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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的院子里有三个人。
一个女人正坐在矮凳上弯着腰洗衣服。一个小男孩正光着身子坐在一个大木盆里,让半蹲在一旁的一个男人给他洗澡。
空气里有一股隐约的臭味,老张吸了一口就直皱眉头,“周哥,小鹰这样不行,你得带他去市区的大医院看病。”
那男人抬起头,苦笑道:“我知道……可是钱不趁手,先在这县城里治着,等过了年……”
那女人听到这里,抬头大叫道:“等过年!白鹰还是不是你儿子!等到过年后——你这是想害死他吧!”说着话一件还带着屎尿的湿衣服就被女人甩在了男人的脸上。
那男人猛地站起身来,抓起脏衣服往地上狠狠一扔,两个太阳穴旁青筋直冒,握紧拳头就朝女人走去。这时盆中的男孩突然哭了,边哭嘴里边喊着:“爸爸!爸爸!我怕疼,我要看病!”
那女人闻声跑过去抱住男孩,嚎啕大哭起来。
那男人见状站在原地直喘粗气,却松开了拳头。老张走过来递了根烟给他,“去我那边洗个脸坐坐。”男人一脸愁苦的点点头,然后两人穿过小门,去了老张的院子。
男人一走,女人就不哭了,她麻利的给男孩洗了澡穿了衣服,又煮了一大海碗的宽面条,她在面里加了两个鸡蛋,说:“鹰儿,去里面和你大爸爸一起吃。”
男孩小心的端着碗进了和院门正对的那间瓦房,走到靠窗的床前,“大爸爸,吃饭了。今天有鸡蛋吃,你快起来吧。”
躺在床上的一个男人费力的把上半身撑了起来,靠在了床板上,他盯着男孩痴痴的笑得开心,嘴里嘟哝了一句:“儿子,一起吃吃饭……”
这人原来是个傻子。县城里的人只知道那女人有个久病卧床的丈夫,却不知道这丈夫是一个智力残缺者。
男孩坐在床沿一边喂傻丈夫吃面,一边说:“大爸爸,我妈说只要我再病几天,就能去市里上学了。”说到这,他神秘兮兮的凑到傻丈夫的耳边,小声的说:“妈妈还说了——到时候,也要带你一起去;她说只要有我在,爸爸就要养我们三个一辈子的。”
傻丈夫嘻嘻笑着大口的吃面,“儿子乖,听春姐姐的话。”
“大爸爸,你又叫妈妈春姐姐了。”
“嘻嘻。”
与此同时,那女人去了老张的院子,拿了一件干净的上衣让那男人换上,然后抱着脏衣服又回了院子。
男人换了干净衣服,好好洗了把脸,又整理了头发,就想走——他知道老张一直想拉自己入伙,怕不走又要被旧事重提;而且他也确实有事:陶小霜在大榕树那边到底听到了什么。他急着和那女人确认。
“老张呀,局里有车回市区,我赶时间……”
“周哥,今天就住我这,我们哥俩好好的喝喝酒。”
“不了,我家里还有事……”
老张拉着男人不让走,直说:“你走就是不给我面子。”
男人想到以后还要借老张的院子进出就坐了回去。“局里最后一班送信车6点走,我们最多喝到5点。”
“好,就喝到5点。”老张拿了只腊鸭撕成几块好下酒。
……
下午5点10分,男人穿过小门回了院子,喝了两斤绍兴黄酒,男人的心情好了不少。和女人说了几句话后,他就问起大榕树下发生的事。
女人回答说:“白鹰在外面和人说他有两个爸爸,我就打了他——让他当着外人叫你叔叔。那小囡在后面的树下睡觉,可能听到我们说话了。”
男人脸色转阴,追问:“那后来她看见我没有?”
女人支吾着说:“她看见了。那时候她转头去看你,嘴立马就张得老大,我怕她看出什么来,赶紧踩了她一脚,带着白鹰跑了。她在后面追了我们好久……你说她会不会在县里面找我们呀?”
男人听得全身一抖,酒全醒了,转身就往外面走。走到院门时,才想起自己不能从这里出去,又转身从小门进了老张的院子。
女人站在院子里听着男人的脚步声——他先从老张的院子里出来,经过这边的院子,然后跑上了街。
男人走了,女人进了瓦房,拿着马桶让吃完饭的傻丈夫便溺,完事后给他擦身换衣服。然后她让累了一天的儿子和傻丈夫一起睡觉,自己却坐在床沿想心事。
女人知道男人想把自己和孩子藏起来一辈子,但她不干!总有一天她要让白鹰做干部的儿子而不是傻子的儿子。所以男人怕那小囡看见他,女人就偏要让他以为被人看见了!女人不聪明,但足够狠心,她从山里采毒草给儿子吃,让男人以为儿子得了拉肚子的怪病,又说谎吓唬男人,都是为了让男人带他们进市区,只要去了城里,男人就别想赶他们回来。
……
男人坐着邮局的运信车回了市区,回到家时,已经是晚上9点了。
小女儿看男人回了家,就要出去升煤炉热饭菜。
“不用了,回来前我已经吃了。”
妻子闻到他嘴里的酒味,就说:“白露,给你爸爸泡杯茶。他又喝酒了。”
男人从兜里掏出一包五香豆,“三梅,刚才车子正好经过了城隍庙,我给你带了这个。”
高三梅笑着白了周胡斌一眼,“别以为这样就能抵了你喝酒的事——你知不知道自己的胃不好?”
