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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大是在西方情人节那天开学的,早晨下了场小雨,路上,吴佐开着窗,不住地深呼吸,说空气里有春天的感觉。宁城的春比北京早,诸航看到路边的草坪已悄然泛绿,那绿是透明的,就像飘动的流光,被细细的雨丝给打湿了。
思影博士收到了一束粉色郁金香,特意抱着从栾逍的办公室前走了两圈。“我严重怀疑她那花是自己买来气你的。”诸航不厚道地和栾逍耳语。“那我不能再笑了。”栾逍扶扶眼镜,故意板起脸。
“不像的。”诸航乐呵呵地从包里掏出一张卷着的宣纸,“看你孤家寡人的可怜样儿,我送你份礼物安慰下吧!”
栾逍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诸航,片刻之后,缓缓展开宣纸:“嗯?”
“一共写了十张,选了又选,一再叮嘱我,不能弄皱了。小朋友的小心意,就博你一笑吧!”
栾逍挺吃惊,才几岁的小孩,字写得有棱有角,还是如此充满智慧的哲语。“我从没收过这么高雅的礼物,感觉自己都成文化人了。替我谢谢他,我很喜欢。”
“你本来很有文化。”礼物送到,诸航起身走人,心情很愉悦,又见到栾逍了哦,她偷偷观察了,手掌痊愈得看不出一丝受伤的痕迹,脸和以前一样英俊。到底一起面对过生死,心里面的亲切感像井喷似的,怎么都藏不住。
等诸航出门,栾逍慢慢张开手掌,一手的汗,紧张的。等着回宁大的日子,简直可以用归心似箭来形容,夜剑的兄弟们把他鄙视得不行,说他吃里爬外。他不辩解。这个假期好好地过了把射击的瘾,还好,功夫没有丢。兄弟们促狭地说高岭就是一道无法翻越的山岭。他心道:谁说的,现在这道山岭就被一个人踩在了脚下,虽然仅是个过客,他还是欣喜。
栾逍这学期的课和上学期变化不大,诸航换了,执教《网络战争》,没课本,纯靠自由发挥。学生也换了,除了忠诚的冯坚。冯坚说,诸老师,你下学期是不是该教《我和计算机不得不说的那些事》。诸航直乐,她和计算机之间确实有不少事,要写书的话,能凑一本。
诸航去了教务处领课表,刚准备进门,看到大校长在里面,连忙缩回脚,假装看墙上那幅《少年强则国强》的画。
“校长,您除夕夜真去寺里敬香了?”教务主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着。
“是呀,人多得差点上不了山。”大校长不是敬香时冻着了吧,喉咙里呼哧呼哧的,像是有炎症。
“大家都去抢头香,嘿嘿,想不到校长也赶时髦,您也是求大富大贵?”
“富贵就顺其自然吧,不能强求。我求的是宁大的平平安安。”
大校长出来了,诸航直盯着自己的脚尖,没勇气抬头。王琦和罗教授的事,别人不知,校长心中一本账却是清清楚楚,知识分子哪里碰到过这些,这个年怕是没过好。
那么大个人立在那儿,大校长怎会看不见。“诸老师,这学期……”大校长词穷了。
诸航讪讪地笑:“我努力,我加油!”尽量不吓您。
“你辛苦了。”大校长点了点头。
“应该的,应该的。”诸航笑容都僵硬了。
其实诸航也不想留在这。她去536见过束大校,问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束大校和首长的口径一致:好好教书。还真把她往教书育人上逼了。诸航站在课堂上,看着一双双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心情凝重。她和栾逍之间现在没秘密,悄悄问他的任务,那家伙双目坦坦荡荡:和你一样,你在哪儿,我在哪儿。那口气很像豪气冲天的战士对首长承诺:枪在哪儿,人在哪儿。
首长不在家,她就是顶梁柱。唐嫂和吴佐,有的事能帮忙,有的事还是需要她亲历亲为。给帆帆看了作业,听他读了一篇《论语》,再给恋儿胡编了个奥特曼打怪兽的故事,上床时,诸航看了下时间,快十点。
没有首长的卧室显得特别空荡,说特别想念也不像,说不想是真骗人。思念就像是被云雾笼罩的山峦,风一吹,云雾散开,露出山的轮廓,再一吹,轮廓不见了。
门被敲响的时候,诸航在做梦,眼睛也不睁,手朝外面伸去,摸了个空,人倏地坐了起来。她忘了,首长现在在北京,那……敲门的人是谁?
“诸老师。”久等不到回应,敲门的人急了。
诸航探身下床,裹了睡袍跑过去。吴佐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军区通知你现在去信息处开个会!”
“我?”诸航指着自己的鼻子,她的级别好像没那么高吧!
“军区的车在外面等着呢!”
