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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卿见林太后面色大变, 也跟着踟蹰起来, 仿佛吃惊得忘了避嫌, “怎么……竟是真的?”
林太后震惊之下心神失守,露了端倪, 便也不瞒她, 微微点头道, “哀家原本瞧他不错, 他们这一支人丁单薄,这一辈更是只得他一个。才十几岁的年纪,上头父母都没了,他以世子之身监国,也做得似模似样。如今袭了爵,更添沉稳, 想来能承担得起这江山之重。”
她说到这里神色微冷,“但若外间真有这样的流言,只怕有些人的心,太大了。”
她还没死呢,怎么这外人的手,已经能伸到宫里来了?
贺卿自然不是真的听过这样的流言, 只是想借此机会给林太后提个醒。见已经起效,便也不置言。想了想, 问林太后, “选出来的人, 都是如中山王这般年纪的么?”
林太后微微一叹,“可不是?国赖长君,何况这两年朝堂上变故太多,已经不像样子。若没有个年长的皇帝压着,只怕……”
她没说下去,但未尽之意贺卿已经了然了。
恐怕朝臣也好,太后自己也好,都是被大行皇帝贺祁吓怕了。那孩子实在跳脱得很,心思全不在正事上,这个年纪又最是爱跟大人对着干的时候,不管是太后的话还是政事堂里先生们的话,都一概不听,着实令人头疼。
所以选了年方弱冠、老成持重的中山王。
这么选,原本没错,只是……
贺卿微微摇了摇头,还没拿定主意是否要开口,林太后已经看出了她有话说,便道,“怎么,真师心里有顾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管是什么样的话,出得你口,入了哀家的耳,旁人再不会知晓。”
“事关重大,本不该随意置喙。”贺卿抬起头来,直视林太后,维持着这个有些不敬的姿态道,“但太后可曾想过……国赖长君,但长君可不需要一位不亲近的长辈,到时候……说句僭越的话,皇嫂又该依靠谁呢?”
这话说得着实大胆,林太后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怔怔的看着贺卿,半晌未能回神。
过了一会儿,她才若有所失的回过神来,看向贺卿的视线里头一回带上了几分认真。莫名悲意上涌,但她静默半晌,最后只化作了一句叹息,“如今,这番话也只有你能说了。”
“我是方外之人,本不该过问这些事。”贺卿低下头道,“只是如今的情形,我与娘娘也算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这一番话,并不是贺卿危言耸听。
事实上,中山王贺垣,要远比所有人想的都更有野心,也更倔强。于是事情的发展,也就远超所有人的预料。
就是这个在林太后口中“老成持重”的中山王,林太后看重他们那一支人丁单薄,以为可以拿捏,殊不知正是因为过早见惯世事风霜,却养成了这位中山王阴沉刻薄、心狠手辣的性子。
他被召回京城,还没当上皇帝,就先给了林太后一个没脸。
——入城后,朝臣们请他以储君之礼登位,但他却直言自己年纪比大行皇帝还要大四岁,论起来也该是平辈的堂兄弟,驳回了这个要求,只肯以“皇兄”的身份登基。
他是皇兄,大行皇帝殡葬祭奠乃至其他一应礼仪,自然也不能比照储君之礼,要另行商定。最重要的是,本该荣升太皇太后的林氏,莫名成了“皇叔母”,连太后这个位置,都快坐不稳了。
这还不够。事实证明,这只是贺垣计划中的第一步。
因为拗不过他,时间又不等人,最终朝臣们说服了林太后,允许他以皇兄的身份继位。
然而大行皇帝葬仪一结束,登基大典办完,新君册封的第一道圣旨,就将他与林太后本就危如薄冰的关系彻底撕裂:他要尊自己的生父,上一代的中山王为先皇!
这就是贺垣打的主意,先定下自己皇兄的身份,然后顺理成章的追封自己的生父生母以及一干祖先,为自己正位的同时,也将本就已经足够艰难的林太后挤到了十分尴尬的位置。
皇帝自有生父生母,那“皇叔母”又算什么呢?
