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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水上江水击荡,十里江面具是浑黄。
枯枝残叶顺江而下。
台风肆掠,闽水泛滥,上游水淹百里,闽水下游桥毁房淹。住在江水堤坝外的百姓苦不堪言。
台风方过,天已放晴,毒辣辣日头一晒,刚过了洪水的地方,又热又臭。
暑气上涌,这还未到了七月流火的时节。
侯官县方乐里,旁枕着闽江,堤坝之外是洪水未退,堤坝之内,则是内涝后的狼藉。
洪水方才退了大半,房梁上水淹的痕迹犹在,锅瓦瓢盆浮在似粪池水一般的污水,从家家户户的门面前飘过。街面两边的大人小孩,拿着长长的竹竿,在二楼窗台旁不断击打水面,希望能捞一两个锅盆来。
方乐里一间普通的屋内,类似于疍民所居的提脚屋,上下两层,下层潮湿炎热,又容易过大水,春天易霉,夏天易涝,只有上层才能住人,下层只作粪厕,灶前之用。
但是下层这里却住着一户人家,一名男孩正闭目在藤床上,昏迷不醒。
屋子里露出洪水刚退不久痕迹,一片狼藉,并充斥着发霉腐◇,败的味道,但他却依旧窝在这里。
脑门陡然轰轰作响,这床上的少年,脸上露出了挣扎之色。
“不,这不是我的身子,不属于我的记忆。”
“我不是林延潮,我不是。”
“我要回去,宁做天朝的鬼,也不做明朝的人。”
呼一口长气吐出,这少年只觉得头痛欲裂,微微眯起眼睛,耳旁低声私语一直不断。
隐约一个老头用手切着自己手腕,开口道:“这病难了,这么几帖药下去,照道理就算不断了根,也该有好转了,可是这起色却不多。依老夫看再这样下去风邪就该转成肺痨了。”
“大夫,求求你,你救救他吧。你不是妙手回春吗?”
“别这么说,药医不死人……算了,看在多年街坊上,你家还有多少钱?……什么没钱?老夫束手无策了!”
”庸医,你的医德在哪里?”
………………
骂得好,床上的少年想要动嘴,但却一丝一毫的力气也提不起来。
看来是真的穿越了,阅读着另一个人的记忆,他生前的一幕幕在自己眼前展开。
思绪纷杂,他只觉得眼皮一黑,当下昏了过去。
再度醒来,他被隔壁的声音惊醒。
“大娘,我想向你借点钱去隔壁村找张大夫来看。”
“许大夫一贯是名闻乡里,药到病除,他当初可是买着爹的面子,我又恳请半日好容易才将他请来的,他的药怎么会不济事?”
少年心底想到,原来之前的庸医,是你请来的。
“大娘,这许大夫看得潮哥一点起色也没有,又只知收钱,我已将他赶走了。张大夫医术高明,隔壁家三婶的儿子,当年被蛇咬伤,就是他救的,眼下只有他能救潮哥。不仅仅是药钱,还有潮哥的束脩,节仪欠了社学里大半年还没有给。但眼下也不顾的其他了,大娘先救下潮哥再说,这个月我的草席打好了,就拿钱还你了。”
“救人如救火,一刻也等不得,我是知道这道理的,但是你看看家里刚刚过了水,这里是好大一个窟窿要堵,我手上的钱也是恨不得掰开来花,这哪里还有余钱呢?当年潮哥的爹妈,不是给你留了一笔钱,当嫁妆吗?我记得有支镏金凤钗不错,我拿到镇里当铺去抵,也能换得二两银子,给潮囝救命。”
”不要给。”少年嘴巴想动,却动不了,这个大娘,明显是要这镏金凤钗,想要乘人之危。
但听见一个声音坚决地道:“大娘,这镏金凤钗是潮哥她娘当年给我最后一件东西,我绝不能当。如果大娘不肯帮忙,我只有向潮哥的伯伯和爷爷去借。”
“你这哪里话,你是觉得我办事不公吗?你若以为可以越过我向我相公,我公公递话?你就尽管试试。”
对方没有答话,大娘大概是觉得慑住了对方,开口道:”浅浅啊,你借他们的,不就是借我的,这是当家钱啊,给了你全家都喝西北风了,我那当家的,前阵刚欠一屁股债,差点连我都当了,延寿又在读书,我是日愁夜愁,再说说我吧,操持这么一大家子,上有老下有小,哪里都是钱窟窿啊。”
好个一软一硬的手段,少年心底已将这家庭妇女的形象勾勒得差不多了。
”说到底,还不是钱,你若是肯将镏金凤钗给我,我向当铺多换得钱来,你也可以治病,难道你真不顾得潮囝的身子。”
”大娘,你莫要得寸进尺,这镏金凤钗,当时潮哥她奶奶打得十两银子,就算是九出十三归,也不能只当得两两银子。”
”你这么说是信不过我了,你看看这闽水洪水一起,满城饿莩,人家卖儿卖女都抵不了两三两银子,你一个凤钗还比人命值钱了?爱当不当。”
”不要当!”
