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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八日,巳时,伎伐浦。
在两队唐军骑兵的“护送”下,一行数十人,由十几辆马车组成的百济使团来到了唐军大营前。扶余泰身着黑色王子朝服,手持特使符节,大义凛然走在最前方,并未被前方整齐森严、杀气冲天的连绵营地所震慑。若论样貌,扶余泰是百济诸王子中长得最威严有度的,扶余孝过于矮胖,扶余隆俊秀有余气势不足,扶余演稍显浮浪,扶余勇又失之鲁莽;加之颇有胆略,扶余义慈派他来出使唐军倒也知人善任。此时扶余泰的脸上满是庄重、矜持、义正词严,在唐军将士的逼视下凛然无惧,倒也没有失了一国体面。
沙吒相如走在扶余泰的侧后方,头顶银冠、手扶长剑,身穿崭新的白色朝服,显得器宇轩昂,风度不凡。昨夜沙吒相如离开文君楼后便折向王宫,走到半路又停下,心想总不能提把剑去王宫要人吧?于是又折回自己住处。没过多久,内侍就来宣旨,大意是近来为国家奔走,尤其是耽罗岛立下大功,将宣他的官阶从德率提拔到恩率;与他一同被提拔的还有耽罗都督朴太义,从红袍施德一跃成为白袍奈率,成为百济第一个穿上白袍的平民出身官员。恩率是百济第三级官阶,只比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的达率差了一级,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朝廷重臣的序列。接下来内侍又宣布了他的新任务——以副使的身份,明日随王子扶余泰出使唐军大营,务必想办法延缓唐军攻势,能多拖一日是一日;至于唐军的要求,只要不涉及领土和主权问题,一切都可以商量。沙吒相如送出一枚金瓜子,内侍才告诉他王原本只点了二王子出使,是二王子特地点名要他同行。
送走内侍,沙吒相如思忖片刻,觉得扶余泰此举未必安得什么好心——此前,两人的关系因为扶余隆被立为太子、唐军南下战略判断失误而变得微妙,沙吒相如也明显感觉到了扶余泰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扶余泰今日此举,既能让王觉得自己还是他的死党,连出使都要一起;还能拉上自己一起跳火坑,一举两得。不过大敌当前,沙吒相如还是立刻动身前去拜访扶余泰——出使唐军是大事,离天亮又只剩下几个时辰,必须暂弃前嫌,共商正事。
两人商议一番后便分头行事:扶余泰去准备出使所需的符节国书,沙吒相如去准备用来献给唐军高级将领的礼物和“犒赏”唐军将士的财货及随行人员。直到天亮前,出使所需的一应事物方才全部准备完毕。两人又召集随员,宣讲要务,在拂晓时分小憩片刻,匆匆吃了早饭,打扮整齐,在一队王室禁军的护卫下动身南下。两人在南门口碰到了正在调动驻军布防的卫士佐平祢植,还有身穿短衫奔前走后指挥民夫修筑工事的祢军和难汗。这个难汗,便是当初死在青州府探花楼的副使难德的儿子,一直在祢植手下当差。
百济使团在营门口停下。沙吒相如有出使大唐的经验,示意扶余泰不必亲自上前,由他出面即可,然后走上前,用流利的汉话向值守的校尉道明来意。那校尉一边派人前去通报,一边示意左右士兵戒备,又派了一队人上前检查车队。沙吒相如看了扶余泰一眼,按理他们是可以拒绝检查的。扶余泰摇了摇头,意思是不必阻拦,任由唐军检查。沙吒相如侧身让到一边,做了个悉听尊便的手势。
少顷,信兵带着一名郎将来到。值守的校尉迎上前,听郎将吩咐几句,便下令打开营门,又走到沙吒相如跟前,道:“百济众人听好:正使副使跟将军走,其余随员及车队留在前营,不得入内!”
扶余泰朝沙吒相如点点头,沙吒相如便吩咐其余人等押着大车听从那校尉吩咐,又从随员手中接过国书,随那郎将走入大营。
一路上,各营唐军或操练、或调动,或整饬军资,一切都井然有序,完全看不出打了胜仗的喜悦和即将灭掉敌国的兴奋,就像在准备一件极其普通的事,那份从容自信的气度,让扶余泰和沙吒相如赞叹不已。
很快,两人就被带到一座大帐外,通报之后,才被允许入内。两人整了整衣冠,走进帐中,抬眼望去,只见帐中摆着三张书案,居中那张坐着一位三十多岁的紫袍文官,左边那张坐着一位看起来年轻些的红袍文官,右边那张空着,并不见任何武将,心下顿时生疑。
红袍文官见扶余泰和沙吒相如进来,便笑吟吟道:“沙吒公子,长安一别,不觉一年过去,近来可好?旁边这位,就是二王子扶余泰吧?”
沙吒相如一怔,长安,一年,那就是前次出使大唐了,可我怎么完全想不起来这家伙是谁?能够身穿红袍在唐军中有单独的大帐,此人官阶一定不低。
倒是扶余泰一下猜到了对方的身份,拱手施礼道:“阁下就是新罗二王子殿下金仁问吧?”沙吒相如顿时想起,去年他们在长安与新罗使团抗辩,这个金仁问就曾露面,一脸奸诈看着就不像好人。
“二王子好眼力。”金仁问望向对面的紫袍文官,道,“这位是大唐谯国公、右屯营将军、行军副大总管柴哲威柴大人。”
让沙吒相如惊诧的是,扶余泰居然跪了下去,朝柴哲威叩首道:“下国小臣扶余泰,见过大唐谯国公!”