林太后自然不会应允,朝臣们也不可能答应。但把他推上皇帝位容易,要拉下来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于是这件事始终暧昧着,变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直到贺卿死前,也没有真正商量出一个结果来。
如果只是这样,其实跟贺卿也没什么关系。她跟林太后说不上亲近,跟大行皇帝也好,灵帝也罢,都没多少骨肉亲情,不必要为他们的事情操心。恰恰相反,若林太后被贺垣打压下去,为名声计,就该多亲近其他的皇室宗亲。她这位已经出了家的大长公主,正是不二人选。她的日子,或许会比之前还好过些。
可是谁叫贺卿复生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脑子里多出来一个魂魄,又给她留下了一段记忆?
她所不知道的事,这段记忆里都有。
虽然非常简略,省却了凶险复杂的过程不提,只有一句结果:贺垣为追封生父,与宫中林太后及朝臣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权力争斗,持续整整三年时间,史称“大礼议”。
这件事最终的结局是贺垣胜利了。他是皇帝,真要不管不顾,就非要办成一件事,谁能拦得住呢?
可是他们又都输了。
大楚历经两位荒唐帝王,本来就乱象频生、岌岌可危,选择贺垣这位“长君”,就是为了尽快稳定局势,治理好天下。结果这一位比之前的更荒唐,因一己之私荒废政事,使得整个朝堂陷入一场可笑的内部争斗,空耗实力。
三年后,就在他终于如愿追封生父为皇帝,心满意足的将对方的灵位送入太庙,与大秦历代君王比肩的时候,西北狼族铁骑南下,以锐不可当之势踏破了大楚河山。短短半年时间便攻入京城,俘虏了皇帝及一干大臣。
大楚灭。
贺垣,史称——末帝。
这样的结局实在是太惨烈了,远远超出了贺卿的承受能力。所以她虽然已经打定了明哲保身的主意,但还是忍不住来提醒林太后。
谁都好,就是不能选这个狼子野心、忘恩负义的中山王!
倒不是她多有忠君爱国之心,也不是她舍不得长公主的尊位……只是,跟个人比起来,万里江山太大太沉重,贺卿下意识的就不想让这个皇朝结束得像自己一样可笑,简直毫无尊严。
这是浩浩历史长河带给她的一点浅薄的念头。
这莫名的情绪压在她身上,让她辗转反侧,最后还是站了出来。
贺卿恍惚间,林太后已经有了决断。大楚江山固然重要,但十几年了都好好的,等闲也不至于会出事。倒是她自己,坐在皇位上的不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而是个陌生人,又不需要依靠她,那她还凭什么保持如今的身份地位呢?
“好孩子,若非你提醒,哀家就要犯错了。”她握了握贺卿的手,“只是孩子年龄太小,又怕站不住。”
大的怕养不熟,她索性琢磨起抱个婴儿回来养活的可能了。自己带在身边养大的,总归更亲近。而且前头这十几年皇帝不能亲政,万事便要依靠她这个太皇太后。
“也不必选太小的。”贺卿道,“六七岁就很好,知道轻重,又自己做不得主,须得有人依靠。”
林太后迟疑道,“六七岁已记事了,是否会与哀家不亲近?”
“他是皇帝,身世是掩不住的。与其瞒着,倒不如光明正大。”贺卿道,“最好是选那父母双全的。他们为了避嫌,反而不敢亲近,才更显得您和善。也免得皇帝长大了,要追封生身父母和先祖。人活着,他总不可能迎回宫里当太上皇。”
贺卿如今颇有点儿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意思,防范得十分严密。倒是林太后一时没想到这里,此刻一个激灵,不由想起中山王贺垣来。那孩子就是家里什么人都没了的,焉知将来不会这么办?
到那时她该如何自处?
心底最后一丝犹豫尽去,她点头道,“难为你考虑得周全,我这一阵子精神不济,竟是半点都不曾想到。”
“娘娘日理万机,自然顾不得这些琐事。”贺卿自谦道。
一番交谈下来,林太后对待贺卿的态度显然多了几分真的亲热。想着贺卿见事明白,以后在宫里少不得互相扶持,便道,“往后你得了空,千万多往我这里来。咱们说说话,做个伴儿。今日还有事,我就不留你了。”
贺卿知道她是要重新谋划新君之事,自觉的站起身,对着林太后一礼,才终于掀开了自己真正的底牌:“其实外头带回来的,再好也不如自己家的。我记得大行皇帝虽然没有正经妃嫔,身边却也有几个伺候的人。太后娘娘从外头挑人之前,何不先让太医给她们诊个脉?”
