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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聊到后来,贾似道意兴阑珊,自拥着美姬去歇了。
廖莹中今日肩上挨了一下重的,任由人捏着,那侍女一双素手虽轻,依旧疼得他不时嘶出声来。
“满朝皆言东翁‘失大臣之礼’,非瑜今日见识了?”
“大开眼界。”李瑕道。
“可知东翁为何如此?”
“爱玩?”
廖莹中叹道:“东翁不是纨绔子弟出身,而是少时太苦,功成名就后才放浪形骸。”
李瑕问道:“那是报复性放浪?”
“东翁如此,只怕与父、祖旧事有关。两辈人清廉刻苦半生,不得善终”
浴池中水始终是那个温度,李瑕听着廖莹中缓缓述说,渐渐了解了贾似道的生平。
贾家说来显赫,乃汉代名世贾谊之后。。
贾似道的祖父名“贾伟”,贾伟曾镇守四川开江,越级上书揭发数名大将之罪行,被挟怨报复,含冤而死。
贾似道之父名“贾涉”,贾伟冤死时,贾涉年方二十,奔走申诉,伏阙上书,泣诉十年,终使贾伟沉冤昭雪。
之后,贾涉入仕,出任淮东制置使,极力招揽起义叛金的山东义军,也就是李璮之父李全率领的忠义军。
嘉定十二年,山东七十城“归三百年之旧主”,次年,严实应召归顺,太行山以东之地尽归宋朝版图。
贾涉又激励山东义军北伐,传檄中原“以地来归及反戈自效者,朝廷裂地封爵无所吝”,金国大震,称“宋以虚名致李全,遂有山东实地”。
但好景不长,宋廷很快负担不起山东义军花费,称“未有毫发之益, 而所丧巨亿万计”, 而李全势力壮大后, 渐有割据之心。
彼时贾涉已察觉李全野心,不停以利诱、分化的手段防范李全,丞相史弥远却一意拉拢李全, 不断授以高官。
贾涉夹在其中左支右绌,精疲力竭之际, 朝中不停有人弹劾他养虎为患, 全盘否定了他多年苦心经营的一切。
至此, 贾涉心力俱疲,身患重病, 同年金兵大举进犯,贾涉带病出战,大败金兵, 回师途中病亡。
其后, 代替贾涉之职的许国、徐晞稷等人手段极端激起李全的叛变, 宋廷又丢山东之地, 虽杀李全,但李璮、严实皆叛宋成为蒙古世侯
贾涉死时, 贾似道不过十一岁,且是庶出,其生母胡氏是贾涉的小妾。且贾伟、贾涉为官皆有清廉之名。由此可见, 贾似道显然不是从小就是鲜衣怒马的纨绔子弟。
通过廖莹中的诉说,李瑕大概能够想象得出年幼时的贾似道承受的是怎样的管教
父、祖皆含屈暴毙, 家族重担压在一个小小的庶子头上,要何等刻苦读书才能振兴家业?
一直到贾似道十九岁时他姐姐才入宫、次年被封为贵妃;三年后他以父荫入仕;再三年, 进士及第;中枢任官三年,改任湖广统领, 至孟珙麾下;两年升任户部侍郎;又两年以宝章阁直学士兼沿江制置副使可谓平步青云。
之后二年间,孟珙、贾贵妃相继逝世,贾似道升官的速度却未减,十年间已入枢密院事、封临海郡开国公
“世人皆言东翁乃纨绔子弟浅薄鄙陋,全凭惠顺贵妃裙带得以晋升。然惠顺贵妃薨后十年,东翁方才真正崭露头角。”
廖莹中说着,叹息一声, 又道:“旁人出任沿江、两淮,粮饷无支,贫民困苦,唯东翁不仅不伤百姓, 粮饷自为调度,且尚有余蓄支援他方。仅凭裙带,可做到这一点?说来,竟唯有史岩之当年说了句公道话‘似道虽有少年习气,然其材可大用也’。”
李瑕点点头,道:“贾相公确是有真本事的人,但少年习气也是真的。”
“我未见过贾家太公,但说来,是板刻正直之人。想来东翁少年时读书太苦,心底恨太公”
李瑕明白廖莹中所言之意。
在一个孩子眼里,父亲、祖父为国尽忠一生,换来的只有壮志难酬、中寿而亡,留下孤儿寡母。母亲每日里的喝骂都是要他如何维护贾家的清正忠义之名,无非是“你若不上进,欲辱父祖荣光否?”之类的
物极必反,贾似道成年后如此放纵,只怕有一份抵触在其中。何况其人仕途确实太顺遂了,心高气傲,自负非常。
廖莹中道:“今日,非瑜也顶撞了东翁许多句,东翁丝毫不怪罪,显是极欣赏你可知为何?”