”不要当!”
床上的少年想要怒吼,却发不出声音,于是他用尽全力,将身旁的药碗一推,就听的哐当一声。
一个女子扑倒床头,惊喜交加地道:”潮哥,潮哥,你醒来了?”
淡淡的女子幽香扑进鼻头,床上的少年看去,但视线却是模糊不清。
他神情激动下,竟竟然又是不争气地晕了过去。
这一次他不知昏睡了多久,第三度醒来。
眼前昏暗的油灯摇曳不停,一个少女伏在自己床边,整个房间里透着一股令人浑身不舒服的霉味。
”看来真是穿越了。”
少年抬起手,他闭上眼睛,身体前一任主人的记忆还算是清晰,在睡梦里仿佛如过电影般在自己脑里回放了一遍。
身体的主人名叫林延潮,是一个读了两年蒙学,连三字经都背不清楚,兼又父母双亡的苦逼学童。他寄身之地,是福州府永乐里的祖屋。
祖屋里住着林家七口。
林延潮的爷爷林高著乃是急递铺的铺司,常驻铺舍内,很少回家。其膝下三子,长子平日,次子就是林延潮的父母,数年前在倭乱中遇寇遭难,三子就是林延潮的三叔在家务农。
林延潮父母双亡,但幸亏之前父亲替他找了一个童养媳,养在家里。故而林延潮与童养媳林浅浅一并相依为命。
平日里爷爷不在,就是林家长媳管事,她自持长房,将家里钱财一人独揽,为人刻薄吝啬,林延潮从她手里得不到丝毫接济,只能靠林浅浅打草席来维持自己生活,读书进学。
但不巧的是,水性不好的林延潮一日为了救人,自己反而差点送了小命。林延潮回到家里,生了一场大病,药石难治。林浅浅将林延潮父母留下的钱,都拿去给林延潮治病,治到最后一文不剩,才有了之前那一幕,林浅浅恳求伯母。
烛火轻爆,啪地一声,将林延潮从记忆里拉回,但见伏在床头的女子眼中泪花闪闪,显然喜不自胜。
她双手合十念叨道:“多谢天妃娘娘,多谢天妃娘娘,你把潮哥还给我了,浅浅一生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尽。”
小姑娘泪光盈盈,有种分外的柔弱,林延潮连忙安慰道:“浅浅别哭,别哭。”
“嗯。”林浅浅点点头,但仍是抽噎个不停。
林延潮见林浅浅发鬓散乱的不由有几分爱怜,两丫鬟就这么可爱的竖着,长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水般,眼角旁还垂着泪花。
罪孽啊,罪孽啊。
林延潮已是弄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又怎么忍心让这样一个可爱的姑娘陪着你受苦呢?
林延潮不由叹了口气道:“浅浅,我的病恐怕是好不了了,我怕拖累你,你这么年轻,别在我身边,找个好人家收留了吧。反正你也没过门。”
“你掐我干什么?我病还没……”林延潮话说了一半,看见林浅浅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小姑娘义正严词地道:“我在天妃宫那跪了一夜,天妃娘娘说你会平安无事的,你不准给我提到什么病不能好了。就算你有事,我也是你们林家未过门的媳妇,要不要改嫁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说。”
“还有我答允过你爹娘,要照顾好你的,你也要照顾我,你敢病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就是不孝,听懂了没有?”
林延潮看着对方,心想开始还以为这未过门的媳妇,是个温顺可人,易推到的小萝莉,没料到这么彪悍。不是说古代的女人,都是三从四德的吗?
房门吱呦一声打开。
林延潮抬起头见一个身材臃肿,颧骨很高的女人走了进来。
“哎呦,潮囝醒了。大娘还为你担心半天呢?”
