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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莽莽西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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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莽莽西域

    场中所有官员听到岳欣然向韩薛白三家提出的要求,都不免有些咋舌,粮票连同太平仓中剩下的米粮,算下来,便也接近二十七、八万了,纵是按照三百钱,也是接近七万两白银,再加上那客栈就算再破,一年也有些盈余吧?

    也就是说,要是这几家真的答应了司州大人的“狮子大张口”,都护府非但债务一清,还能多一笔稳定的银钱注入,司州大人,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哪。

    但这三家,能将买卖做到这般地步,必也是精明伶俐之辈,肯吃这个亏吗?

    所有人视线不由看向韩青等人。

    韩青苦笑:“司州大人真真是好谋算……都护府原本是欠帐的,如今倒要成我等的东家了……”

    债主变打工的,说实话,这种谈买卖的方式韩青这样的老江湖也生平仅见。他不是没有见过那等吃相难看的,将商人打入大狱,连本带利一块吞吃的官员天下还少吗?商家也不与官家争哪。

    但眼见这位岳大人,是真的在谈买卖。谈买卖,就是彼此对等,不威胁,不强求,只看是不是双方都有获利,谈得拢就合作,谈不拢就散伙,她真是这么个态度。

    都护府抛出来的条件,就是这条官道边上的地,以此作为唯一条件,他们三家要投入七万两白银(原都护府债务),和经营客栈的全部人工、建设成本,还只占客栈的四成股份。

    乍一看,这确是一笔不那么合算的买卖。

    薛丰却是一脸叫苦不迭的模样:“司州大人,我们这些小商小贩儿的,虽是看着是赚些银钱,可也只是面上风光,不过是赚些辛苦钱,我们又贴银子又出力气又搭上人,最后还占不了大头,当不得大东家……这全天下也没有这样的亏本买卖啊。”

    这占股多少其实却是极为重要,不只关系到分红,还会关系到在重大决策上的主导权。

    占股最多的,就是大东家,甚至可以决定业务的方向、掌柜的人选,权力极大,更何况,现在要当大东家还是都护府,若岳欣然一声令下,谁敢说个不字,岂不是给这客栈凭添了许多变数?怎能叫人不心中憋屈?

    岳欣然闻言却只是笑了笑:“薛东家,我已然说,都护府不会干涉你们三家对客栈的管理和彼此间的竞争,这一条,我也会写入契书之中,盖上司州衙门的大印。”

    契书,就是此间的合同,加盖衙门大印便已经是极重的承诺了。

    薛丰还欲张口再说什么,岳欣然却是放下茶盏,陶瓷与木桌相撞的声响,明明不大,却不知为何,叫所有人不由心中一跳。

    她看了看他们三人:“三位东家想想吧,要不要做这笔买卖,若是不做,几万两银子,我镇北都护府现在便可结清。”

    三人不由神情一凛,忽然意识到,眼前这位虽然吐属娴雅,却是不折不扣的正四品官员,哪里有闲功夫同他们讨价还价,这已经是个再坚决不过的信号,这就是都护府的条件,一个字也不会改。

    薛丰正待开口答应,白小棠却已经抢先道:“我白家愿意!前债一笔勾消,我白家名下的官道客栈,都护府占六成股!”

    司州大人话都说了这个份上,愿在契书上盖官印,足见合作姿态之诚,另一面,也足见对这条件,她意甚坚决。机不可失!

    薛丰恨铁不成钢地瞪他道:“毛都没长齐的臭小子!这样大的主意你拿得了?!修书一封去问问你祖父、大伯!”

    白小棠却是懒得理会他的口头便宜,只认真道:“司州大人,实不相瞒,这条官道我乃是我生平走过的所有官道之中,最宽敞最平稳的!我走过商道之中,只有这条官道一日可行四十里而全不费力,从雍安最南到亭州城只要十日不到的功夫,可容六辆马车并驾而行,我相信来日必会有许多客商从此经过,现下虽只是小小客栈,但来日必是前途无量,这笔买卖无须问过别人,我白小棠便可作主接下!”

    这哪里只是客栈,这分明就是未来白氏商行的新起点,所以白小棠绝不会放过。

    他年轻虽轻,这番话却说得掷地有声,连韩青都不由暗中喝彩:生子当如白小棠!