顾铮有些吃惊,“莫非薛相在太皇太后那里提起过我?”
“不过是在折子里提了一句。”薛知道捋了捋胡须,“太皇太后的手段与魄力,都远比老夫想的更甚,是我朝之幸。再有玉声从旁辅佐,想来高枕无忧矣!”
“学生惶恐,还是要赖前辈们指点。”顾铮低头道。
薛知道笑道,“老了,该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位置了。”
“薛相老当益壮,如今提这些还早。”顾铮并不因为对方的抬举就失去理智。
的确,薛相在自己的奏折里提了他,太皇太后派他来送这份圣旨,就是以后会用他的意思,薛知道在朝的时间绝不会太长。但不论如何,总不会是今年,至少要等张太后肚子里那个孩子生下来,才会见分晓。
所以结局究竟如何,现在谁都说不清楚。
两个人实在没什么交情,即使之前薛知道写了信给顾铮,要他在朝堂上替太后说话,颇有举荐他顶替自己位置的意思,顾铮也感念这份恩情,但他也没有忘记,在那之前,正是薛知道一直压着,不叫他出头。
虽然是好意,怕他年轻气盛,若是上升得太快,反而易折,但更多的是因为政见不同。
二人之间各方面差别都很大,也是不争的事实。
所以话说到这里,顾铮便起身告辞了。薛知道送了两步,他再三推辞,转身要走时,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转身问道,“薛相可知道无上慧如真师?”
“这自然知道,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还是老夫这里递上去的。这位殿下说起来也是个苦命人,在宫里也仿佛隐形人似的,无事没人能想起来,十分低调,外间也少有传闻。怎么?”薛知道面露疑惑。
顾铮摇头,“今日在宫里见到了,忽然想起。”
其实他自己博闻强识,贺卿作为皇室成员,她的生平他又怎么会不记得?
她是惠帝末年出生,才不到一岁,惠帝驾崩,灵帝继位。这位陛下连江山都不放在眼内,自然也注意不到襁褓之中的妹妹,连封号都没给,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长大。直到献帝这个侄儿继位,才发现宫中还有一位正当花季的皇姑,这才给了安平大长公主的封号,让她短暂的出现在人前,但很快就又被遗忘了。
虽是金枝玉叶,但却仿佛一个透明人,别人不在意,自己只怕也没主张,怎么会忽然决定出家修道,而且还与太皇太后交好?
而且自己今日所见之人,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能低调那么多年,无人提及的。就算她真的深居简出,天天在宫里求道,以那样的气度风华,宫人们多少会议论几句,传扬开来。
但顾铮只将此事放在了心里,没有继续多言。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总会弄明白的。
……
此刻,宫中贺卿也正跟太皇太后提起顾铮,“我方才进来时,见刘总管领着一个年轻的绯袍官员往外走,莫非就是太皇太后之前提过的那位顾学士?”
“就是他。”太皇太后点头道,“真师瞧着如何?”
“果然龙章凤姿,不与俗同。”贺卿点头道。
太皇太后闻言,眸光微微一闪,视线落在她身上的青袍之上,又不由微微摇头,心道可惜。贺卿若是没出家,正是该议亲的年纪,这朝中多少青年才俊,倒只有这位顾学士瞧着能与她匹配。
不过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若真叫顾铮娶了贺卿,太皇太后也未必会高兴。这满朝官员里,也只有这么一个入了她的眼,准备将之作为朝廷栋梁倚重,若是尚了公主,却是万事休提了。
就是顾铮自己也不会同意。
本朝的公主不值钱,因为不需要去和亲,便没了价值,反倒作为能随时出入禁宫的外戚很有可能干预朝政,因而反倒为皇室所忌惮,因此驸马是不能入仕的。
在这样的环境下,略有些志向的年轻人,都不会想着尚主,何况顾铮?