从车里下来,站在漆黑的凌晨里,仰望着军区大楼亮如白昼的灯光,诸航仍没有找到一丝真实感。
536里另外两位网络奇兵的人员也来了,加上诸航和信息处的,会议室里不会超过十个人。视频打开,主会场是北京,主持人是……首长!诸航捂住差点惊呼的嘴,眼珠滴溜溜转了一转,还好,别人都在盯着屏幕,没人朝她看。这样子和首长面对面,有种遥远又陌生的感觉。
主会场是个大会议室,很多人,诸航看到了成书记和李南,李南还是跩兮兮的样儿,看人时眼都是斜的。
会议是临时会议,首长手上没有讲稿,面前放着的像是几张传真。秦一铭坐在他的身后,他向秦一铭点了下头,秦一铭起身,镜头换了,屏幕上出现了一张报纸,诸航勉强辨出是俄文,字却是不识一个。在报纸的头版,大篇幅的报道旁有一张照片,照片上的男子金发蓝眼,苍白的面容,消瘦得像个阿富汗难民,可是让人感觉到书卷气很浓。
秦一铭手里拿了根教棒,指着男子介绍道:“此人名叫保罗,飞翔的山鹰创始者之一。飞翔的山鹰是目前网络上最活跃、高调的黑客组织,号称网络雇佣军,拥有攻击网络和盗取数据的各种尖端技术,行事敏捷,在用户中口碑极好。半年前,飞翔的山鹰内部出现了分裂,主要原因是管理观念有了分歧,不久,保罗脱离了该组织,他花了五个月的时间策划了这次揭秘行动。事件发生在二月,我们也称这次行动为‘二月风暴’。保罗是在地中海的一个小岛上与俄罗斯媒体的记者见的面,保罗称飞翔的山鹰现在已被A国、E国还有D国三国招安,专门为他们从事监听业务,并盗取互联网上的机密信息,这个范围不是指某几个人,而是像电线一样,有光明的地方就有飞翔的山鹰。这三国如果掌握了这些资料,其他国家的机密就像被装上了显示器,他们轻易地就能实现掌控全世界的霸权主义。保罗说他不愿看到这样的局面,也不愿每一个人生活在一个一言一行都被他人记录的世界里。”
秦一铭介绍完,就像一滴油掉在了沸腾的水中,锅炸开了。诸航轻轻地笑了,很多人说网络如海,你可以在里面自由自在地游来游去,其实你固定地逛几个网站,就等于走进了别人编织好的笼子里。上次那个“虎妻护夫”事件后又出了个后续,大亨有次在一个不是很公开的场合称,传媒集团之所以监听,还有一个原因是为了防止恐怖分子搞活动,而恐怖分子脸上又没写字,他们只能伸长触角。听着很是冠冕堂皇,至于真假,鬼知道。
原来这事真正的续集是这样发展的,这个飞翔的山鹰和传媒集团伺候的不会是同一个主子吧!诸航又看了下屏幕上那张照片,保罗,好名字,《速度与激情》里那个帅哥也叫保罗。这人有趣,他的行动表明他在捍卫民主,杜绝霸权。可是这么可爱的天使以前怎么做了黑客呢,这算金盆洗手还是弃暗投明?
卓绍华等议论声轻了点,沉声道:“保罗离开飞翔的山鹰时,把那份资料带走了。自接受采访后,他就失踪了,就连他的家人都不知他在哪儿。”
“带着这份资料,这人只能搬去火星了,想杀他的人太多了。”李南冷哼了声,说道,“所以说他肯定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如果是这样,那资料落在谁的手里?”成书记摇摇头。
李南摊开双手,耸耸肩:“反正不在我这儿。”
卓绍华拿起面前的传真纸:“一些人视他如眼中钉,一些人则认为他是正义的使者,很多反战的和平主义组织在试着与他接触,为他提供庇护和资金,他的FACEBOOK的粉丝已增加到四千万人。”
“你的意思是他现在和他的支持者在一起?”李南问道。
卓绍华轻轻点了下头。李南浓眉拧成了个结:“他成功地在世界上掀起了这场监听风暴,目的已达到,接下来他要干吗?”
卓绍华看向李南:“这不是一场风暴这么简单的事,他让大家看到的不是一桶水,他告诉所有人的是,怎么样修理管道,我们如何收集水,如何再加工和分配这些水。”
成书记一敲桌子:“这已成了互联网上的一个老梗,还是网络安全、网络维护。真是不地道啊,使出这种宵小的行为。我们要把水搞浑,让他们什么都看不清。他们能监听,我们要搞反监听。”
“这不是一朝一夕能解决的事,眼前的问题是,保罗是否真像他所讲的那样,他是为了保卫互联网个人数据的不可侵犯性?他既然知道资料如此重要,为什么不毁掉而是随身携带?”卓绍华说道。
李南笑了:“那是他的筹码,是护身符,毁了,他还有什么资本和别人谈,这世界还有谁多瞧他一眼。”
“他准备把资料给谁?”这是会议结束时,卓绍华讲的最后一句话。会议室瞬间空了,他仍坐在那里,看着墙上的投影屏幕。GAH的副主任,是他现在的职务,虽然是副职,却要负责全面的工作。“二月风暴”是他上任后的第一件大事,他甚至都没把各部门的工作部署好,就要投入全部精力专注于这件事上。
“绍华!”
卓绍华站起来,看向推门进来的成书记。“您怎么又回来了?”
成书记拍拍他的肩:“网络奇兵是在你手上建起来的,人员你熟,伯伯知道你压力大,你想调谁直接开口,就是诸航,我也放人。”
“谢谢成伯伯,这事暂时还用不上她。”
“行,你看着办。伯伯回来就是和你说这事的。”
卓绍华把成书记送到车边,东方已经露出了一丝鱼肚白,空气冷得发硬,宁城梅山上的春梅大概都盛开了,北京的春天还没个影子。
秦一铭握着手机从楼上跑下来:“诸老师的。”他怔住,这个时间?语气倏地紧绷:“诸航?”
“首长,我刚到家,一会儿帆帆要起床了,我就不上床睡了。”
“你……去哪儿了?”
“哈,你没看见我呀?我可看见首长了。首长你是不是瘦了点,想吃唐嫂做的菜了吧?”
“是呀,特别想。”还很想你,特别在这一夜没睡的这么冷的早晨。“军区也通知你了?”
