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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花厅中正讨论正酣。
按理说,这县尉替补人选一事儿,既然朝廷和吏部那边已经让泉州府衙自行甄选,那身为泉州府长史的宋廉一个人就能拍板作主。而且临行前,刺史冯朴已经跟他交代,此番清源诸事,全权交由他来决断处理。所以,宋廉完全可以不用考虑在场几人的建议,直接圈定人选,然后完事儿走人打道回府。
如果让宋廉从崔、宋二人之中选定一人,作为清源县尉的人选,其实他更倾向于清源户曹吏宋温。理由有三,一是宋温乃胡泽义幕僚出身,为吏十数载,在衙门诸事的处理上肯定比崔耕这种初哥要来得老道些,经验火候也足些;二是宋温从吏十数载,在清源县户曹吏任上也有四五年,虽说每月都拿着俸银,但好歹也为朝廷效力了这么些年,若有机会杂色入流的话,于公于私都应先考虑他才是。这也算是千金买马骨,能对各地县衙的曹吏起到一个鼓舞振奋的作用。至于最后一点,也是宋廉认为最关键的一点,那便是宋温自幼便读圣贤书,虽科举落地,但好歹也是圣人门下。他这读书人的身份出任清源县尉也不算辱没,总好比让一个只会敲打算盘珠子对账簿,天天只知道算计来算计去的臭商贾来出任清源县尉要来得强吧?
若是这小小的酒坊主都能出任清源县的九品县尉,传扬出去,岂不是让相邻州府的官员们看泉州官场的笑话?
一介商贾摇身一变,成了统管一县缉盗拿贼,掌管清源治安,判六曹的县尉!
这…也太失体统,太有辱官场体面了。
宋廉暗暗摇了摇头,在心里已经否定了崔耕这个人选,不过见着旁边坐着的郭公公,不断地在朝自己挤眉弄眼,生怕自己忘了来、索两位酷吏托他所带之话,宋廉又陷入了一片纠结之中。
长安朝堂之中现在是什么格局,宋廉虽接触不到,但时常听刺史冯朴提及,也多少有些了解。对于来、索这种靠着栽赃陷害和屈打成招而发迹的酷吏,但凡是正儿八经科举出身的官员都是非常鄙夷唾弃的,冯刺史也没少在府衙中大骂二贼,所以宋廉对他们二人带过来的话,压根儿就没有采纳的意思。
不过他现在才五十多岁,在官场之中还是有上升空间的。据传言,这来索二贼不仅擅长栽赃陷害制造冤案,更是心眼小如针尖的睚眦必报之辈。若是这个时候因为这种小事儿,而得罪了在朝中正当红的来索二人,恐怕也不是什么理智的行为。这跟他一直以来的‘素以中庸之道而为官’的行事风格是相背离的。
纠结啊!
宋廉不禁在心里懊恼,早知道今日就该托病不起,也可以躲了这趟破差事儿了。
这时,已经连番起身举荐了宋温好几回的胡泽义再次起身,拱手道:“宋长史,尽管崔耕献酒有功,但奈何他乃一介蝇营狗苟的商贾,终日只为钱财算计,既非读书人出身更无功名在身,岂能担负得清源县尉一职?传扬出去,我泉州府岂不成了众官场同僚的笑话?下官还是在此举荐本县户曹吏宋温。论出身论资历,宋温都是上佳人选。”
话音落罢,郭公公忍不住出声道:“可是奴婢临行之前,御史中丞来大人,大理寺少卿索大人,可是跟奴婢再三交代,这清源崔氏出自清河崔氏旁支,祖上曾出过五品大理寺正,依照礼制是可以门荫入仕的,他也不算什么出身低贱之辈吧,而且他献御酒有功,天子和皇太后都非常满意,言及有功必赏,由他出任清源县尉怎么就成了笑话?而且来大人还让奴婢传话,说……”
“郭内典引!”
胡泽义颇为不悦地皱起眉头,暗骂一声多嘴的阉人,继而冷冷说道:“朝廷和吏部都交代了由泉州府自行甄选,我看此事就不劳烦郭内典引费心了吧?”
郭公公被胡泽义这么一数落,顿觉颜面尽失,又要开口,却被宋廉给抬手挡了回来。只见宋廉摆摆手示意胡泽义坐下,道,“胡县令,本官明白你的意思。那此事,陈县丞有何高见?”