所以她很快就转开了话题,“怎么这会儿过来了?”之前贺卿只会去养寿宫拜见,到咨平殿来,这还是头一回。
贺卿道,“昨儿领了娘娘的嘱咐,我今日已经去坤华宫看过太后娘娘了。”
“如何?”太皇太后立刻提起了精神。
贺卿道,“排解心事,这个要慢慢来,急不得。倒是另一件事,我觉得可以立刻安排。——太后娘娘身边也没几个可靠人,太皇太后怎么不拨一些人过去?”
“哀家身边的人,怕她用不惯,反倒总要提着心,生怕说错做错。她一个孕妇,总是如此,哪里能宽心?”太皇太后说着,又问,“可是那边有什么问题?”
否则贺卿不会特意提起。
贺卿道,“太后娘娘性子太好,难免压服不住下头的人。这时候叫她为这些烦心,反倒不妥。”
“那依你之见呢?”太皇太后问。
贺卿将手中的茶盏搁在桌上,微笑道,“依我之见,您若是舍得,不如将邱姑姑派过去,叫她照看太后娘娘一阵。”
太皇太后和邱姑姑闻言俱是一愣,对视一眼,都有些拿不定主意,“这……”
“我知道邱姑姑是娘娘身边得力的人,但也正是如此,才显得您对太后娘娘看重不是?有邱姑姑照看着,那牛鬼蛇神自然就都老实了。这般用心,太后娘娘看在眼里,将来无论是她自己还是小龙子,自然只会与您亲近。”
太皇太后闻言,不由微微一惊,继而醒悟过来。
贺卿这番话,固然是提出解决问题的办法,也是变相的提醒她:朝堂虽然重要,但张太后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更重要。
这孩子不是生下来就完了,还要看顾着他长大,将大楚江山交付到他手里。孩子都离不得娘,若张太后对她一味畏惧,孩子必然也受到影响。若是与自己不亲,她辛辛苦苦折腾了这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张太后是个柔弱的性子,也没主见,朝堂上的事说不上话,要笼络住她很容易,也不会有任何坏处。
想通了这一点,她不由拍了拍贺卿的放在桌上的手,感叹道,“这一阵子忙得很,顾前不顾后的,许多事情难免疏忽。好在有你提醒,否则哀家真是……”
她顿了顿,拍板道,“那邱姑姑明儿就收拾东西去坤华宫伺候吧。太后和小皇子身份紧要,不可疏忽。”
“是。”邱姑姑连忙点头应了。
她虽然不想离开太皇太后身边,但那也是因为怕从此失去了宠眷。可跟着太后和小皇子,也是为太皇太后办事,而且是要事,自然不必担忧会被忽视。何况……
说句大不敬的话,太皇太后如今是这后宫之主,手握着开国以来后宫女子从未有过的权柄。但说到底,这些权柄将来终究是要交还给小皇帝的,她去伺候那位主子,将来的前程说不得会更好。
太皇太后出手,自然不会只去一个邱姑姑,第二日贺卿到坤华宫去时,便见这里遍地都摆满了东西,是太皇太后才着人送来的。邱姑姑领着几个宫人正在清点整理,张太后坐在一旁看着,脸上的表情还算放松,显然邱姑姑的手段不凡。
而那个抱香已经被挤到了角落里,安安静静的,不仔细看都找不见人。
一见她,张太后便站了起来,面上带出几分亲近之色,“真师快请坐,我方才正与邱姑姑说起您呢。”
虽说是要救人,但这可算不上“妇人之仁”。为朝廷大计,或许会有牺牲品,但绝不是眼下这种情况。等着看朝廷反应的,不单是瑞州的百姓,还有整个大楚无数州县的百姓。若是放弃了唐礼臣,往后在他们眼中,朝廷的信用将大打折扣。
而一个不能得百姓信任的朝廷,还如何治理这个国家?
其实顾铮本来也打算要救唐礼臣,所以知道贺卿的想法跟自己一样,他其实是有几分高兴的。
他看着贺卿,贺卿以为他要说点儿什么,但最后,顾铮也只是淡然地收回视线,点头道,“好,这个忙我帮了。”
跟聪明人说话,总是更省力气。
不过,贺卿可不会主动承认,落人口实,她含笑道,“这怎么能说是帮我的忙呢?顾大人乃是朝廷肱骨,救国于危、维护朝廷的脸面与威严,难道不是分内之事?”