林延潮想起,这就是自己昏迷时与林浅浅吵架的女人。他身子还未好,不愿意说话,更不愿与这女人敷衍。
“大娘,潮哥的病好了,那镏金凤钗,我决定不当了。”林浅浅开口道。
“不当就不当,那也是你们自己的,大家都住在一个屋檐下的,是一家人,说得好像我在迫你似的。”大娘笑了笑道,“说起来,你家潮囝那些钱,论起来还真不是事,不是我不帮你,欠个几个月算得什么,你三叔前阵子还说了,眼下光景不好,索性让潮囝不要读书了,回家来帮忙他,还能省一笔束脩钱,浅浅你也不用如此以后这般辛苦了。”
“不可以,我答允过潮哥他爹他娘,说要让他读书的……”
“潮囝,不是我看不起你,你不是读书的材料,这还去什么社学,我家的延寿比你大一岁四书都读全了,先生说他明年就能去考县试了。”说到最后,那大娘口中透出一丝骄傲。
“大娘,你不能这样奚落我家潮哥。”林浅浅和一头小母虎一般护在林延潮的面前。
“浅浅,我可是为了你好,人家儿子读书,将来可以得功名,你家的潮囝,那把钱丢水里,连声水响都听不到,何必花这冤枉钱呢?”
“大娘,那为什么延寿可以在本村社学求学?潮哥却要走十几里路去洪塘社学求学?为什么延寿的塾师是秀才,而潮哥的塾师只是童生?还不是因为洪塘社学的束脩便宜,而眼下你连这点钱也推三阻四的,你以为我不知你的想法,你要将潮哥那一份束脩吞没了。”
林浅浅站起身来据理力争,丝毫也不怕这体积大过自己一倍的大娘。
大娘重重一跺脚,看向林延潮道:“我家的延寿读书就是比你强,为何不能请个高明的老师,若是你还懂事,病好了,就别去社学了,回家帮忙才是,你说是不是?别老让浅浅递话,你一个人大男人,让还没过门媳妇养着,丢不丢人?”
林延潮大怒,瞪了大娘一眼,大娘心底一跳,心道这不中用的侄儿,何时也敢向他甩脸色了。
怒气上涌后,林延潮很快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道:“我林延潮的事,是我的事,你不用管,你也没资格管!你不满意,我和浅浅与你分家就是。”
说到这里,林延潮向林浅浅道:“浅浅,我爹虽不在了,但也是二房,我记得当年我爹中了秀才,族里分了十亩蒸尝田给我们家,若是分家该归我吧。”
大娘听了脸青一阵,白一阵当下道:“你竟鼓捣着要分家,你以为可以威胁了我吗?谁说一定不要让你去读书了,你自个要将钱往水里丢,就自己去,我管不着,反正也是你们老林家的钱。”
最后一句,任谁都看出伯母色厉内荏,说完后就急匆匆地走了。
林延潮见占了上风,当下道:“浅浅,似这等尖酸刻薄的小人,你若弱一分,她便强一分,你若强一分,她便弱一分,不可退让一步。大不了我们分家过。”
林浅浅听了道:“我们分不了家?”
林延潮自信地笑着道:“怕什么,分家之事,请乡里宗老共决即可,她要想一手遮天没那么容易,若是不行,我就捅到官府上去,总之将事情闹大了,看她还有什么面目立于乡里。
林延潮上一世时,哪里有这么挨打不还手。自己也不是愚昧的古人,见官怕个半死,只要将事情曝光,诉求于司法,自己还怕这大娘作什么。
哪知林延潮刚说话,林浅浅就道:“潮哥,你不知道朝廷早有律法,凡祖父母,父母健在,而子孙别立户籍,分异财产者,杖一百。大娘不知道,也就算了,你不是读书人,怎么也是不知?”
林延潮听了一愣心想,果真是法盲害死人啊,自己看了小说多了,以为可以牛哄哄恐吓一下大娘的,没料到竟然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林浅浅板起手指头,一点不给林延潮留颜面地道:“不仅如此,你也别指望官府替你声张,衙门告示上说,民间户婚田土斗殴相争一切小事﹐不许辄便告官﹐务要经由本管里甲老人理断。不经由里老理断的﹐不问虚实﹐先将告状人杖断六十﹐仍然发回里老去评理。”
听林浅浅这么说,林延潮才知道自己真是以现代人思维想当然了,这个时代政治追求是隶不下乡,民不见官府。县官老爷很忙的,哪里有空为了几亩田争来争去的分神,就算有这个空,一县父母官,也是你这没有功名的人随便可以见得的?
“最后大娘他娘家就是本乡里老,强行分家肯定会偏颇,所以闹分家我们一点胜算也没有。”
真是帅不过五秒,林延潮是全盘失算,当下无语。
“浅浅,这分家的事,你就当我从来没有讲过。我们说点别的。浅浅,这家里只有一张床,你睡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