    以韩青的老辣,当然看得出来,今日诸官齐聚,又将他们三家同时请至,司州还特意提了不会干预他们的经营内务与彼此竞争,显然,就是已经存了要他们三家同时参与这买卖、绝不令一家独大之意。

    也是白小棠乖觉,在觉察到岳欣然的心思之后,便将话往敞亮处说个明白,倒博得这许多官员的好感。

    韩青倒也不会去和个年轻人计较这些,他微微一笑,只向薛丰道:“行了,薛东家,同不同意的,您给句话吧。”

    这位岳司州能抛出这样的主意,再加上之前打交道的经历,足可想见乃是位恩威并济的上位者,讨价还价非但说不来好处,还徒惹不悦,大家都是有身家地位的人,成与不成,给个准话。

    薛丰却是一收方才的神情,嘿然笑道:“既二位都已经决意,我何必再斤斤计较?还请司州大人见谅,若是可以,现在便拟契吧,粮票我已经带来,太平仓中剩下的米粮现下就可以交割。”

    这峰回路转,薛丰痛快起来竟然这般痛快啊!所有要交给都护府的,竟然当场就备好了!

    宿耕星等人已经看得目瞪口呆,这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都护府竟然真的平了债务,赚了米粮,还占了六成股!

    从头到尾,司州大人不过是在堪舆图上划了一条线而已啊!

    岳欣然笑道:“好,请姬大人拟契吧。林郡守,文郡守,官道旁客栈的选址二位可协助三位东家一并完成,切记要选在周遭宽阔平坦之地,完成之后,一并报司州衙门核准。”

    林绍容与文华彩躬身领命。

    众人这才看清这位素妆淡抹的女郡守,雍安郡都官上下一夜撤换之事如今整个亭州官场谁人不知,在如今的镇北都护府,官场上出现的女人,可没人敢当弱质闺阁对待。

    先时虽略有讨价还价,最后还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但真的从签契,到勾除债务、移交米粮,韩薛白三人却是痛快利落,甚至可以说是急切的。

    客栈之事既然已经商定,当场立契之后,韩白薛三人也立时告辞,他们要准备的事情多着呢,这许多客栈,要修建,上好的工匠、掌柜的人选、还有给来往客商准备的食物、牲畜的草料、休息的床铺……好在三人在亭州盘桓这些时日,与当地商户少不得也互通有无,立时就要准备起来。

    既然花了这些大的代价,更要早日把客栈开起来,把钱赶紧赚起来!

    他们三人离去之后,这场中便只剩下了一众向岳欣然投以敬佩眼光的官员,岳欣然笑道:“这不过只是开始罢了。”

    所有人方才听那几个商人解说得很清楚,因为都护府需要那许多米粮,这条官道上必定是人流如织,客栈的生意也必定不会差,司州大人稳坐衙门就有进帐,却只说这是开始?

    岳欣然却又道:“林大人,文大人,在客栈地址之上,二位还要多多留意。”

    二人不由心中一凛,同时出列,文华采率先道:“请司州大人放心,下官必须选择那等平坦安全之处。”

    林绍容略一思忖续道:“司州大人,既然这些客商是为我都护府运米粮,下官可安排治下捕快时时巡逻,不令那等宵小打扰过往来客。”

    岳欣然赞道:“二位大人所说皆是老成之言。”尤其是林绍容,她或许是无意识的,却已经有保护营商环境的意思了。

    “但我所说的,不只是基于安全与地形,”说着,岳欣然指着那副地图上的亭安、雍安及周边诸郡:“这客栈安置的地点,请二位留意周边县城的距离,尽量安置在左近,这些客商虽是运粮而来,可未见得只会带粮。

    其余的商品,若是城中百姓需要的,也定会兜售。届时,这些东西,若是普通百姓所需、而我亭州没有之物,只管叫他们去卖,若并非普通百姓必需,可加征商税。

    林大人所提的请捕快巡逻之事甚好,一是维护他们的安全,不论是本地客商仗势欺人还是路匪恶霸,必须严惩不贷;二是若发现有走私……私下出售的行为,不论是本地商户还是外地商户,皆可直接就地处罚,届时司州衙门会出细则,分类征税,二位只管去做。”

    丝绸、酒茶之类的奢侈品,面向的乃是孙、林这等大户,必须是征最高的税;百姓日常的葛布、米粮,则完全可以免税。

    文华采和林绍容已经听面容呆滞……原来还有这种赚钱的法子!

    岳欣然转头看着林绍容,意味深长地道:“林大人,你镇守官道南入口,任重道远哪。”

    若是入口守得好,官道上的盈收全然可期,整个亭州虽然凋敝,但也是好大一个市场啊!

    姬澜沧却忽然问道:“司州大人只说了这些客商来亭州要卖之物,对于他们要买之物又该如何呢?”