“就是呀,爸,你又喝酒干嘛?医生可是说了,你得戒酒。”周白露说着笑着趴在周胡斌的肩上。
“我没喝多少。”周胡斌转头和女儿说话。
时间不早了,周家一家三口说了一会话就各自回房睡了。
高三梅拉开台灯,拿起当天的文汇报,她习惯在睡前看一会报纸。
周胡斌也上了床,他把上半身靠在床挡头上,然后说:“三梅,上次你说陶小霜怎么都不愿意搭理你,我就想这事我们是不是变一变法子。”
“什么意思?”被丈夫质疑交际能力的高三梅有些不高兴。
“我觉得既然这丫头不吃软的,我们就来点硬的——干脆把她弄去上山下乡。云南,新疆,东北,总之越偏远越好,城里小囡哪里吃得苦,待个一年半载后准得哭着喊着要回上海来,到时候还不是我们说什么她就做什么呀。”
高三梅听得直摇头,“这是多此一举!林家是什么人家,他家一个保卫员都是18级的干部编制,陶小霜说说假话就能认下林家做亲戚,她怎么会不愿意;只不过现在她和我的关系不好,我不好开口说这事罢了。”关系不好就意味着陶小霜不会向着周家向着高三梅,那她和周胡斌可就白忙一场了。
把当时的事来回想了很多遍后,周胡斌觉得陶小霜十之八/九没有认出自己来——两人已经差不多有两年没有见过面了,但为防万一,他还是想把陶小霜弄出上海一阵子,所以就不停的劝说起高三梅来。
可高三梅从来就很有主张,她听完摇头道:“只要肯下功夫,就是块石头也能捂热了。而且你的办法太花时间了,万一林家派出的人自己发现了陶小霜,可就没有我们的事了。”
“所以说,我们得把她弄出上海去,那林家要找到她就只能靠我们了。”
高三梅想了想,还是摇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谷霞说陶小霜已经定档了,要把她拉下上工档发配出上海,动静太大了,只要我们做了,那以后她总是会知道的。”
这话让做贼心虚的周胡斌出了一背的冷汗——有一瞬间他甚至想到也许陶小霜一回市区就已经上门来告诉了妻子白鹰的事。这样想着,他不由仔细的看了看高三梅的脸。看完心里松了口气——她不知道。
高三梅被他看得一愣,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生硬了,就转了话题,“胡斌,有件事我差点忘了——你买的那辆新永久我准备给白露用,她在杨浦上班,那么远;至于我——馆里有个同事有一辆半旧的自行车,愿意便宜卖给我,我就用那个,你说好不好?”
“哦……好。”周胡斌胡乱的点点头。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关灯睡下了。
高三梅很快就睡着了,周胡斌则完全没有睡意,他想到过年时要在高家和陶小霜面对面,心里就又急又怕。
自打洪春生下了白鹰,周胡斌就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
1960年时,周胡斌被邮政局派到松江县出了大半年的差,那时他正当壮年,大半年沾不了荤,实在受不了,就放纵自己找了一回乐子,说是找其实还是洪春那个嫁给傻子的童养媳自己送上门来的。
谁知道那洪春一次就怀了孕,还生了个儿子。周胡斌当时是很高兴的——周家终于有后了!他想了好久给儿子取名叫白鹰,接着又设法让洪春进了县图书馆。从此他瞒着家里常去松江看儿子。
原本以为绝后了,居然有了儿子传承香火,周胡斌曾经一想到白鹰就能笑出声来,但几年时间过下来,有了儿子的惊喜悄然褪色了,如今一想到妻子和三个女儿可能会发现白鹰,周胡斌就感觉提心吊胆,而且越来越甚。于是,这天晚上他翻来覆去的想了半晚,决定瞒着妻子在过年前把陶小霜弄出上海去。
……
另一边,和宁鸥分开后,陶小霜4人回了同寿里。他们的满载而归几乎惊动了整个里弄。
邻居们都说要趁着松江县的集市还没被上面关闭,赶去那里买年货。正说得热闹,徐阿婆闻声出来帮着陶小霜把麻袋提回了程家。
“外婆,你不知道——我在那集市上还遇到一个熟人。”
“是谁呀?”
“是高三梅的丈夫周胡斌。不过我只是远远的看见了他一眼,没上去和他说话。”其实看见周胡斌的人是孙齐圣。他最近已经在对高三梅摸底,所以一眼就认出了周胡斌,然后他在回程的途中告诉了陶小霜。
“周胡斌怎么会在松江的?我记得谷霞说过他这一年都是在宝山县那边上班的。”徐阿婆有些不解。
“我也觉得奇怪。”所以孙齐圣已经准备有空就去松江县摸一次底。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总算早更了一点。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