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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方才用完,便见着一个穿着翠色锦裙的年轻宫人从外进来,手里捧着伤药,口上说的是:“殿下,娘娘赐了药。”
田蓝见张淑妃那头主动来送药也是略松了一口气,这便要上前去接伤药来给姬月白上药,姬月白却轻轻的搁下象牙筷,淡淡道:“不必了。”
田蓝一怔,勉强笑劝道:“娘娘适才也是一时激动,这才失了手.....眼下,娘娘缓过气来必是心里难受的,要不然也不会特特让人送药过来。公主为人女,何不主动低个头,领了娘娘的好意?”
姬月白挑了下眉尖:“我瞧着,母妃这气一时也消不了,这药指不定就是徐嬷嬷或是薛女官做主送来的呢。”
田蓝听姬月白忽然提到“徐嬷嬷”,不由咬了咬唇,再不敢多说,只恭谨的低下头,屏息敛神——她是徐嬷嬷私下里收的干女儿,姬月白此时提起徐嬷嬷,她这心里头自然不免咯噔了一下:公主这时候提徐嬷嬷,该不会是要敲打她吧?可,可公主才六岁,又知道什么?
田蓝正满心忐忑,姬月白却已经抬腿往外走去。
边上伺候的几个太监宫人见状一怔,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小心的道:“眼下天色已晚,公主怎的还要外走?若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婢等便是了。”
姬月白连头都没回,只抬眼看着地上那被风吹得微微摇晃的树影,随口反问道:“我要去与父皇问安,难不成你们也能替我这做女儿的去做?”
左右一时都静了下去,不知该如何去劝。
姬月白心里早便有了计较,此时自然是分外从容:她今晚上故意惹恼张淑妃,挨了这一巴掌,可不就是为了趁热打铁的去皇帝面前告张淑妃的状?
而且,现在的她也早就不是上辈子那个挨了张淑妃一巴掌还要反省自己不是,把另外半边脸凑上去的傻瓜了。她眼下平白无故的挨了这么一巴掌,自然要去给人好好的看一看?
姬月白经了前世,倒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你要是受了什么苦,若是闷在心里不说出来,那是再没人知道的,可光用嘴皮子也是没用的——那于旁人亦不是切肤之痛,听入耳中也不过是不痛不痒的几句话罢了。
你要把血肉模糊的伤口摊开来,把你的痛一点一点的说出来,叫人无法再故作不知,让人明明白白的知道你受的是什么苦——这样自曝伤口的模样或许很丑、很无耻,但这样的人或许能活得更久一些。
她挨了张淑妃这亲娘一巴掌,总也得去找皇帝这亲爹说一句。
哦,还要去给贤妃看一看——贤妃可是这后宫里第一等的“慈悲人”,眼下一定乐得看她们母女的笑话,乐得落进下石的说几句张淑妃的坏话。
几个宫人半是惊惶,半是犹疑的跟着姬月白这位小主子走了一段路,私下里还是不免悄悄的交换了几个眼神:这个时候去景和宫见驾,无论为着什么,总也不是什么好事——再者,公主脸上还有掌印,就这么过去,张淑妃面上必是不好看的.......
玉暖看了下田蓝,咬咬牙,上前哄劝道:“公主想要去给皇上请安,这是孝心,自是好的。只是眼下却又有些仓促,这么贸贸然的过去,指不定便扰了皇上的大事。不若先回去歇一歇。待得明日换好衣衫,装扮整齐了再去?”
姬月白的语调近乎平淡:“我现在就要去。”
玉暖咬了咬牙,有些无措看了看一侧犹自静默的田蓝——田蓝是徐嬷嬷的干女儿,平日里也十分机灵,众人倒也有几分服她。
田蓝此时看得倒是比玉暖更明白些,知道姬月白此时去景和宫说是请安实际上肯定是告状。她只得压了心头惶恐,低声与姬月白分说利害关系:“公主,您与娘娘到底是母女至亲,再亲不过。殿下素是聪慧,何必为着一时之气,做些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姬月白扫了田蓝一眼,扬了扬唇,因她这一笑牵动脸上红肿的面颊,不由又“咝”的一声,蹙了蹙眉。然后,她乌溜溜的眸子才跟着一转,语声轻柔的问道:“你这话说得倒是有些意思........只是不知,哪个是亲,哪个又是仇呢?”