    岳欣然蓦然一笑:“只管叫他们去买。两位大人,若是有农户弃农从商,或是转向客栈中的工作,也只管叫他们去,若有人敢阻挠,只管按大魏律裁断,届时遇到问题,再来寻我。”

    林绍容与文华采神色凝重,齐声应是。

    司州大人这盘棋局,好生精巧又繁大,每一步都明明白白下在了他们眼前,却还是叫他们稀里糊涂,云里雾里。

    客栈之事在官府与商家的全力运转之下,大大小小几十个客栈几乎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飞快地建了起来。

    既然诸事已定,岳欣然便不再多插手,两件重要的事情要提上日程 ,就是镇北都护府北迁与径关重修之事,只待边军拔营,此事必须要考虑。

    事实上,关于径关重修之事,陆膺一直非常头痛,原先的径关已经打得稀巴烂,若是修复,测算成本和人力,很有可能还不如另行择址,但如果重新选地,选在何处,同时兼顾军事防御与后方发展,又成为一个大军之中争执难下的话题。

    在这场争论中,当地士族也有许多不同的看法,他们熟知历史与地形,也跟着出了许多主意,但终究是不能叫陆大都护完全满意。

    如果只是守着亭州这片地,径关在原址也无妨,但陆膺志存高远,心中早存马踏龙台之志,岂会困囿于一州之地?岳欣然清楚他的想法,故而这场绵延的争议之中,她并未出声,不论陆膺最后选址在何处,司州衙门都会给予最大程度的支持与落实。

    所以,岳欣然索性放开此事,转头去了府库,她先前出发往亭安的时候,邓虎押送的最后一批物资还没有到,她便没有见着,如今全部入了库才算是见识了陆膺小金库的全貌,姬澜沧按陆膺所列的清单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正好叫岳欣然过目。因是御贡,格外小心,押运的人,也暂时点了冯贲和石头同行。

    但是,在看到那些珍奇之时,岳欣然却是真的吃惊了:“这一件,也是都护大人从北狄人手中夺来的?”

    那是一个琉璃杯,晶莹剔透,更奇异的是,杯沿上还有一个个透明的小圆环,圆润可爱,形制十分特别,也在此次送给景耀帝的御贡之列。

    岳欣然说的剔透,是真的剔透,手握在杯子上,能隐约看到指纹的那种透明,在这个年代,不论什么样的材质,便是顶级的水晶杯,亦难如此清澈,实是举世罕见的珍品了。

    这种玩意儿,依陆膺看来也就是个新鲜,既不好出手,又容易碎裂,干脆送给景耀帝拉倒。

    冯贲瞅着这杯子,只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出处。

    还是石头在一旁道:“这东西不是北狄人的,先时咱们在龟兹,有个红胡子碧眼的大盗不长眼,想打劫咱们,被都护大人一锅端了,这里头有几件东西都是他那头起出来的。”

    果然,不只是琉璃杯,还有一套金珠镶嵌红宝的金盏,上面的异兽花朵飞禽水果俱与中原样式差别极大,其中一种水果,结满了密密麻麻的一串悬垂果实,却是在场所有大魏人从来没有见过的。

    岳欣然放下这几样东西,却忽然笑了。

    冯贲挠了挠头:“司州大人,你若是喜欢,我们去同都护说一声,这几件东西便不往魏京去了呗。”

    姬澜沧不赞同地皱眉道:“冯都卫,慎言。”

    岳欣然也道:“不必,一切照旧就是。”

    姬澜沧咳嗽一声:“这单子并未最终确认,司州大人自可与都护商议。”

    岳欣然不由一愕,随即无奈笑道:“先生,这些杯盏既然已经列在单子上了,便一并发往魏京吧。”

    她并不是因为看中这些财物。

    殊不知,她再如何是一府司州,在周围亲近的人看来,也只是一个年轻女郎,身居高位却衣饰简素,不说要多么华贵,但起居之物添些妆饰,实是应该的,连姬澜沧都不由赞同。

    岳欣然不知该怎么解释,实在是这时代追求的闪亮耀眼,于她而言,皆是黯淡。

    她只笑道:“这样吧,这几个图样,可否寻几位精通画技的学官来描上一描?”

    姬澜沧这才知道,岳欣然并不是为了这些器物,竟是为了上面描绘之物。

    邓康正待应下,姬澜沧却笑道:“何须学官?”

    说着,他立在当场,一面提笔一面蘸墨,不过片刻,杯盏上的图案已经跃然纸上,只叫余人齐声叫好,这才知道姬先生处置政务所用不过是他本人学识的沧海一粟而已。

    姬澜沧端详画上的禽兽植物,不由问道:“这些东西仔细瞧来,不似生造,莫不是真的存在……岳大人可是见过?”

