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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第三页的末尾, 都是各种机械的说明书,让人不禁脑补倒闭的工厂到底有多少生产线,这一定是一家豪商吧?
可惜, 现在因为政府打压的缘故,办报纸比杀人放火都危险, 至少街上小流氓们杀人放火烧屋抢劫,宪兵队没空去管。但摇笔杆子的文人和报社编辑, 却是都被紧紧盯着, 据说能抓进来的都抓了,抓不了的, 宪兵队想了一个奇招:他们把作者家里的纸、笔墨, 甚至是书桌都搬走, 誓要让这些人写不出一个字来。
祝玉燕会知道是因为学生们听说以后,发动了给各位作者编辑捐纸捐墨水的活动。她们这个基金会没有捐纸捐墨水, 而是给那些失去了生活来源的文人和编辑家送了一些粮食。
她自我感觉,基金会的同学们送红薯土豆时, 受到的感激比送纸送墨的同学更真诚一点。
可能比起理想, 家人孩子们的肚子也是很重要的, 也不是所有的文人和编辑都要时刻抱着为理想燃烧的心吧?也要容许人家为了肚皮软弱几天。
在第三页的末尾, 终于轮到那几千斤的拍卖品了——数字是9800千斤。
标价是8900美金。
当餐车过来时,祝玉燕有一点紧张——她怕自己猜错了, 这个以千斤为单位的不是粮食,万一是什么原材料怎么办呢?
不过,幸好, 老天没那么坏心眼,让她白跑一趟。
餐车过来,侍者打开盖子, 从里面取出一个水晶碗,打开碗盖,里面是一小把干瘪的玉米粒。
粮食!真的是粮食!
祝玉燕顿时两眼放光,掏出珍珠手包里苏先生送她的钢笔就准备写数字,但在落笔前,她犹豫了。
写多少钱合适呢?
她自己带了四万美金,唐校长送了她两万七美金,一口气全写上?六万七这个价格会太高吗?
可是写少了万一拍不到怎么办?
她犹豫了一秒,转头小声问苏纯钧:“写多少钱好?”
苏纯钧看了一眼侍者,没有直接说一个数字,而是像在教她一样的说:“你写个三倍、五倍都可以。这个拍卖会是半封闭式的,大家都不知道最高价是多少,也不知道自己出的价能不能拍得到,你写多写少其实都一样。”
祝玉燕:“都一样?”
怎么会都一样?
苏纯钧笑了笑,靠到她耳边,用侍者能听到的小声说:“因为不是谁都能拍下来的。你要看人家愿不愿意卖给你。”
祝玉燕明白,这是要看自家后台硬不硬。
她觉得苏先生的后台还是够硬的,她是他的未婚妻,狐假虎威一次,拍下这几千斤干玉米粒应该是可以的吧?
苏纯钧又添了一句:“这里所有的拍品,其实都有主儿的。”
他猜这个汇丰银行大班约翰办这个拍卖会之前,一定早就调查过,他必须确定今天推出来的拍品一定都是某些人需要的。
就像刚才那些外国机器,肯定也都是有了预定的买主才会拿出来拍。
除了银行已经有把握的买主之外,剩下的客人就都是前来凑数的了。
像苏纯钧和祝二小姐这样突然拿了请柬挤进来的,一定还有。这些人到这个拍卖会来干什么不清楚,但银行让他们进来,也只是考查他们有没有足够的钱。没有钱的,刚才估计就已经都被请走了。
他刚才炫耀财力,就是因为他和祝二小姐全都不是约翰大班专门请来的客人,银行的人对他们的财力不清楚,不知道他们到底有多少钱,愿意在这里花多少钱。他必须要给银行信心,让他们相信,他是有钱的。
现在第三页就要拍完了,如果跟上一次一样,那么在第五页拍完之前,他和祝二小姐必须再拍一件东西,才能继续留下去。
所以,拍玉米可以看做是他们在对这次拍卖会投诚,是为了继续参加下一场给付的正式入场费。
他没办法现在跟祝二小姐讲得太清楚,但他觉得她不会不明白。
祝玉燕想了想,钢笔在拍卖单上点了点,写了一个21000的数字,放了回去。
交回拍卖单之后,她悄悄问他:“我要是没拍到怎么办?”