田蓝肩头一颤,立时便跪了下去——无论如何,贤妃身份尊贵,万不是她一个宫人可以置喙的。
姬月白见她跪下倒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穷追不舍,只是淡声道:“起来吧。”
田蓝默默起身,这一次却是再也不敢多说什么。
因着玉暖和田蓝都没劝动人,一行人便又都安静了下去,只得垂眉敛神的跟着姬月白往景和宫去,趁着姬月白没注意的时候悄悄使人去给张淑妃报个信。
待得一行人到了景和宫,姬月白便与殿外守着的女官道:“我有事要与父皇说,还请通报一声。”
女官看了眼姬月白红肿的颊边还有上面的掌印,心下一跳,立时便道:“奴婢这就去通禀,还请公主稍后.......”说罢,她掀开锦帘往里通禀,不一时便回转过来道,恭谨道,“陛下请公主进去说话。”
随行而来的几个宫人却都被拦在了外头,姬月白则是由着这位女官亲自引着进了暖阁。
年轻美貌的宫人素手掀开碧玉珠帘,领着姬月白绕过十八扇的山水大屏风,便能见着布置雅致的暖阁。阁中的青碧色的帘幔皆是低垂着,碧色的鲛纱映着明亮的烛光,仿若价值连城的翡翠上最明媚的一抹碧色,又仿佛是晨曦和晚霞落在其上,明光荧荧。
阁角处摆着鎏金镶玉神兽熏香炉静静的烧着香,香雾袅袅而起,暖香脉脉,似有似无。
只见临窗的雕花大炕上,上设一张紫檀小几,摆着几样精巧的鲜果与点心。炕上铺的是秋香色的缎面绣花褥子,另有几个一色的引枕搁在一边。
皇帝正抱着大公主姬月华坐着,似是正与对坐的贤妃说着什么话,三皇子倒好似受了一回教训,此时正难得乖顺的站在贤妃身后。
这么一看,倒是很有些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的模样。
姬月白入阁时嗅着点儿暖香,仔细辨了辨,隐约可以分辨出这里面有柏叶、香檀的味道,木料烧出的香气似有几分清苦却尤其的幽淡安宁,令人嗅之而心安。她也跟着定了定神,上前见礼,一字一句的道:“儿臣见过父皇。”顿了下,她又转头看向贤妃。
贤妃虽不及张淑妃美貌惊人但也是个难得的美人儿。她生得绿鬓如云,一张纤巧的瓜子脸儿,柳眉细长,几入鬓中,一双水眸更是盈盈含水,眼波流转间似似有脉脉柔情。她今日只穿了一件象牙白绣碧绿竹叶纹的长袄,外面罩一件艾绿色绣底绣仙鹤衔梅比甲,极清雅的颜色,衬得她本人娴静恬淡,气质柔和。
姬月白于是便与她见礼:“见过贤妃娘娘。”
贤妃能得一个“贤”字,无论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在皇帝面前总是贤惠温婉的。所以,她动作温柔的伸手扶了姬月白一把,嘴里只柔柔的道:“皎皎怎的来了?”说罢,她的目光便又落在姬月白红肿的颊上,似是吃了一惊,脸色跟着一白,呀了一声后便问,“好孩子,怎的又伤着了?”
皇帝自然也看见了姬月白脸上的伤。他蹙了蹙眉头,伸手把怀里的大公主姬月华放了下来,朝姬月白伸出手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姬月白将自己前世见过的许多事重又想了一回,眼眶不由一红,晶莹的泪珠便顺着乌黑的长睫滚落下来。她扑到皇帝怀里,小声道:“父皇派人送表姐出宫,母妃生气,便打了我。”
她这话虽是说得哽咽不已,可起因缘由倒是十分的清晰的。
皇帝看着她脸颊那红肿的掌印,只觉得胸口闷着气,一时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只气恨道:“简直,不知所谓!”这话也不知是骂张淑妃还是旁的什么人。
贤妃语声柔软,软得好似藏了针,虽句句在劝却是火上添油:“淑妃妹妹素来便是个柔善人,此回必也是一时失手......唉,约莫也是为着张姑娘出宫之事给急的......”
她说着,垂眼看着姬月白,眼眶一红,目光软得好似能滴出水来:“倒是可怜皎皎......”
姬月白便伏在皇帝怀里,隐约可以感觉到皇帝上下起伏的胸膛——皇帝显然是真气着了。
贤妃察言观色,忙又叫人去拿药给姬月白涂抹,柔声细语的道:“女孩家这脸面最是要紧,你母妃一时不小心,你莫与她斗气,自己千万仔细些,莫要落了疤才好。”其实,便是叫贤妃真心来说:张淑妃这一下子也太狠了些——正所谓打人不打脸,便是她们这些宫妃平日里教训宫人,等闲也是不打脸的,毕竟若是伤了人的脸面,这人一辈子许久毁了。
皇帝终于压住了心头的火气,用手掌抚了抚姬月白的脊背,语声沉沉:“皎皎你放心,父皇此回必是要给你做主的。”
姬月白心知皇帝确是已经气急了,她咬了咬牙,抓着皇帝的衣襟,似是忐忑到了极点,连声音也不觉的轻了下去:“父皇,我,我真是不想再与母妃吵了。我能不能搬出永和宫,一个人住呀?”
皇帝一顿,不由垂眼去看小女儿,不免又道:“说什么胡话呢?你年纪还小,边上哪里离得了人?你母妃有什么不好,朕替你说她,总不能真叫你小孩家没依没靠的住外头去——这像什么话?!”
姬月白细齿咬着下唇,想要再说几句,但唇角微动,到底还是又把话咽了回去:是了,皇帝确实是心疼儿子女儿,可正是因着心疼,他反倒更不放心孩子出门去住——想必,在皇帝心里:下人再如何周道也是比不上亲生母亲的,一个年幼的公主总也是要由着亲生母亲教养着,那才是真正的周全。
哪怕,那位亲生母亲待她这个女儿连个下人都不如,为着旁人都能动手,连个脸面也不给她留,可旁人眼里终究还是逃不过“血浓于水”与“母女至亲”这两个词。
姬月白一时没能如愿却也不气馁,只把心事往底下压了压,忍了又忍,竭力作出笑容来,依偎在皇帝怀里,轻轻的道:“我听父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