顾铮失笑,“真师这过河拆桥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
“顾大人本来就有此意,倒是我多此一举了。”贺卿神色不变,口中淡淡道。
顾铮自然也不会承认,只一笑,将话题转回了唐礼臣的事情上,“真师可有良策?”
“这种事哪有万全之策?”贺卿道,“如今瑞州看似闹得很大,其实还是在看朝廷的应对。这种事绝不能后退一步,当发兵镇之,难道还要与他们讲道理不成?”
朝廷表现得越强势,乱民才不敢擅动。而后再派人前往接应。唐礼臣又不是棒槌,只要有机会,必定能够从府衙之中逃出来。届时少了人质,要解决乱民就容易了。
顾铮摇头道,“如今朝中局势如此,太皇太后只怕不会应允。”
一旦打起来,必然要牵涉到方方面面,对朝廷而言是个不小的负担。太皇太后如今的态度,必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会主动给自己揽这种麻烦。
花一点小小的代价将瑞州的乱民安抚下去,对她而言更简单。
“这你不必担心,”贺卿深吸一口气,“若是顾大人能说服薛相公,在朝上向太皇太后进言,我就能借机说服她。”
顾铮看了她一眼,低头思量片刻,点头道,“好。”
他没问贺卿是否有把握。这个问题的答案,只要看看贺卿现在紧张的表情,就可猜测一二。但世上的事,有十成把握的毕竟不多,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博那一个可能罢了。总不能因为未必成事,就什么都不做吧?
不过,偏偏选了这条路,这位慧如真师的胆子的确不小。不论她的话说得多委婉,实际上还是要朝臣倒逼太皇太后,以势压之。这种做法,稍有不慎,恐怕会将所有人都折在里头。
但风险越大,收益也越大。
既然已经决定要做,顾铮心想,不如就来一把大的。
下午接着议事,贺卿并未继续参与。早上是适逢其会,但她一直留在咨平殿内,毕竟不妥。在这种事情上,没必要惹来别人的疑窦。
她去了一趟坤华宫。
张太后的肚子已经七个月,腹部明显凸起,虽然她自己看上去受到的影响并不大,但整个坤华宫的气氛却紧张了不少。行动间必要有人上前搀扶,以免出现意外。衣食住行,邱姑姑更是亲自盯着,看得很紧。
就连贺卿过来说话,她也一定要跟在旁边,免得贺卿再撺掇着张太后去做什么。
如今张太后肚子里的孩子最要紧,贺卿本来就没打算让她牵扯进来,见她一切都好,便主动起身告辞了。
回转问道宫,她便枯坐房中,不断翻阅记忆,寻找能够劝说太皇太后的各种说法和依据,务求能够打动她,让她改变主意。
这天下午的议事,如贺卿所料,并没有结果。
这也不奇怪,举凡这种牵扯很广的事,少有能够迅速定下来的,朝上总要议上几日。
顾铮的动作够快,第二天早朝时,薛知道便当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而他的话就像一个引子,立刻有无数官员站出来附和,形成了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就连原本力主安抚的汪同,面对这样的局势,都不免弱了声势。
这完全在控制之外的变化让太皇太后十分不快,早朝并未持续太长时间就散了。
因为太皇太后直接拂袖而去,后续自然就没了安排。重臣们站在大殿里面面相觑片刻,而后由薛知道出面,让值守的内侍通传,请求前往咨平殿奏对。
太皇太后听到内侍转达的话时刚刚更衣完毕,正在喝茶润桑,闻言气得将手中杯子摔了出去,“你去告诉薛知道,哀家今日不见人!”