柴哲威先是一愣,没想到他会行此大礼,然后摇摇折扇,笑纳道:“免礼免礼,仁问是新罗二王子,你是百济二王子,大家都是二王子,坐下聊,坐下聊。”
扶余泰正色道:“天潢贵胄在前,小臣岂有资格入席!”
沙吒相如心想扶余泰这是怎么了,把姿态放得这么低,还能好好谈条件吗?不过他也是心思聪慧之人,今天虽说是来找苏定方谈的,可既然被带到这里,说明想见苏定方基本是不可能了,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在柴哲威这个挂职镀金的皇亲国戚身上下下功夫。
金仁问道:“二王子此来,是代表你家大王来纳地献降的吗?”他特意将大王的大念成了“代”,乍听之下,扶余义慈就成了占山为王的山大王,言下揶揄之意昭然若揭。
沙吒相如暗骂几声罗奸,仗着有大唐撑腰狐假虎威。扶余泰倒是浑不在意,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唐皇帝恩威天下,区区百济,焉能与之相抗?百济的土地、人口、财货,大唐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便是。”
柴哲威与金仁问面面相觑,沙吒相如目瞪口呆,扶余泰这是何意?直接投降?照理不该这么快进入实质环节啊,连讨价还价都省了……
扶余泰怕他们没听明白,直截了当道:“我百济愿举国归降大唐!”
柴哲威没有表态,他要继续看看扶余泰的表演,看看对方到底想干什么。沙吒相如突然明白扶余泰这叫先声夺人,在气势上压倒你们。金仁问心想你口口声声愿意举国归降大唐,那我们新罗岂不是出兵又出粮,一点好处都捞不到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二王子还真是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扶余泰道:“与殿下相比,某还是差远了。”他称金仁问为殿下,就是点出金仁问身为新罗王子却跑去抱大唐的大腿,脸皮之厚让人甘拜下风。
金仁问岂能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不过他早就习惯被人称作“罗奸”,道:“既然举国归降,又为何要在黄山原和伎伐浦打上两仗呢?”金仁问问得也很妙,百济跟大唐之间只在伎伐浦打了一仗,还是全军覆没;他故意把百济跟新罗在黄山原的对峙也说进去,就是暗示这场战争不是百济和大唐单方面的事,必须把新罗也算进去,别以为我看不出你的小伎俩。
“总有些不自量力的人去以卵击石。若不打上一仗,他们又怎会知道自己的斤两?”扶余泰的话,既是在说扶余孝,也在暗指新罗。
“那百济还打算继续打吗?”柴哲威问道。
金仁问和扶余泰同时沉入沉默,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这时,沙吒相如突然道:“二位大人喜欢在床上一动不动,脱光衣服连叫都不会叫的女人吗?”
金仁问和扶余泰相视一眼,一个在说你带来的人也太大胆了吧,居然敢在国公面前说这等污话;一个在说不关我事啊,不是我教他说的。反倒是柴哲威眼中一亮,顿时来了兴致,脱口而出道:“那多没意思!”
沙吒相如知道自己押对了,道:“女子的妙处,便在于起承转合、欲拒还迎,你撩我一言,我回你两语,诗文相和,乐舞相伴,酒到酣处,情到浓时,自然水到渠成、水乳交融。与女子如此,与国也是如此。若都像高句丽那般硬邦邦死扛,那还有什么乐趣?百济便是那妙龄女子……”
“妙,妙,实在是妙!”柴哲威以扇击掌,细细品味沙吒相如的一番话,摇头晃脑道,“好一句起承转合、欲拒还迎!高句丽舞姬本官也见过,那鼓大的,那腰粗的,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沙吒公子果然是同道中人,哈哈哈……”
金仁问和扶余泰心想这俩倒对上眼了。
金仁问道:“既然国公喜欢,那还得烦请二位给物色物色,看百济有何佳歌妙舞、美人尤物。国公高兴了,没什么不可以谈。是吧,国公?”
柴哲威心想你小子又把我推出去当幌子。不过百济歌舞嘛,他倒还真没怎么欣赏过,都说百济女子有南朝风韵,想想都让人神往,也就笑笑,没有说什么。
扶余泰心中已有定计,当即道:“那就请稍后几日,三天后,我定将泗沘城最好的美人送到帐中,供二位大人品鉴。”
柴哲威满脑子南朝风韵,全然没留意扶余泰话中的机关。金仁问不然,立刻道:“大胆,居然想让国公等三天!明天这个时候,见不到人,就不用谈了!”
扶余泰心中冷笑,明天就明天,能拖一日是一日;既然摸到了你们的喜好,那就先拉近关系,再慢慢谈不迟。还有你,沙吒相如,既然你这么爱出风头,聊女人,那就等着自食其果吧!
沙吒相如看见扶余泰神情,心中隐约有了一丝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