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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暗, 舱阁内已点起了灯,随着水波荡漾轻微晃动。
床榻在临水一侧的窗边,贺缈倚着半开的窗扉,眼上又系起了白色轻纱,将那双异瞳掩在其下。
“吱呀——”
玉歌端着饭菜从外头走了进来。
贺缈蓦地转头, 见来的是玉歌才放下了戒备,又转眼看向舱外,一言不发。
“小姐,奴婢去看过方姑娘了,”玉歌将饭菜在桌上放下,“方姑娘服了药后, 已经好了许多。”
见贺缈还是闷闷地不说话, 玉歌走了过去, 劝慰道, “小姐,您已经整整两日没出过舱房了……”
“我才不出去, ”贺缈声音微微有些低哑,“万一出去碰上……”
她顿了顿,有些懊恼地揉起了眉心。
玉歌心里清楚, 她的陛下此刻怕出舱房,便是不想遇见谢逐。
自两日前, 陛下的明眸沾了水, 差点在这位谢大人跟前脱落后, 她就一直躲着谢大人走。
玉歌抿了抿唇, 小声道,“陛下放心,您现在出去碰不着首辅大人的,他与您一样也在舱房内待了两日,没出来过。”
贺缈面无表情地斜了玉歌一眼,沉声道,“谁说我怕遇上他?”
“奴婢知错。”
玉歌悻悻地低头。
贺缈沉默了半晌,才又启唇,“他怎么了?”
玉歌一脸早就料到的表情,见贺缈瞪她,轻咳一声说,“没想到首辅大人也晕船呢,症状比方大人还严重一些……”
贺缈一愣,“你可给他服过药了?”
“……已经用了。”
贺缈低低地嗯了声。
窗外突然传来水波轻响,她偏头看向外头,江上突然起了风,在船头灯笼的映照下,隐约能瞧见雨珠打在湖面上溅起的点点水花,“下雨了。”
“哟,”玉歌赶紧凑了过去,将半开的窗户掩上,“这雨一下,天定是要凉一阵了。”
贺缈走神,压根没听见玉歌在说什么,自顾自地说道,“这雨天……他的毛病是不是又犯了?”
玉歌没反应过来,愣怔了好一会才意识到这个“他”说的是谁,不由担忧地看了她几眼,最后还是将话说出了口,“陛下,您似乎对首辅大人太过上心了。他……不是国师。”
她始终坚信女帝是将谢逐当成了国师的替身。
若要放在之前,贺缈听到这话必然不悦,可今日,她却颇有些认真地抬眼,眼里闪着莫名的光,“玉歌,他真的不是吗?”
“自然不是。”
“可……”贺缈起身下榻,鞋也没穿就往前走了好几步,眼前又浮现出谢逐想要摘她明眸时的场面,“他那日对我说的话,口吻,就连眼神,都和当年一模一样。如果不是同一个人,怎么会……”
许是也知道自己的话有多荒唐,她的声音愈发低了下去。
玉歌连忙将她的鞋从榻下拿了过来,“或许只是巧合?”
“巧合?”贺缈怔怔地穿上鞋。
话是人人都能说的,但眼神口吻又要怎样才能巧合?
那时她刚被哄着回了北齐皇宫,因为异瞳带来的弑父灾星之命,一群作法的巫师举着火把围着她转圈,甚至想要将她活活烧死。而她的父皇母后坐在御座上冷眼旁观,对她的恐惧视若无睹。她被抛弃,被背叛,从小颠沛流离,受尽冷眼憎厌,皆是因为这一双天生异瞳……
她甚至想过,哪怕她一出生便是个瞎子,或许也比异瞳要好上许多。
从北齐皇宫拼死逃出来后,她再不愿再以异瞳示人,始终用一根黑色布条系着眼,哪怕看不见也不愿摘下。可星曜不知为何,总是对她以黑布遮眼的事耿耿于怀,从未放弃让她摘下。
她始终记得,当她揭开黑布露出自己那双异瞳时星曜的眼神。
带着阔别已久又重逢的欣喜,虽有惋惜,却独独没有惊惧之色。温和而柔软,仿若冷玉上淌过的暖流,让她坚硬的外壳尽数碎裂。
——不要看我的眼睛。
贺缈又忆起那日在谢逐面前脱口而出的恳求,一时又心烦意乱起来。她甚少在人前表现得那般脆弱,偏偏还被最不应该看见的人看见……
真是丢人,太丢人了。
“笃笃笃——”
舱房外突然有人敲门。
玉歌朝门口走去,扬声道,“什么人?”
“玉歌姐姐,公子的药丸用完了,让我再过来拿一些。”
听见明岩的声音,贺缈耳朵动了动。
玉歌走了出去,掩上舱阁门,“你家公子晕船的症状还是没有好转么?”