“嗯,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首长讲话,我没打瞌睡。李大校一开口,我就直接关闭了听力。”
“哈哈,你还真是爱憎分明。乖,上床去,暖和暖和也好。亲下。”对着手机吻了下,听着她嗯嗯哼哼的,脸应该红了。
卓绍华愉悦地收了线,然后轻笑摇头,他爸爸有时会开玩笑地喊成书记“老狐狸”,这还真没喊错。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诸航关闭《联合早报》新闻网页时,脑子里陡地跳出这句诗,想着自己摇头晃脑的吟诵样儿,自己的牙先酸掉了。现在全世界最红的明星,非保罗莫属。有人的地方都在谈论他,杂志、报纸、网页的头版全给他占去了。有人唱红,有人唱黑,这是自然的,就是钻石,也不能让所有的人都喜欢。他好像在周游世界,传闻他一会儿在古巴,一会儿在冰岛,一会儿在迪拜……没有一个消息得到证实。
他穿开裆裤的历史都被媒体挖掘出来了,小时候,也非常一般,胆小、自闭。上中学时,才显示出一点计算机方面的天赋,但也不出众。中国有句俗语叫“三岁看到老”,像恋儿,哪怕是送去英国皇家淑女学院待个十年八年,估计也成不了淑女。保罗这性格变化也太大了,算是长残还是长歪?诸航想找他小时候的照片看看,竟然没有。诸航看到了他近期的几张清晰照,这人的长相,算是融合了东西方特征,如果忽视金发、蓝眼、高挺的鼻梁,完全像个东方人,估计是个混血儿。
对于普通人来讲,保罗只是个饭后的谈资,那一切离他们极远。可是江湖和庙堂,都已进入一级警戒状态。江湖与庙堂向来坚持界限分明,保罗扯下了面纱,江湖乱了,庙堂惊了。A国、E国、D国三国官方发言人极力否认与飞翔的山鹰有牵扯,他们非常无辜,飞翔的山鹰沉默以对。又是一个巨大的罗生门。
保罗突然更新脸书了,他上传了一张风景照,高远的天空,湛蓝的大海,海水中,一块黑色的礁石浅浅地露出了个顶。
诸航扑哧一声乐了,北方相声演员特爱说“逗你玩”,这不,保罗在逗全世界玩。她又去看了下保罗的照片,如果再胖点,也算是一帅哥了。
冯坚站在窗户前玩手机,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淡淡的,东一点,西一点,在他肩上微微颤动。诸航歪着头看了又看:“冯坚,你这个寒假是不是胖了?”那腆着的是肚子吧!
冯坚脸色大变,摸摸脸,紧张道:“很明显吗,诸老师?我就胖了十斤。”
诸航毫不留情地打击道:“十斤,那是好大一堆。你当心点,再胖下去,就追不到女生了。”
“不怕,我有女朋友了。”冯坚很骄傲,“在海南上大学。”
“网上认识的吧,是不是找了哪个帅哥的照片冒名顶替你?”
“诸老师,我是个光明磊落又诚实高尚的人,我发给她的都是我的自拍照,不信,你看!”冯坚把手机递过来,诸航没接,就瞟了一眼,撇嘴道:“你原来长这样啊!”
冯坚脸红了,嘿嘿干笑:“我就是稍微P了下。”
“这身材都快P成闪电了,这下巴成锥子了,哎哟,你爸妈要是看到,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冯坚戳着屏幕,理直气壮道:“这是我奋斗的目标,所以我不算欺骗。”
“你抽个时间,去韩国整容吧!”诸航越过他下楼,远远地看到思影博士和栾逍站在路对面的香樟树下,她挥手打了个招呼,连忙绕上一条小径去报告厅。
思影博士对栾逍还是无法做到死心,学冯坚紧紧盯人。栾逍风度极佳,从不刻意躲避,遇到就笑着寒暄几句,尺寸把握得刚刚好,再进一步,门就关了。她这几天换的美瞳,看人时,眼神都是忧郁的。
冯坚反应慢,走了一路才明白诸航让他整容,是调侃他这辈子靠自己是不可能瘦的。诸老师对他可真了解。“其实男人外形不重要,胖点才像男子汉,再说我又不傻,为个女生在自己身上动刀子不值得。对了,诸老师,女生们说思影博士做微整手术了!”
“微整手术?”诸航OUT了。
冯坚指指鼻子,指指脸颊:“打个什么针,当然那针特贵,可以保持一年,皮肤变白,鼻子垫高,眼袋没了。思影博士简直是用生命在追求爱情呀!”
“还有这种针?”
“嗯,学生化的人都知道,不信你问问罗教授去。”冯坚一拍脑门,“我又忘了,罗教授调走了,王琦老师也跟着一起走了,他们都是人才啊,宁大损失惨重。诸老师,你说校长要不要反省下,为什么留不住人才呢?”
“真正的人才不会安于现状,他们永远都在接受挑战。”诸航停下脚步,朝报告厅一努嘴,“冯前锋,上!”
二十八天,恰好是整个二月的天数。宁城春再早,夜里还是有一些料峭的寒意,卓绍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看着远远近近的灯火,同天边的星交相辉映。一弯下弦月,淡淡地挂在深青色的夜空上,倒有些缥缈了。院子里种了一丛竹,衬了月色,在地上画出参差的影子,微风过处,发出簌簌的声响,有一种说不尽的情怀,在心里荡来荡去。
他很少按时下班,多半披星戴月回来。诸航私下和他开玩笑,首长,我俩的关系就那么见不得光吗?