好吧,又把球踢给了陈子昂。
陈子昂见状,还是淡然处之,微微起身,道:“下官初来赴任,不敢妄加提议。不过清源县尉一职事关本县治安,下官还是认为胡县令的建议更加老成持重些。”
言下之意,他附议胡泽义的举荐。
说毕,陈子昂默默坐了下来,只能冲张柬之这老鬼说声对不住了,一是他见过崔耕了,发现这人并不如张柬之说得那般优秀,其次是他以后还要和胡泽义在清源县共事,没必要因为这事儿和对方闹得不愉快。最后一点,他也觉得宋温是圣人门下饱读圣贤书,的确比一个商贾要来得更合适些。同为圣人门下都是读书人嘛,如果天枰没有倾斜的情况下,他更愿意帮衬读书人。
好吧,现在清源县令和清源县丞都认为宋温比崔耕更要合适,堂上坐着的郭公公不由暗暗叹息一声,来大人索大人,您二位可别忌恨奴婢,这清源县衙的两位主官都不卖你们的面子,也怪那姓崔的小子自个儿倒霉吧。
现在花厅中的意见已经很明朗了,胡泽义、陈子昂都支持宋温出任清源县尉一职,基本这事儿就这么定下来了。
宋廉见状,心里寻思,既如此,我索性将这拍板之权交给沈拓就是了。一来他是泉州府录事参军,也是清源县的上官,如今清源县衙两位主官都给了意见,由他确定人选也是合情合理;二来由他亲口确定总比老夫来确定要好,这样就算来索二人要忌恨,也记恨不到老夫的头上来。
俨然,宋廉要耍一回老滑头,将这皮球踢给沈拓,让他来背来俊臣和索元礼的大黑锅。
随即,他眯着老眼笑着冲沈拓说道:“沈参军乃我泉州府录事参军,年纪轻轻端得前程远大,素以慧眼识人而屡屡得冯刺史称赞,此番来清源总不能一言不发吧?既然胡县令和陈县丞都有了提议,那这圈定人选之事就交给沈参军吧。如何?”
说完,端起桌上的茶汤,轻呷了一口,笑意盈盈地看着沈拓。
沈拓闻言还是继续板着一张脸,挺着腰站了起来,拱手道:“宋长史谬赞了!既然宋长史将这圈定拍板之权交给下官,那沈某便恭敬不如从命了!下官认为,崔耕实乃上佳人选!至于宋温,委实不行,差太远了!”
噗!
宋廉被沈拓这冷不丁一手翻转,直接一口茶汤喷嘴而出。
噌的一下,胡泽义猛地站起,浑然忘了下上之分,径直问道:“这是为何?”
陈子昂也对沈拓宣布的人选颇有几分意外。
沈拓将目光落在胡泽义身上,还是板着脸,略有几分不屑地淡然回道:“既然宋长史交由沈某圈定人选,本官有向你解释的必要吗?曾几何时,本官堂堂一个泉州府的录事参军,宣布人选还要向你报备不成?你胡县令的官威也够大的!”
真是不说话则已,一说话险些把胡泽义给活活噎死。
霎时,胡泽义反应过来自己有些失态了,脸颊通红,满脸尴尬地连连摆手,道:“不不不,沈参军误会了,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哼!”沈拓闷哼一声,重新坐了回去。
宋廉这边稍稍平缓了一下,再次问道:“沈大人,你确定由崔耕出任清源县尉?”、
沈拓点了点头,道:“正是!若是宋长史觉得不妥,可以收回刚才之成命,重新宣布人选!”
“不不不!”
宋廉赶紧摆手拒绝道:“此事岂能拿来当儿戏?既然交由沈大人来选定,本官怎会朝令夕改?”
此时的宋廉真是比吞了一枚活苍蝇还要恶心,明明是想把黑锅踢给沈拓来背,由他来宣布宋温出任的,没想到这厮居然来了个大反转,直接选定了崔耕。但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尤其是当着郭公公的面,他已经昂决定权交给沈拓了,他又怎么能收回决议自己再重新宣布宋温呢?
这不是既得罪了沈拓这厮,又要把来索二人往死里得罪吗?这种蠢事,宋廉这种老官油子是不可能干的。
千算万算,他宋廉就是没算到沈拓居然会大反转,直接选了崔二郎。
“咳咳……”
宋廉清咳两声,站起身来郑重宣布道:“好,本官今日宣布,这清源县尉一职,便由崔耕出任。过两日,府衙那边会派人下来榜文张贴于清源县中。至于正式任命,只等着郭公公将这任命带回长安捎到吏部,吏部核准记录造册之后,不日便有官牒文书下来!”
说罢,郭公公第一反应是雀跃的,毕竟顺利完成了来索二人交代的任务,回京之后既能交差,估摸着还有赏哩。
而胡泽义则是将脸垂了下去,暗叹一声,宋温啊宋温,本官是卯足了气力帮你了,可谁让你这般不走运,竟然输给了一个臭商贾。你这老东西,是怎么得罪了姓沈的啊?关键时候,居然帮了崔耕一把!
很快,宋廉便让自己的长随去请来崔耕和宋温二人。
二人进来之后,当着所有人的面,宋廉再次宣布了清源县尉的人选,然后有些兴趣乏乏的勉励了即将出任县尉的崔耕几句,随后在胡泽义的引领下退到了内堂休息。
看这样子,宋廉一行今晚是准备在清源过夜了。
而当听到县尉一职,花落崔二郎手中后,宋温顿时面如死灰,整个人瘫软在地若田中烂泥,眼神空洞,口中不断呢喃着:“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为什么啊……”
至于崔耕,亦是如坠梦中,一时间感觉整个世界都有些不真实了。
尼玛的,我真的居然成了清源县尉?