苏纯钧:“我怀疑这里的粮食不止这一批。”
看刚才的机械就知道了,粮食说不定也不止这一批。
有道理。
那一次把钱花光就不好了。
可这毕竟是她的目标,写完数字交上去,她就忍不住担心写得太少,最后没拍到。虽然才九吨玉米就叫价两万美金已经是天价了。
苏纯钧看她有些坐卧不安的样子,搂住她小声说:“别担心,不管一会儿是谁拍到了,我给你抢过来。”
牛X.
祝二小姐突然就不紧张了。
背靠大树就是好啊!
虽然土匪了一点,但这不重要。
祝二小姐悄悄问:“怎么抢?”
苏纯钧这回真是把嘴巴贴到她耳朵上小声说的。
他说:“只要仓库在城里,不管是从哪里提货,肯定都要用车,也势必要走大路。到时我跟宪兵队的人说一声,设关卡,直接把他们的运货车拦下来就行了。”
祝二小姐听得心头火热。
——只有一点点不安。
她觉得苏纯钧越来越习惯这些招数了。他现在所处的环境是这样,不能怪他。可她也必须警惕,不能让他真的变成一个不择手段的坏人。现在是特殊环境,特殊情况。
她需要考虑的是假如他真让宪兵队去拦车抢粮了,她要怎么保护他的名声……
在这样纠结复杂的心情之下,下一件拍品到了。
是布料。
侍者把盘子端出来放在他们面前,盘子里是一截白棉布。
祝玉燕懂了。
粮食和布料其实都算是很紧俏的商品,在现在这个生产活动已经几乎完全停止的社会,它们绝不是不值钱。
但它们的价值是必须跟数量结合到一起看的。
玉米是粮食,很贵重。可谁也不能随身带着几吨玉米走,动辄就要大货车大货船运送,人力物力暂且不提,动静很大,很容易吸引来注意,很不隐蔽,当然也不够安全。
棉布也是如此。
现在德国那边的布料已经成了军管品,就是从原材料到成品,从生产到运输到销售,全都要在国家的指挥下进行,私人没有国家允许是不能生产、经营此类商品的,敢干就等着枪-毙。
所以这些棉布绝不是不值钱。
就是一般二般的人都拿它没办法。而且这只是棉布,要想变成医用绷带或军服一类的产品还需要再加工。
祝二小姐与苏先生对视一眼,毫不在意的又在这一个拍品后写了数字。
她已经明白苏老师的意思了。
既然明白了,就一定要装成并不是来拍粮食的。
拍到了是意外,拍不到就很正常。
棉布用的也是千斤做单位,6400千金,标价也是8900美金。
祝玉燕想了想,写了一个18888的数字。
多吉利啊。
应该不像认真要拍的吧?