客厅的沙发好像移了下位置,空间显得更大了,沙发上有只小飞机,垫子上有两只沙包,这儿是恋儿的地盘。帆帆的房间收拾得很整洁,书包、水杯整齐地放在书桌上,《论语》看完了,这是《史记》,扉页上盖着宁大图书馆的戳。怕吻醒帆帆,卓绍华凑上前去好好地看了看睡得肉嘟嘟的小脸。
在客卫洗的澡,等头发干了,才轻轻地掀开被,还没躺下,身边的人翻了个身,手臂习惯地搭在他的腰间,下一秒,诸航睁开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他呼吸一顿,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明明晚饭吃得很晚,他突然觉得特别饿。
没有人说话,也许此刻语言是多余的,身体总是比语言灵敏,滚烫的双唇贴上来,两人情不自禁都颤抖了下,那感觉仿佛置身波峰,正被海浪高高地抛到半空。
不过睡了四小时,两个人都醒了,一丝曙光从窗帘下方漏进来,缓缓在卧室内流淌。
“是探亲还是公务?”诸航把首长睡衣中间的一颗纽扣咬得湿湿的。
“是回家。”卓绍华用手插在她的头发里,温柔地搓了搓,头发好像长了点。
诸航嘴角一翘:“首长,网上现在有个对号入座的游戏,号是保罗的那张照片,座是具体的方位,网友们都玩疯了,答案五花八门。”
“那是港城的一处海景。”
诸航撑坐起,愣愣地看着卓绍华。“他在港城?”
“不只是我们发现了,其他国家应该也发现了。港城现在各国特别调查人员云集。”
“他想把资料给到谁?”港城是自由贸易港,有许多特别政策,地位很微妙。
卓绍华摇摇头:“他和几个支持者在一起,不和外界接触。”
“那资料其实给哪家,哪家都等于接了个烫手山芋,各国的矛头全指向他。他跑来港城,不是让我们很被动吗?”
“他不会一直安静的,等!”卓绍华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才一会儿,这孩子的肩都凉了。“诸航,保罗脱离飞翔的山鹰时是在去年的九月。”
“嗯!”首长特意说这个干吗,去年九月很特别吗,等等,诸航瞪圆双眼,人质事件也是去年九月,那个做好事不留名的……是保罗?
“虽然是创始人,但有些资料也不是全都能接触的,我觉得保罗在山鹰里面可能被孤立。他无意中知道这个资料,无法辨识真实度,他就试了下水。”
“把情报给了第三方,逼出罗教授。确定资料的真实性后,他带着资料消失了。”诸航的声音低下来,喃喃的,更像是在问自己,“首长,有没有一种可能,他是卖了个人情给我们呢?”
“那也太含蓄,如果只为这个结果,直白不更好吗,他这样做我们完全可以不领情。”
是呀,说不通。“黑客做到他这样,算是轰轰烈烈了。”
“后悔了?”卓绍华揶揄道。
“有点,想当年我也曾是江湖上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一只猪……”
“哈哈!”真是一个春光明媚的早晨,沉重的心情烟消云散。
唐嫂早晨做了汤面,汤是新鲜的刀鱼和大骨头一起熬的,用她的话说,喝一碗暖一天。“别看天暖了,这树发芽,细菌也发芽,不察觉就冻着了。”配面条的是四碟炒菜,五颜六色,卖相特好。卓绍华夸了又夸,直说吃来吃去,还是唐嫂的手艺最好。唐嫂不好意思了:“那是您吃惯了,其实也不太好,我就瞎做的。”
恋儿知道“瞎”是什么意思,大声惊叹:“唐嫂好厉害,瞎了还能做饭,我闭上眼睛走两步,摔了个大跟头,很疼。”
唐嫂气得瞪过去:“和你没得聊!”头一扭,看到诸航也咧着嘴乐,心想这母女都不让人省心,首长这些年真不容易。“诸老师,算算日子,你那个朋友该有六个月了吧?”
“哪个朋友?”诸航把长长的面条咽下去,擦擦嘴。
“送我丝巾那个,你忘了?”唐嫂责备地看着诸航。姚远,诸航想起来了!“我最近都没遇见她,她和你常联系?”
“就打了几次电话。我给她孩子做了身衣服,你去看她时一块带去。”
诸航不太记得自己怀孕六个月的样子,诸盈说她“怀相”好看,就长了个肚子,腿和胳膊还是瘦瘦的。姚远显然是另一种怀相,整个人像发酵的包子,以前的姚远只做了个馅。
“你这是怀了几个?”诸航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姚远的肚子,这要是足月,还得长多大。
姚远招呼着诸航坐下,又是倒茶又是拿水果。“一个。医生说宝宝不是很大,是我长胖了。可我又不敢少吃,怕宝宝吸收不到营养。”
诸航觉得怀孕的姚远周身都散发出圣洁的光辉,她不自觉地肃然起敬。“你现在就开始休假了?”姚远家不大,布置得很温馨。诸航看到桌子上有胎教的书、童话故事,有各种古典音乐的碟,她没看到电视,也没看到电脑。
“脚和腿肿得厉害,上班也是给同事们添麻烦。”姚远抿嘴一笑,看出诸航的疑惑,“电视、电脑辐射太大,对宝宝不好,就是手机我也不用的。我在书里看到,N年之后,留给我们最美丽的回忆,不是智能手机、多大屏幕的电视、高科技的各种设备,而是春天、秋天,林子里的小鸟,天上飘的云,黄昏里的雨……我要带宝宝多多亲近大自然。”
诸航端起茶杯,佯装喝水。姚远的话若是换个人说,她会说矫情,可是听姚远说来,她动容了,还产生了共鸣。现在的生活已经无法离开高科技,它会让生活便捷,却不能让生活幸福。“你……变化很大,我的意思是母性十足,很慈祥,很温柔。”
姚远笑了:“怀孕确实让人改变,以前很多想不通的事现在全释然了。比如周文瑾……”
诸航僵住,一时间很想起身告辞,可是看姚远一副娓娓而谈的样子,她又无法打断,只得痛苦万分地听着。