    岳欣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她只是浮现一抹遥远的怀念之色。

    石头不由道:“这些果子也许真的有,我们最远曾经到过龟兹奢耆,听闻他们的国土再往西,还有许多国度……”

    这个话题登时令姬澜沧等一众文官睁大了眼睛:“前前朝曾有西域行记,那上头所载的都是真的?西方极乐界,真有大大小小一百零八国?”

    石头睁大了眼睛,瞠目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尤其是姬澜沧,他老人家引经据典,说出来的东西比石头知道的还多,但有的东西却完全对不上啊!

    有人指着那一串果实道:“这农物上头,是不是该请教一下宿司农?咦?司农大人这两日似乎不在城中?”

    冯贲笑呵呵地道:“老先生原本对那客栈颇为好奇,想去瞅瞅,谁知那头忙得一团乱,顾不上招待他,他去瞅了瞅两郡的田地便又回转了,这两日在盯着天马呢,老先生说要是顺遂,没准咱们镇北都护府以后人人都能有疏勒天马了!司州大人,这是真的吗?”

    这却是问倒岳欣然了,就她所知,中原大地的马种确实不如西域马种,但历朝历代的改良,总是随着王朝更迭而功亏一篑,但到底原因是什么,她却不曾关注。

    宿老先生倒是真的古道热肠,不管哪里有需要都会去走一走,看一看。

    岳欣然想了想,笑道:“既是大家都对这上头的果子、禽兽感兴趣,那我冷便去寻寻宿先生,请他认上一认,顺道也去瞧瞧疏勒天马。”

    这下正合众人之意,他们这些文人,多对典籍感兴趣,身在亭州,少不得看到那些西域的记载,但模糊的记载中总是彼此矛盾又玄乎其玄,叫人不知真切。文人好讨论一个长短真伪,此时闻言,自然纷纷应好。

    而这当中,又以姬澜沧的想法最为务实,史册曾载,前前朝那位大帝曾派使节出使西域,意图联合西域诸国驱逐北方外寇,在姬澜沧看来,今日都护府哪怕手握重兵,但距离北狄来犯之日,准备也太过仓促,若能多一些盟友,也是好的。

    一行人便往城外的临时马场而去,毕竟是疏勒天马,价值高昂,马场便建在边军军营之旁,若真有什么变故,大军可随时响应,自然,也少不了陆膺想借时时看到疏勒天马来激励将士训练斗志的意思,毕竟,一千狄寇首级可换天马一匹,这如今已经成了全军上下的最高荣誉激励了。

    他们抵达之时,宿耕星正围站在人群边上,不知是在做什么。

    邓康兴冲冲地喊道:“宿先生!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

    这样一群官员突然来到这又脏又臭的马场,自然引得马场临时看管的话唠一阵兵荒马乱:“司州大人您怎么来了!此处太乱,到帐中坐吧。”

    岳欣然却挥了挥手,不以为意。

    便是宿耕星也不在意,岳欣然当初在地头,连农活都不避脏污,何况马场。

    一众官员也确实是对这马场颇为好奇,只见这马儿一匹匹或是栓在栏中吃着鲜草,或是在不远处奔驰,一匹匹身材高挑、皮毛光滑直如丝绸,令人赞叹。

    最叫他们觉得惊奇的却是那些陪着马匹的人,身披皮毛,左衽而系,头发或结成长辫,或头戴高帽,个个高鼻深目,瞧着全不类中原人士。

    此时,一群胡儿膝地而坐,围着一些牛骨抛掷,有人弹琴有人吟唱,随着那牛骨轮流抛出的花样,不断有人欢呼,又有人沮丧,有种别样的异域热闹。

    宿耕星问道:“你们怎么到这儿了?”

    邓康回过神来,才把手中的画儿递过去:“宿先生,我等都不识得此物想请你瞧瞧。”

    宿耕星一样样看过去,也微微“咦”了起来,这些东西竟连他也不识得,特别是植物上头,要知道,他可是侍弄了一辈子的农物了!

    那一串串结在藤上的红色果子,必定是什么果物,可他当真是没有见过,宿耕星不由皱眉:“此物从何而来,该不会是你们随手画了来诓我的吧?”

    他怀疑的目光不由瞅向姬澜沧,这笔法简直不太要熟悉好吗?

    地上传来一声嘲讽的嗤笑,众人不由看去,却见一个满面疙癞、面目可憎的老胡人仰躺在地上,对众人嫌恶的目光,他仿若泥地里的一只癞般,浑不在意,只举起手中的皮囊饮了一口,然后随手一抛,殷红血水登时汩汩流出,叫众人登时瞳眸一缩,气氛一紧!

    岳欣然却倏然脱口:“葡萄美酒夜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