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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萱心里犯嘀咕。
这事儿她有两处错误。其一是上元节那天的事情不该瞒着辛氏。如果早点说出来, 兴许秦太太会有所防备, 对秦笙严加看管起来。
可当时她已经应允秦笙代为遮掩,怎好意思转头就把她出卖了。
而且,事情还涉及到萧砺。
辛氏本就不喜欢看到她跟萧砺有瓜葛,肯定又要斥责她。
其二, 便是今天不该贸然答应秦太太。
姑娘家遇到这种事情退避三舍都来不及, 她却不知好歹地往前凑。
左不过就这两件事情。
杨萱低眉顺目地等着训斥。
辛氏板着脸道:“阿笙是个好姑娘, 一时被猪油蒙了心, 犯了糊涂,我也替她惋惜。可是秦太太都劝服不了她, 你觉得你能行?而且,商量都不商量,自己就有本事做主了?”
杨萱老老实实地认错, “娘, 我错了,是我考虑不周,不该擅作主张。可是我看秦太太哭得可怜,又想起往常阿笙待我的好,不忍心撒手不管……娘, 将心比心,如果我犯错, 您肯定也巴望着别人能拉我一把。”
辛氏怒道:“要是你做出这种丑事, 我头一个不轻饶, 你或者以死明志或者剪了头发当姑子。咱们家几代人传下来的好名声, 不能毁在你手里。”
杨萱连忙跪下诅咒发誓,“娘放心,我不会乱来,绝对不会……后天,您也跟着一道去?”
辛氏“哼”一声,“我能不跟着?就在眼皮底下都看不住,要是离了眼前,谁知道你又生出什么主意来?”伸手把杨萱拽起来,“回去收拾东西,顺便到田庄住几天,这两天热得要命,阿桂身上快起痱子了……长到三岁多,阿桂还没出过家门呢。”
这样只说是去田庄暂住,就能把落枫山这事儿遮掩过去。
从内心来说,辛氏完全不赞成杨萱趟这个浑水,怕她被秦笙带坏名声。可看秦太太这情形,倘或杨萱不答应,说不得她会跪下来哀求。
到那时候,杨萱推脱不得,反而将秦家得罪了。
所以,辛氏与其生气杨萱往里掺和,更气她自作主张。
杨萱猜出辛氏意图,摇着她的臂弯,乖巧地说:“娘,我只去看阿笙这一次,要是她能听过一句劝最好不过,如果不听,我也算尽到本分,不会再去第二次。”
辛氏叹道:“你懂什么呀,就劝别人,别被她带沟里就是好的……你呀,不用多废话,只说三点,其一为她将来的儿女着想,其二为父母爹娘的脸面着想,其三,家里还有两个没说亲的妹妹。阿笙是个聪明人,话说得太多不如她自己想透了好。”
杨萱连声道:“我知道了,就按娘说得办。”顿一顿,笑道:“田庄怕是有耗子,不如我带两只猫过去好不好?回头让松枝出去买只竹笼子,像阿筝带来那个就很好。”
辛氏没回答,却扬声唤了文竹进来,打发她到外院让张奎检查马车以便出门,再就让松枝买竹笼。
杨萱则回到玉兰院打点要带的东西。
田庄里被褥都干净且齐备,要带的不过是换洗衣裳以及日常所用的笔墨纸砚针线笸箩等物。
又吩咐春桃把她这一年穿小的衣裳找出来晾晒。
田庄里佃户共十五家,差不多半数人家里有小姑娘,即便桂花穿不上,送给别人穿也行。
杨萱索性又让春杏到外面铺子里买回来一匣子各式绢花。
绢花很便宜,五六文一朵,这一匣子不过百八十文钱,比乡下集市卖的更精致好看。
到了约定那天一早,秦太太便乘坐马车过来了。
或许是为了避人耳目,没有带秦笙,只带了随身婆子和一个丫鬟。
见到辛氏,秦太太说了一箩筐感恩戴德的话,又掏出只荷包硬塞进杨萱手里。
杨萱推辞不过只好收了,等上马车打开看,发现里面是只鸽子蛋大小的羊脂玉兔。
辛氏瞥一眼,叹道:“当爹娘的,为了孩子真是……恨不得掏心掏肺,孩子可一个个都是来讨债的。”
杨萱倚在辛氏身边撒娇,“我不是,娘,我是来还债的。”
辛氏忍俊不禁,瞪她一眼,“你呀,少惹我生点气我就知足了。”说完瞧见杨桂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们,面上立刻堆起笑容,将杨桂抱在腿上,亲热地道:“桂哥儿最乖了。”
杨桐咧嘴,露出满口小白牙,“桂哥儿乖,姐姐乖。”
杨萱笑着捏捏他的脸颊,“还算有良心,不枉姐平时对你的好。”
辛氏看着眼前的一儿一女,满足地笑了。
行个一个多时辰便到了落枫山脚,马车绕过观枫寺,又往前行了约莫盏茶工夫,就看到一座青瓦屋檐的庵堂。
庵堂屋檐下挂着道匾额,上面极工整的三个颜体大字,点枫庵。
观枫寺本就算是小,这点枫庵比观枫寺还小一半,庵内只有一座正殿供奉着人面蛇身的女娲娘娘。
庵堂本就阴森肃穆,加上女娲娘娘形状怪异,杨萱莫名地觉得有些可怖,竟是不敢直视雕像。
辛氏与秦太太也没多待,每人上过三炷香,就请女尼带路去寻秦笙。
女尼所居的寮房就在正殿后面,极是简陋,再往东不远则是两排客舍,以供信女暂居。
秦笙住在头一排最边上的屋子。
女尼上前轻轻敲了几下门,秦笙应声出来。
她穿浅云色袄子,月白色罗裙,从头到脚全无饰物,眉宇间有种看透世事的苍凉与淡漠。
杨萱不由心惊。
前世,秦筝为了不嫁给萧砺真的剪头发当了姑子,这一世该不会换成秦笙看破红尘了吧?