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
直到郭公公路过他身边时,道了两声恭喜,他这才如梦初醒。
紧接着,他跟着郭公公的步子走到堂屋外,从袖兜里掏出今天带出来的所有现钱,约莫有一锭银裸子,还有一小袋的开元通宝,悄无痕迹地塞到郭公公的手里,低声道:“出门匆忙未带足现银,明日一早公公离开清源时,草民必有一份孝敬。大老远跑一趟清源,不容易啊!”
太监爱钱,这是千古至理,崔耕在梦中见到太多了。
而且这太监在长安消息灵通,说不定将来还有借助他的地方呢。对于钱财的支配,崔耕向来都不是守财奴,更认为好钱就要花在节骨眼儿上。
这些正儿八经进士出身的官员看不起这姓郭的太监,不代表崔耕就不需要重视。相反,烧冷灶往往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
果然,郭公公听完崔耕的话,掂了掂手中的钱,立马眉开眼笑了起来。
要知道一路从长安到清源,哪怕在泉州府耽搁了一宿,就没见有人给他塞过一个大子儿,都当他是吃素的驴子,就没人给他喂过一口好料。
旋即,郭公公抿着嘴笑道:“有心有心,这些人里就属你最有心了呢,合该你出任清源县尉。不过咱家得纠正你一下,您现在可是堂堂九品的清源县尉了,不能再自称草民了。当着咱家的面儿,你得称一声下官!当着城中草民的面儿,你更该称一声本官!这是体面,这是官威哩!”
崔耕恍然大悟,连连应声:“受教受教!”
说毕,目送着郭公公在下人的引领下,缓缓走去内堂。
这时,他再回头瞅了一眼堂屋中的沈拓,暗道,今天若不是有他帮忙,这天大的好事儿还真轮不到我头上,必须感谢!
旋即,他返回堂屋中,拱手称谢道:“下官崔耕,感谢沈大人栽培!”
一句下官,说得崔耕浑身爽得冒泡。这种感觉,真是好啊!
沈拓闻言先是一愣,随后还是板着脸,淡淡道:“下官?呵呵,你倒是学得挺快。不过不要误会,本官不是栽培你,而是实在看不上他!”
说这话,抬手指向了瘫在地上还在低吟哀嚎,不肯接受现实的宋温。
宋温下意识地止住哀声,抬头看着宋温,眼中充满了疑惑和费解。
自己从来没有得罪过沈拓,为何他要关键时候踢自己出局呢?
只听沈拓道:“清源县衙捕头宋根海可是你侄儿?”
宋温呆呆地点了一下头。
沈拓又道:“本官昨夜收到莆田县尉贺旭派人加急送来的书信,你那好侄儿宋根海居然抓了本官的妻弟,呵呵,还栽赃陷害于他,说他冒充本官小舅子在清源招摇撞骗,还参与制造假酒。宋温啊,你这是想给本官穿小鞋,是不?本官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意欲何为?”
“啥?”
宋温顿时想起了昨日侄儿跟自己邀功请赏之事,好像就提及抓了一个冒充沈大人小舅子的骗子。这人是真的?
一时间,宋温终于明白,为何沈拓会在关键时候选定崔耕了。
敢情儿不是崔耕这厮和沈参军有关系,而是自己的好侄儿给自己捅了篓子。
“宋根海,狗日的,小畜生,老夫不杀了你,就跟你姓!!!”宋温一阵咬牙切齿。
沈拓没有再继续理会他,而是扭头转向崔耕,道:“崔县尉,你若真要报答本官,那就请你明日赴任之后,第一时间将本官的妻弟放出来。他自幼锦衣玉食,如今被你们清源县衙的人扔进大牢中,恐怕遭不了这份罪!这事儿,你能替本官办吗?”
能啊,必须能!
崔耕重重地点了一下头,挺了挺胸脯,朗声道:“大人放心,下官履任之后便会第一时间放出林公子。而且下官保证,会加大力度整顿清源县衙法纪。”
说完,坏坏地瞥了眼宋温。
“好!”沈拓这回难得有了笑意,微微颔首,道:“本官会支持你的!”
声音落罢,人也从内堂走去。
目送着沈拓离去,崔耕若有所思。
低头又看了眼半死不活的宋温,嘴角一扬,道:“宋温,还真是错有错着啊,没想到梅姬造假酒,坑了自己,你侄儿想跟你邀功,却坑了你帮了我。这清源县尉一事儿,多谢了哈!”
刺激完宋温之后,他便扬长而去,很快出了县衙,他要将这好消息第一时间分享给家里人。
……
……
出了县衙大门,崔耕正要下台阶。
却见茂伯已经早早在县衙外候着了,面有惶急,正在原地跺脚团团打着转。
一见崔耕出来,茂伯立马迎上前去,急道:“二郎,可不得了,刚才方氏酒坊那边有个咱们家的老伙计跑过来报信。”
崔耕一懵,问道:“怎么了?”
茂伯打量了一眼四周后,然后凑过去低声道:“听那老伙计说,方铭正在贱价变卖咱们崔家的祖产,酒坊、祖宅、田地都在统统贱卖!应该是要离开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