“在国外的时候,班上就我们两个华人,又跟的是同一个导师,很多时间都在一起,也谈得来,爱好差不多,相爱是件很自然的事,可他对我却没有特别的想法。我以为需要时间,或者他是个对爱情态度严谨的人,恋爱必须是以结婚为目的。我愿意等待。然后回国,我们在同一部门,甚至住进同一幢楼,可他还是……不喜欢我。我现在才明白了,爱情是将就不得的,哪怕像远古时期的伊甸园,世界上就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会照顾她、保护她,却不会爱她,因为她不是他心底的那个人。”
姚远脸上没有遗憾,只有明了,语气也不带惆怅,她是真正走出来了。往事里的那个女子是叫姚远,却像是别人的过去。“他真的是个好人,特别细心。读博的压力很大,夏天晚上我们都待在图书馆。图书馆很老旧,外面是个花园,蚊子特别多,每次他都会带上清凉油,很多学生都向他借。其实蚊子很少惹他,可能是血型的缘故。”
爱惹蚊子的是她,两人坐在北航操场边吃冰淇淋,蚊子围着她嗡嗡地叫,咬了满身的包,他刚打了球,穿了件背心,胳膊上连个红印都没有。后来夏天一到,只要和他一起,他总会像变戏法似的,从口袋里掏出盒清凉油,盯着她上上下下地抹。小艾说她一开口讲话,都有一股清凉油的味。
从姚远家出来,春天的阳光能有多晒人,诸航走着走着,却有点恍惚了。遥远的过去隔着经年掀开,很多都模糊了,那些画面如同岁月里的流沙,在台风夜早被刮走了,这街道,这树,这些高楼,这些高声响着喇叭的车,才是真真实实的。
一个男孩儿懒洋洋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黑毛衣,格子围巾,长发,他轻轻拨弄着怀里的吉他,似有似无的音符惹得经过的女孩儿不住地回头。他是好人吗?诸航站着认真打量。
国产大片里,好人都有一张国字脸,端正的眉,眼神凛然正气,坏人三角眼,笑容猥琐,好与坏如同白与黑,一目了然;老电影里,好人是拯救地球或者宇宙的大英雄,出身普通,却被委以重任,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像打不死的小强。坏人一开始或是斯文败类,或是翩翩贵公子,或是站在权力巅峰的主宰者,无论哪种,都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都在做着不切实际的梦,虽然结局总是正义战胜邪恶,却让人感觉是好人出于羡慕妒忌恨对坏人下了手。还是法国影片温和、从容,好人坏人从外表上看上去差不多,行事也没多夸张,两人坐在一块,喝着香槟,聊聊哲学,谈谈人生,输的人输得很有尊严,赢的人则有点惋惜,以后这么了解自己的酒友没有了。
被这两道目光注视的时间有点久,弹琴的男孩儿装不下去了,突地抬起头,拧拧眉,这人遇到什么事了,眼神那么悲伤?
俄罗斯报纸又登载了对保罗的一篇采访,网上很多人说他在故弄玄虚,他只是飞翔的山鹰里一个跳梁小丑,实际上他手里根本没有什么绝密资料。保罗向记者公布了中东地区前不久刚刚发生的一次枪战的真相,那次枪战造成几百人的伤亡,媒体说是恐怖分子的血腥行为,保罗说实际上是某超级大国的间谍为当地反对党上位策划的一个阴谋。
世界又一次微震,在舆论的压力下,某超级大国发言人称他们在当地的工作人员是为了协助联合国从事救援工作,并没有什么阴谋。这一发言等于不打自招,保罗的支持者们疯狂了,他们为保罗的正义、自由举行游行示威。很多国家的外交部在例行发布会上,也对此事进行了谴责。
栾逍并没有过分关注保罗,他发现诸航这几天沉默得有点过分。她如常地上下班,但除了上课,她几乎不出办公室。她并不是在备课、做教案,大部分时间她都是对着电脑发呆。午饭的时候,他喊她去餐厅,她盯着他,好半天才应声。冯坚也发现了,问他诸老师这是春困还是思春?
打发掉来心理辅导的学生,栾逍疾步走向诸航办公室。诸航不在,他找了图书馆、电教室,最后在篮球场看到她。她抱着双膝坐在草坪上,看几个男生打比赛。
“哪队厉害点?”他在她身边坐下,故作随意地问道。
“穿黑运动服的,他们有个不错的中锋,你看。”她用胳膊肘儿撞了他一下。栾逍看过去,中锋竟然是个戴眼镜的瘦高男生,三分球很准,动作也干净漂亮。栾逍看了一会儿,发觉有个矮个子的男生很灵活,中锋的球多数是他传过来的。只要球到了小个子男生手里,不管别人怎么围攻,他总能抽身而出,把球传给中锋。两个人之间的配合已经达到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的境界了。
“这默契感,怕是一年两年培养不来。”
中锋又进球了,诸航拍掌。“至少一年。我有个师兄,以前我们也经常一起打球,我们也可以做到这样默契。”
栾逍微笑地看着她。她着急道:“不相信?你去北航打听打听,我球打得肯定比课上得好。”
“我相信。那位师兄后来呢?”能够有这样默契的师兄,当年肯定“不是别人家的师兄”。
诸航把目光又转向了球场:“后来我们成了陌生人。”
“陌生人总比敌人好。”
“有时候敌人可以是最了解你的那个人,而陌生人……和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的见解里,没有任何关系的关系是最安全的关系。”
诸航拢了拢头发,突然站起来走开,栾逍跟在她身后。大衣被吹得朝后张开,她低头倾身,逆风而行,头发纠缠飞扬。栾逍第一次发现,她的背影,竟是如此单薄。
“你看过《雍正王朝》那部剧吗?”她回过头问道。
栾逍紧赶几步,与她并肩。“看过几集,很老的剧了。”
“你说里面那个百官行述真的有吗?”