明岩苦着脸,“原本好些了,可如今下起了雨……公子他脸色都白了。听闻玉歌姐姐颇通医术,不知可有其他缓解的法子?”
玉歌朝门内瞥了一眼,从囊中倒出些药丸交给明岩,“你先拿着,我再想想办法。”
将药丸给了明岩后,玉歌回到舱阁,试探地问,“陛下,看样子首辅大人光吃药丸怕是不行了,奴婢是否要为他煎一服药?”
贺缈已经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地夹菜,“……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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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雨落下,解了不少暑热,船舱间拂过的江风也变得凉爽起来。
谢逐半拥着薄毯靠在榻上,面色有些苍白,墨黑的长发自肩侧垂落,落在素白的寝衣之上。他低着眼,一边探手抚着毯下的膝盖,一边听着窗外雨滴坠在水面上的轻响。
明岩在一旁打着瞌睡,头往下一歪,突然清醒过来。
他打了个哈欠,抬眼见谢逐又坐起了身,连忙走了过来,“公子,这天还没亮你怎么就醒了?”
谢逐每逢雨天就少眠,半夜从梦中惊醒,便再也睡不着。坐了快两个时辰,满眼都是梦中最后一刻刺来的长剑,和他心口晕染开的血色。
“明岩,我没记错的话,你自打出生便在谢府?”
他微微拧着眉,嗓音低哑。
明岩一愣,“公子怎么想起问这个?”
谢逐垂着眼启唇道,“你娘亲是我的乳母,自幼照顾我,所以你是在府中出生的。十年前的事,你可还有印象?”
“十年前?”
明岩仔细回想了一下,才突然反应过来,脸色微变,“公子说的是……”
“我当年重伤性命垂危,到底是因为什么?”
谢逐看向他,眸色深深。
明岩眨了眨眼,“我那时不过五岁,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懂……夫人难道没有与公子说过吗?”
他支吾了一声,“我只隐约记得,老爷夫人外出行商,中途路遇劫匪,公子被匪徒所掳,这才受了重伤。”
果然还是这个答案。
谢逐收回视线,点了点头。
这个问题,他也问过母亲好几次,母亲亦是如此回答,可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存了个疑影。
“公子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明岩小声问。
谢逐眼睫低垂,在面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我方才做了个梦。梦中,我是为了救一个人才被重伤,并非是被劫匪所掳。”
明岩松了口气,笑道,“公子,不过是个梦而已,梦都虚无缥缈的,哪里能作数?”
两人说话的功夫,船外天色已渐渐亮了,淅淅沥沥了一夜的雨也停了。
舱房外响起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门外传来敲门声。
谢逐朝明岩看了一眼,“看看是谁。”
明岩推开门,见门外是托着药碗的玉歌,面上一喜,“玉歌姐姐,这是?”
“这是你主子的药。”
贺缈面无表情地从玉歌身后走了出来,径直掠过被吓愣的明岩,走进舱房。
见进来的人是贺缈,视线在她重新换上明眸的双眼上扫过,谢逐顿了顿,面上却没有丝毫诧异之色,“陛下。”
他掀开膝上的薄毯,想要下榻行礼。
贺缈走到跟前,抬手制止了他,不温不火地开口,“不必了。听说你难受得厉害,我过来看看。”
她转头朝玉歌点了点头,“我叫玉歌替你重新配了服药,你趁热喝了吧。”
玉歌将药碗端了过来,在榻边的小案上轻轻放下。
明岩殷勤地搬了张凳子过来,在贺缈身后放下,“陛下,您坐。”
贺缈朝他瞥了一眼,又看向那张圆凳,气有些不顺,“我不坐,拿开。”
她这么站着挺好的,还能居高临下找回点气势。
“……”
明岩莫名被怼,僵在那儿不知要作何反应,只能求助地看向自家公子。
谢逐挥了挥手,“你先出去。”
明岩只以为他要与女帝商量什么大事,便赶紧撒开手里的凳子,扭头就跑,出去时还顺带拽上了玉歌。玉歌本还想待在屋内看着,以免贺缈再被蛊惑得忘了东南西北,可明岩不识眼色地劝她出去,贺缈又不曾开口,她便也不情不愿地退了出去。
谢逐微微仰头,看向榻边板着脸,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女帝,唇角勾了勾,“陛下当真不坐?”
“不坐,”贺缈斩钉截铁,“你快些将药喝了。”
她心眼小,谢逐让她丢了脸,她必然是要还回去的。这药里她让玉歌多放了不少黄连,所以才特意端过来,就是想亲眼看着谢逐有苦难言,以此扳回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