找你说的那个事,现在咋样了……”
陆中军看着她,表情有点古怪。
安娜对刘哲低声道:“不好意思打断下你,我有个事要问问他。说话声太大怕吵到别人。我换个位置。”
刘哲一愣。让了让。安娜赶紧站起来,改而坐到离陆中军近点的另个位置上,朝他投去求救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