李瑕道:“我对贾相公有利处。”
“不仅如此。”廖莹中叹道:“东翁家里想让他活成非瑜这样啊。”
“我这样?”
“坚忍、沉稳,如何说呢”
“自律。”李瑕道。
“是啊,东翁常念一首诗,‘愿为五陵轻薄儿,生在贞观开元时。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
“贾相公虽未生在贞观开元时,已是‘斗鸡走犬过一生’了。”
廖莹中苦笑道:“但他依旧想过要像你一样活。”
“放不下?”李瑕问道:“既恨父辈的忠贞勤勉,又须得继承这份忠贞勤勉?”
“非瑜可知,这是谁的诗?”
“不知。”
廖莹中长呼一口气,方才缓缓道:“王介甫。”
李瑕在宋朝活了这么久,亦是博学了不少,问道:“变法的王安石?”
“走吧,洗得差不多了,更了衣再谈”
李瑕想着今日发生的一切,隐隐有些开始了解贾似道。
谁不喜江南繁华,谁不喜锦衣玉食、终日逍遥?但国业家业风雨飘摇,该担负的,谁也躲不掉。
贾似道嬉笑怒骂的背后,是少年习气未消、或是对家族命运的反抗、或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掩饰也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愿为五陵轻薄儿王安石”
脑子里默念着,李瑕忽感到自己被轻轻捏了一下,低头看去,见是那在帮自己擦拭、更衣的侍女朱唇轻咬,眉目传情。
“官人若想要,其实”
“这不代表想。”李瑕道“我自己来吧。”
他披了衣服,虽不多言,神色间却是不愿被打搅的态度。
“是,奴婢引官人过去”
推门到了另一间屋子,里面温暖如春,赤脚踩过厚厚的毡毯,躺在躺椅上,方才那侍女温柔地拢过李瑕的头发开始擦拭,小心翼翼地放在一个小炉上烘着。
两名侍女过来,继续为他修剪指甲;又有一侍女捧上瓜果,开始泡茶水;隐隐还有丝竹之声起。
屋中的温度、身下柔软的躺椅、少女温柔的手样样都让人感到舒适。
不一会儿,廖莹中过来,两人方才继续说起话来。
“非瑜一路奔波,可乏了?”
“不乏,正好头发是湿的,请药洲先生接着说吧。”
廖莹中舒服地哼了一声,道:“王介甫那诗,还有前四句,‘欢乐欲与少年期,人生百年常苦迟。白头富贵何所用,气力但为忧勤衰’。这何尝又不是东翁的写照?”
李瑕微微笑道:“不像吧?”
在他以为,王安石与贾似道完全是两个评价,一个是名垂青史,一个是遗臭万年。
廖莹中道:“说来可笑,东翁与王介甫完全是两样人,王介甫为人朴素、不迩声色,其妻为其置一妾,王介甫见之,问‘何物也?’,岂不可笑。”
李瑕点点头,仅这三个字,他便能感受到王安石的古板。
“之后呢?”
“王介甫问那女子身世,得知是丈夫欠了官债卖她为人妾,遂赠钱,放她夫妇团聚。”廖莹中道:“他那人苏老泉说他‘囚首丧脸’,只这四字,你便可知一二。”
“囚首丧脸?”李瑕再次在这些读书人面前显得有些无知。
廖莹中道:“面垢不洗、衣垢不浣,衣臣虏之衣、食犬彘之食,囚首丧面而谈诗书。”
王安石那执拗、邋遢的样子马上在李瑕脑子里形象起来,确实与贾相公是两个极端的人。
李瑕知道廖莹中不会无缘无故谈王安石,再想到贾似道先前所言,问道:“贾相公莫非想当王安石?”
“谁敢当王介甫?”廖莹中低声喃喃道,“非瑜未听人骂吗?‘矫情立异之臣,启靖康之祸,葬大宋半壁江山,流毒四海,遗臭万年’若非局势至此,东翁岂敢效仿?”
李瑕不由诧异。
他见的事多了,却未想到今日还能听到这样的话。
就贾似道这等青史唾骂的大奸臣,竟还有脸嫌弃王安石遗臭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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