“有的,那个原本是廉政档案,却被人用来记载官员的隐私,这就像是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他们的咽喉。”
“那四爷为什么要烧掉呀?最起码可以打击八爷一党,还能给自己立威。”
栾逍笑了:“这就是四爷的高明之处,帝王之术讲的是恩威并施。烧了百官行述,他就把人心笼络了。”
“人心最是难测,是不是?”
她今天的问题真多,像只在海洋里迷失的小舟,它需要灯塔的指引。“古人说人心如古井,说的就是一个‘深’字。但是选择权在我们手中,如果是我,我会选择简单一点的人做朋友,坦然相处,有事说出来。”
“是的,选择权在我。”可是选择真的很难。有些人,永远都不见,也就风平浪静。要是一不小心见了,就像在心里划了一刀似的。
植树节这天是周末,宁大搞了个“城市与绿化”的演讲比赛,栾逍想找诸航一起去看,冯坚告诉他诸老师请假了。
诸航就请了一天假,加上周末,共三天。帆帆要上学,看看妈妈,默默地背着书包走了。恋儿是个闲的,鼻涕眼泪都出来了,嚷着要跟妈妈一块去看爸爸,诸航冷着脸没依。吴佐看得不忍,想说他可以帮着抱孩子,一瞅诸航的脸,把嘴闭上了。他觉得诸老师去北京,不像是探亲,而像是去决斗。
诸航只同意吴佐把她送到机场,宁城到北京的飞行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她想一个人待着。
有人说,坐飞机也是一种挑战。窄小的空间,一张张陌生的面孔,距离地面几千英尺,除了外面白茫茫的云层,没有别的好看。没有标志性的建筑,没有路牌,没有信号,心里面忧惧一些恐怖事件的发生,却又不敢流露在脸上。你就是这样木然地坐着,忍受着拥挤,听着时光在流动,等待飞机的降落。在落地的那一刻,你长长地舒了口气,有种逃脱生天的庆幸感。
秦一铭来接的机,诸航让他送她去网络奇兵总部。秦一铭讶异地看了她一眼,没多问。北京机场高速的交通还是那么令人抓狂,空气质量还是那么令人忧心,秦中校的表情还是那么令人想笑。
“首长昨天是睡在家还是办公室?”这个家是卓明和欧女士的家,部里给首长新分配了一个院子,他太忙,还没顾上看呢!
“办公室。”秦一铭停顿了下,问道,“诸老师想去看看那座院子吗?”
“等放暑假吧!”诸航敲敲太阳穴,像是很疲惫。秦一铭不再说话,专注地开车。他把诸航送去网络奇兵总部,自己回到GAH,刚准备向卓绍华汇报,警卫上来说成书记的车到楼下了。
秦一铭连忙和卓绍华下去,来了两辆车,网络奇兵的几个高层也都来了,诸航是从成书记的车上下来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一铭觉得首长脸上的表情并不是“欢迎”,特别在看着诸老师时,两道剑眉锋芒毕露,双瞳中多了抹锐气。
“去会议室!”成书记说道。
一行人进了会议室,GAH各部门的处长也全都过来了,朝卓绍华看看,不知道这次紧急会议的内容是什么。
“请准备投影仪。”成书记对秦一铭指指,自己找了个烟灰缸,神色凛冽地点上一支烟。诸航嗅到烟味,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她打开随身带来的笔记本,让秦一铭帮着和投影仪连接了起来。
“我崇尚素颜、本色,对修图这种软件向来没什么兴趣的,但是……唉!”诸航朝众人笑了一下,仿佛为自己牵强的解释很羞窘。
除了成书记和卓绍华保持着淡定,其他人你看我,我看你,被诸航的话搞得有点蒙。屏幕亮了,诸航笔记本的浏览器的页面跳了出来,图标排列的最下面就是修图软件的标志,鼠标的箭头戳向它,打开,众人就眨了下眼睛,画面的正中出现了保罗的一张大头照,然后只看到一个箭头上下左右地跳个不停,保罗瘦削的脸颊慢慢地丰满,鼻梁骨削平了些,眼袋那儿修饰了下,金黄的头发换成了黑色,眼眸的颜色换成普通的琥珀色……
一种强烈的熟悉感扑面而来,会议室内响起不约而同的吸气声。烟雾后面的成书记眼中射出一道冷光。卓绍华笔直地看着屏幕,脸色仿佛罩着一层坚硬淡漠的面具,就好像硬玉的光泽。
“可能其他地方还微整了下,但这样应该可以看出来了。”诸航淡淡地说道。
“他是?”刚从N军区调来的GAH的一位少将不是太明白情况。
“周文瑾,前工信部、网络奇兵的成员。”成书记一字一句地说道。
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何去?于是,就以这样的方式登场吗?诸航在心里问自己。
真的没往这方面联想,但在收到蓝色鸢尾花的时候,有预感他要出现了。保罗的身世、经历,还有肤色、眼眸和头发的颜色,还有那瘦到脱形的身材,统统遮住了所有人的眼睛。
诸航记得在特罗姆瑟时,他大概是吃了太多的高热量食物,又留了胡须,粗壮得像个北欧大汉。她早晨起床,在厨房里遇到他,一时间,以为某邻居走错了门。
这样的两个人如何重叠?可气质是变不了的,栾逍也是温文尔雅,但周师兄的气质是浓重到值得细品的书卷气,谁也模仿不来。
她很纳闷保罗为什么会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且越来越浓,挥之不去。思影博士的美瞳、她为栾逍所做的微整手术、冯坚所P的自拍照,电闪雷鸣之间,她心中一动。
哪怕五年不见,哪怕音容笑貌已异,她还是认出他来了!似水年华里的人和事,在漫长的人生中,是烙印最深的一笔。诸航苦笑。
新闻学里,有六个W:1。WHO;2。WHEN;3。WHERE;4。WHAT;5。WHY;6。HOW——现在到什么程度了?她很想一个一个地让他填满答案。他的字清秀内敛,和他的气质浑然一体。不,她说的是周师兄,不是保罗,可保罗就是周师兄……诸航抚着额头,感到头像有千斤重。
退下来的卓明作息很有规律,十一点必然上床。卓绍华看到书房里透出的灯光,犹豫了下,敲门进去。卓明拿下鼻梁上的眼镜:“回来啦,要不要吃点夜宵?”