二楼的约翰先生很快拿到了两轮的叫价,一看那对年轻男女写的数字就要发怒,秘书赶紧劝他不要生气,赚钱要紧。
“这些公子少爷就是来玩的,何况他们也算是解了围不是吗?”秘书说。
约翰叹气,“唉,没办法。”
本来这一批东西早就找好买家了,不过一家吃不下,他多找了几家,但今晚却并没有都来,有一些人临时缺席了,不知是不是有什么事绊住了脚,还是根本就没打算要。
像那个玉米和布料全都是添头,并不真的指望它们能赚来钱。它们白白占着库房,他只想早早的把它们都给扔出去。
约翰看了看,把玉米的单子捡出来,说:“把这个卖给他们。棉布再等等吧。”
秘书就知道约翰先生还是希望能用棉布多赚一点,至于玉米,能尽快腾出大半库房就可以了。
下面,第四页的拍卖开始了,也更刺激了。
虽然这一页也是四位数,但送到祝二小姐面前的却不是玉米布料说明书,而是地契。
国民政府颁发的地契,还有清政府颁发的地契。一块地有两份地契,这不奇怪,现在虽然没有大清了,但毕竟大清刚完蛋还没几年,很多地方国民政府的政策没有大清的好使——谁也不能要求一个刚建立没几年的新政府能比一个已经度过两百年的成熟政府干得好。
所以现在很多地方都是这么干的,一边听着国民政府的命令,一边用着大清的规矩。
要改也是需要时间的。
改得不好,底下人是不会用的。行不通的地方,也不能怪人家用回老规矩,不遵守新规矩。
祝二小姐就听过很多国民政府闹的笑话,都是他们的颁布的法律或政策或命令搞出来的。
就比如以前政府规定,商家卖油盐酱醋的时候,要把斤两改成英制,全用加仑、夸克等;卖布料时,一般宽幅都是一米五六,长度用多少买多少,也要全换成英制。
各个大小商家全都要换,叫商家们苦不堪言。
但张妈说:“根本没人用!我去买醋时就是让他给我打一瓮,还按原来的算,谁理他们呢。”
本来是为了跟国际接轨全都用英制,但吵吵一阵后,上下该怎么样还怎么样,老百姓根本不管这个,最后只好不了了之了。
扯远了。
祝玉燕没见过地契,很是稀罕的看了一阵。
大清的地契很漂亮,很大,黄色的纸,叠的整整齐齐,封面是红色的格子里写着汉文与满文两竖条字:大清地契。一侧再附一小条,应该是手写的年月日,这是说这东西是哪年哪月哪一日签发的。
展开看,第一页就巨大的水文图,就是详细的地图,画得非常漂亮!位置在哪里,是什么地型,地势是什么样的,都有,还有比例尺,就写在上面。
下方还有画师的签名。这个人不知道在以前的清政府里是不是做小吏的?是画工吗?祝二小姐浮想联翩。
往后翻,则是这块地的家谱,都有什么姓氏在这里生活,什么时候住在这里的,现居多少人,什么年代被皇帝赐的还是自己买的,等等。这篇文章也有作者签名。祝二小姐不禁想,这也是小吏写的?字真好看呀,写得很简单也很清楚,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第三页就是官印了,之后每一页都是官印,看来这个地契还有年审一类的?
最后一印比较牛X,盖了一个国民政府的印。
祝二小姐用瞻仰古董的心情看完这本地契,再把国民政府发的那一本也看了一遍,嗯,跟这一本大同小异——她怀疑是抄上一本的。
然后就把这两本地契还回去了。
地,那是肯定不会拍的。
就是开个眼界。
祝二小姐呷一口咖啡,打开扇子摇了摇。
可接下来连着十一项拍品,全是地契。
看得人毛骨悚然。
四、五、六、七,四页全是地契。
她这时想起那个女同学说这是某个商人的东西。
这不是一个商人,这是一个村,或者一个镇,一个姓氏,一个地区所有的商人吧?
这些商人因为某些原因要逃命,金银珠宝可以带着跑,地带不走,工厂带不走,高价买回来的外国机器带不走。
所以这些东西就都在这里了。
假如商人们已经平安的逃走了,那这些他们放在银行保险库里的东西就真的是给家族留下的一个火种,希望着以后可以东山再起。
可是现在它们都被银行拍卖掉了。
祝玉燕靠到了苏纯钧身上。
苏纯钧搂住她,轻声问:“累了?”
她摇摇头,用扇子掩住嘴巴,想说,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一点。”她最后只说了这一句。
只是脑海中不禁想像着,在某一个地方,以前建起了许多幢高大的厂房,可能沿着河边都是,可能那一片全都是盖起的工厂。附近的村民都去那里工作,连很远的地方的人也都慕名而来。工厂的机器声昼夜不停。
可现在,机器声没有了,工厂的灯也灭了,来这里工作的工人们也都只能从工厂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