正心神不定,只听秦笙淡淡道:“我在这里挺好的,不用挂心,请回吧。”
转头就要进屋。
“阿笙!”秦太太喊一声,上前拦住她,“阿笙,娘知道你心里有气,你怨恨娘也就罢了,可阿萱顶着大太阳过来瞧你,你不能不让她喝杯茶。”
秦笙双手合十,招呼辛氏,“杨太太”,又对杨萱道:“二姑娘,屋里简陋,只有山上采的苦艾茶,若不嫌弃就进来喝一杯。”
杨萱尚未开口,就感觉秦太太焦急地推了推她,遂就势走上前,笑盈盈地说:“正好觉得口渴,那就叨扰了。”跟着秦笙进门,一本正经地问:“我现今该怎么称呼你,大师、法师还是秦大姑娘?”
秦笙淡淡回答:“随便。”
“怎么能随便?”杨萱道,“刚才看你说话,感觉是该称大师,可看你这打扮,又觉得不像。是不是已经六根清净看破红尘了?不知道几时剃度,要不要我来观礼?”
秦笙不吭声,倒出一盏茶,将茶盅往杨萱跟前推了推。
茶盅是粗瓷的,汤水略有些发黄。
等待茶凉的时候,杨萱趁机打量一下四周。
屋里陈设很简单,不过一张木床,一座衣柜,再就一台叠席。叠席靠窗是张长案,中间则摆着长几,两侧各有两只蒲团。
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杨萱看着长案右侧,粗瓷罐子里插着的野花,抿嘴笑笑,端起茶盅喝了两口。
茶汤有种苦涩的清香,确实是苦艾茶。
秦笙在她对面的蒲团上坐定,淡淡道:“你不用劝我,我已经打定主意了。”
杨萱道:“我本也不是来劝你的,我是为了这个。”取出荷包里的玉兔,笑道:“这是上好的羊脂玉吧,至少得值百八十两银子。秦伯母说,只要我能进门说会儿话,这玉兔就是我的了……一本万利吧?”
秦笙眼圈有点红,默默地低了头。
杨萱轻轻抚摸着玉兔上面润滑的纹路,续道:“我娘说儿女都是来讨债的,还真是没错。费心费力地养到十五六岁,眼看着孩子大了翅膀硬了,就为个男人,爹娘兄妹都不要了,阖家的名声脸面也不管了……也不知道闹这一出,阿筝还能不能嫁出去?”
秦笙终于忍不住,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杨萱鄙夷道:“哭有什么用?你那要死要活的劲儿呢?你能哭得让周路八抬大轿三聘六礼地来娶你,就算你有本事。”
秦笙哽咽着道:“你不用激我,我本也不是因为周路。”
“不为他,那是为谁?”杨萱恨恨道,“上元节的耳坠子也就罢了,那是不当心掉了,可小衣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也掉到大街上被周路捡了?”
秦笙嚷道:“不是我,是茉莉!我虽然傻,可也不至于傻到罔顾清白,是茉莉偷了我的东西给他,也是茉莉来回给我们传的信儿。”
茉莉跟丁香都是秦笙身边伺候的丫鬟。
她要是偷件小衣出去,再容易不过。
杨萱深吸口气,“茉莉人呢?”
秦笙面无表情地说:“我娘罚了她跟丁香每人十板子,找人牙子卖了,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卖到了哪里。”
这种背主的丫鬟死不足惜,只可怜丁香平白无故地跟着受累。
秦笙仿似也想起丁香,目光黯然了许多,低声道:“我为丁香点了长明灯,如果她活着,保佑她能够福禄长寿,如果死了,就希望她来世投生个好人家,别再给人当丫头。”
杨萱默了默,开口道:“当丫头也就罢了,别再遇到你这样脑子不清楚的主子……你既然知道周路是个靠不住的,为什么非得豁出去当妾也要跟着他?”
秦笙双手掩面,泪水顺着指缝汩汩往下淌,“我不是跟着他,我想与他同归于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