卓绍华不是很习惯这么家常的父亲,恍惚了下,摇摇头:“我不饿。诸航睡了?”
“吃完饭就睡了,坐飞机很累的。晏南飞品位很高,时间又多,你那个院子请他帮着布置下,诸航在我这里有点拘束,你知道你妈妈就爱摆个婆婆的谱。”
卓绍华笑笑,起身给卓明把茶倒满,自己也倒了一杯。卓明又把眼镜戴上,翻着手里的一本字帖。“爸爸……”卓明打断了他:“累了一天,你也早点洗洗睡吧!”
卓绍华“嗯”了声,走到门口,卓明喊住了他。“我知道你现在的压力前所未有,高处不胜寒,这是你必须承受的。你知道我为什么坚持退下来吗?虽然你冷静、沉稳、果断,但是我在那个位置上一天,你在心里必然有依赖,总想着我会盯着你,在你犯错时,适时地提醒你、纠正你。绍华,你的能力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我愿意做个平凡的父亲,在一边骄傲地看着你。”
“爸爸……”
“晚安!”卓明把视线又放回了手中的字帖上。卓绍华替他带上门,听到父亲说:“别担心诸航,她从来就不弱。”
父亲又知道他担心的是什么呢?心头的烦躁压制不住,卓绍华不想这样子被诸航看到,便在院中走了走。墙角的两株西府海棠打苞了,要盛开还要等一些时间。院子的高墙上方,苍蓝的天,仿佛是口深井,倒悬在头顶。夜风拂过葡萄架上的新叶,沙沙的碎响,像细雨滋润着干涸的大地。
白天开完会后 ,诸航先走的,他和成书记后面又开了个小会。说实话,在看出保罗是周文瑾的那一刻,他松了口气,是“那只靴子终于掉下来的”感觉。震撼却又是巨大的,当保罗和周文瑾重叠在一起,很多情况要重新分析。周文瑾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诸航给他留了盏小灯,面朝里睡着,也许是光线的缘故,也许是他多想了,卓绍华觉得诸航睡得很不安稳,眉是蹙着的,嘴角耷拉着,睫毛微微颤动,看上去仿佛有些睡梦中都无法卸下的重担。
今天会议室的人里面,愤怒、震愕、惊呆……什么情绪都有,却哪一个都比不上她难受,而这个真相还是要由她来戳破。选择很残忍,也许她也想沉默下去,可她还是面对了。
这几天,她过得一定很煎熬吧!卓绍华心疼得都揪起来了,手指轻柔地勾勒着她清丽的眉宇,先是在额头印下一吻,然后落吻的速度越来越快,眼睛、鼻尖、嘴唇……好像一个忐忑不安的人,不做点什么心里面更慌。诸航终于成功地被他吻醒了。“首长,几点了?”嗓子有些沙哑,人还不是很清醒。
他的眼中闪过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他便掩饰住了,笑吟吟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自己看。”
“月相表找到啦!”诸航彻底清醒了,一跃坐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盒子里的月相表。
“你大概是洗澡时拿下来的,随手塞在睡袍的口袋里。睡袍早晨被清洁工收走了,幸好人家仔细,一发现就给我打电话了,前几天才托人带过来。”卓绍华轻轻捏了捏诸航睡得红通通的脸颊。
“太好了,太好了。要怎么感谢人家啊,买礼物吗?”诸航喜不自胜地抚摸着表盘,看了又看。
“你先说怎么谢我?”卓绍华缓慢地眨了下眼睛,做出认真期待的样子。
卧室里的灯光,沉默而温暖。浅淡的光线里,首长的脸上温柔中包含着宠溺,头发没有在会议室里那么有型,有几根垂落在眉梢前,发色显得格外柔黑,正是她最喜欢的。诸航抬手摸摸卓绍华的脸,深情地盯着他的眼睛:“首长,我想去港城。”
“我不同意。”卓绍华的音量不大,会议室里的众人却听出没有任何商量余地的坚决。
成书记笑了一下,不紧不慢道:“卓中将,我过来是和你通个气,因为诸中校是你的爱人。诸中校去港城,这是网络奇兵的事。”
成书记的资历和辈分放在这儿,卓绍华行事向来都会对他礼让三分,今天他好像忘了和他说话的人是谁。“成书记曾经说过,网络奇兵会配合GAH的工作,想调谁就调谁。我已经让秦中校通知去了,从今天开始,诸中校临时抽调到GAH,协助调查‘二月风暴’事件。”
姜自然是老的辣,成书记仍是一派和风细雨。“这真要说抱歉了,诸中校的任务我是昨晚布置的,我那儿兵多,卓中将换个人吧!”
卓绍华从昨晚就拼命压制的火气呼地下破体而出:“她一个小小的程序员去港城能干什么?那儿现在都是什么人,各国的特工、间谍,隐在黑暗里的杀手,他们都不能拿保罗如何,成书记太高看诸中校了。”
“是你小瞧我们诸中校了,她不只是个小小的程序员。”成书记责备道。
“我可以知道成书记给诸中校的具体任务是什么吗?诱敌劝降,招安?”
成书记摇摇头:“诸中校比我们家成玮还小好几岁,我哪舍得让她做这种事,我就是让她去港城交流学习顺便观光旅游。港城可是购物天堂。”
这只老狐狸,卓绍华忍不住腹诽,同时意识到这事已成定局,他拦不住了。眼角的余光悄悄地瞥了下把自己当背景板窝在角落里的诸航,心中一片黯然。
成书记用慈祥又包容又很有自知之明的眼神看了看卓绍华:“任务是我布置的,但是我毕竟老了,思想跟不上形势,很多方面做不到面面俱到。卓中将,具体的安排就麻烦你了。”
负责记录的秦一铭抬起头,首长的脸铁青得吓人。“这不是你们网络奇兵的事吗?”这样的赌气话出自首长之口,首长气得不轻呀,秦一铭心道。
“没错,可是别人来安排,卓中将能放心吗?”成书记意味深长地把目光从卓绍华身上又移向诸航。
他当然不放心,所以才不愿意让这孩子去港城。保罗不是当年在温哥华机场悄悄掳走诸航的周文瑾,那时,他的目的单一,现在,他让全世界的视线都聚焦在他身上,杀伤力堪比核弹。他这番破釜沉舟的用意虽然还猜测不出,可是空气中的危险轻轻一嗅,就令人胆战心惊。
成书记临走前送给他一盒绿茶。“清明前的西湖雨前茶,成功不知从哪搞来的,分一盒给你。我嫌味淡,你喝喝看,降火的。”
卓绍华一言不发地把人送到门口,转身对秦一铭说:“你去忙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秦一铭犹豫了三秒,还是走人了。诸老师还在会议室呢,她和首长算是一个人。
“你也回去吧!”卓绍华坐下,看了眼诸航,冷冷地打开面前的卷宗。
诸航咬了咬唇,欲言又止。
门关了,房间里暗了下来。卓绍华朝后侧躺在椅背上,抚了把脸,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抽出一支。他抽烟的姿势并不潇洒,也不会吐烟圈。他木然地看着烟头一点一点燃烧殆尽,线条冷硬的面容在烟雾里格外晦暗不清。
连着抽了两支烟,他起身打开窗户,把室内的烟味散尽,然后他坐了下来,抽出一张便笺纸,拿起笔。
不知过了多久,手腕处传来一阵阵的酸痛,他放下笔,甩了甩手,发觉都过去三小时了,该吃午饭了。他把写满字的便笺仔细地折好,夹进卷宗里。
“诸航?”他吃惊地看着贴着墙壁坐在地上的诸航,接着,铺天盖地的愧疚和疼惜把他给淹没了。他拉起她,北京的三月不是阳春三月,温度还很低,走廊里更显得格外冷。“要说什么等我回去就行了,傻不傻呀!”他将她冰凉的双手包在自己的掌心里。
“我就是想等等首长。”她仰头看他,委屈地噘着嘴,抱怨道,“肚子都等饿了。”
卓绍华无力叹息,他有种在冰面上行走的感觉,脚下打滑,冰面随时有破裂的可能,却还要装成一副风度翩翩的从容样子。宿命论在生活里是不可缺少的,人们用它解释非理性的现象,可是,越是用理性来解释生活里出现的事件,那些事件就越是无理性和不可理解。
他带她去附近一条巷子里吃泰国套餐,名副其实的套餐,小盘子小碗摆满了餐桌,芒果米饭、迷你的冬阴功、咖喱鸡、切成片的菠萝,特别美味。吃完后,服务生送上一杯柠檬茶,不是普通餐厅里丢几片干柠檬、开水一冲的那种茶,半杯都是草根,捣碎的草根,柠檬是把汁挤进去的,喝上一口,浓郁得不得了,仿佛一座热带雨林都跑嘴巴里去了。
诸航满足得在椅子上动来动去,简直就是一个大号的恋儿,卓绍华笑了。“慢点喝,别呛着。港城那边吃的东西很多,你这次过去,好好地都尝一尝。”
“首长……”诸航放下杯子。餐厅没有包间,只有一个个卡座,卡座与卡座之间设计得很隐秘,不用担心谈话的内容被别人听到,“我不是头脑发热、不顾一切地将自己置于危险之地。在这个局面下,我知道自己没有力挽狂澜的本事,可是,他是周师兄,我就是想试试……哪怕能帮一点忙,我都想为首长做。当初离开特罗姆瑟,虽然给他留了封信,可是有些话还是当面才说得清楚。虽然没想到会是这种时候,但应该不会有危险,因为这次他是目标,我是个观众。他要应对的是全世界,没办法太过关注我。”
卓绍华叹气了,这孩子不会以为他在乱吃飞醋吧!“他不一定会见你。”
“虽然我没有把握,可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会的。他在十月的时候给我送过一束蓝色鸢尾,给爸爸也寄过贺卡,这是他的联系方式,如果我回应,他会出现。”
“他出现了。”卓绍华看着墙角一盆长势茂盛的巴西木,硕大的叶子张牙舞爪地舒展着。
“他不耐烦再等了,或者是发生了其他事,见到他就知道了。”
“如果你见到他,你要做什么?”卓绍华严厉地问道。
“听他说完,再决定怎么做。”诸航目光坚定。
“如果他要求你和他一起离开呢?”
“我会拒绝。”
“如果你身不由己?”
“没有如果,因为首长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我很安全。”她抓住了他的手,让他感知她的信赖。掌心一转,他反握住她的,慢慢抬起,俯身,轻轻一吻。“好吧,那就去港城,不过,要带上帆帆。”与其百般猜测、阻拦,不如直接面对。有些事不能一直没完没了地纠缠着,该有个结局了,这是他们三个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