下面的态度如此整齐划一,其中威逼的意思,太皇太后已经全然接收到了。
来自朝臣的声势,让身居高位的她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看似是她执掌朝政,但实际上,她却只能倚重朝臣来处理这些事。一旦彼此的想法相悖,朝臣完全有能力逼迫她改变主意。
这是太皇太后第一次体会到这种糟糕的感觉。即使明知道自己并不是真正的至尊,她心中还是惊怒不已。
这种时候,她无法心平气和地接见朝臣,不如不见。
等传话的内侍走了,她才重新坐下来,抬手掐着眉心,感觉十分头痛。
贺卿一直在关注此事,几乎是掐着时间过来求见的。太皇太后想着她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见地,便宣了她来见面。
地上的碎瓷器还没有收拾,也就成了贺卿最好的切入点,“这可是娘娘最爱的一套瓷器,莫不是失手摔了?那就太可惜了。这一套还是惠帝爷在时烧的,后来总烧不出这么好的颜色。”
她说着,蹲下身捡起一块碎瓷片,放在手心里,摇头叹息。
“你不见哀家正生着气?也不来劝,倒是光顾着看瓷器了。”太皇太后嗔怪了一句。但被贺卿一打岔,情绪倒是平复了一些。
贺卿这才笑问,“是谁惹得太皇太后如此生气?实在该罚!”
太皇太后的连沉了下来,“法不责众,他倒是打的好算盘!哀家也不过白气一回,若当真责罚了,只怕这朝堂上就再容不下哀家了!”
“这话是怎么说的?”贺卿露出了一点惶恐之色,“娘娘可是为朝上的事烦心?”
“就是瑞州的事。”太皇太后道,“一场民变,既然事出有因,那只需解决了也就是,若真打起来可不是劳民伤财?可朝上的大臣们,似乎都认为该打。却也不想想,如今朝中才略安定些,战事一起,只怕又要生出事端。”
“原来是为了这事。”贺卿将手里的碎瓷片放下,对太皇太后道,“外头的事我不懂,不过娘娘若是不生气,我倒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话?”
“这一仗,的确该打。”
太皇太后勃然变色,“怎么,连你也要来做说客?”
“我一个方外之人,又是女子,谁会请我做说客?娘娘且听我分说,”贺卿不慌不忙道,“外间的事不论,但正因为朝中如今不算稳定,这一仗才必定要打。”
“哦?怎么说?”大抵因为贺卿并非利益相关之人,太皇太后便也多了几分耐心。
贺卿道,“春秋时,楚国为五霸之一,国力强盛。然而楚庄王病逝早亡,年仅十岁的楚共王继位,楚国便陷入了危机之中。为了稳定局面,代理朝政的太后与大臣商议,决定联合齐国攻打鲁国。我也曾听闻,草原民族为了缓解内部分裂与争斗之势,往往总要纠集起来,对中原用兵。太皇太后试想,这是为何?”
太皇太后也读了不少史书,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外面有了一个共同的敌人,便可以顺利将矛盾转移,反倒有利于内部团结。”
“正是如此。”贺卿点头道,“瑞州自然是癣疥之患,但若是能一振朝廷声威,令朝中大臣同心协力,便是兴师动众一些又何妨?——正是要兴师动众,好教所有人都知晓,国朝仍然稳固。”
这样紧要的消息,自然不是空口白话就能说清楚的。驿卒取出信物和知州唐礼臣请罪的奏折呈上,这才在众人的询问下,说出瑞州发生的事。
事情的起因,的确是因为汉白两族之间的摩擦。
两族聚居,彼此之间从生活习惯到信仰都不太相同,矛盾自然也是由来已久。
白族人擅骑射狩猎,战力不俗,但瑞州本地的汉人也同样彪悍凌厉,不会让对方讨了好处去。所以这么多年来摩擦不断。但因为都知道对方的实力,也想谋求长远的发展,所以双方都压着,不会让事情真正闹大。
再加上官府在这种事情上一向都是和稀泥,只要他们能和平相处,别的一概不管,久而久之,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默契。
什么时候该闹,派多少人去闹,闹到什么程度……这些下头的人或许不清楚,但领头的心里一定门儿清。偶尔有些事情,两族甚至会通力合作,联合起来对付和糊弄官府。
最辉煌的时候,他们曾经一连挤走了三位当地官员,从县令到知州都有。其中一位县令,甚至是死在当地的。
也正是因为那位县令的死,事情有些压不住了,朝廷才觉得应该杀一杀瑞州当地的风气,派了唐礼臣这样的能吏干臣过去,希望他能够为当地带来一些改变。
当时唐礼臣的其实品级还不够执掌一州之地,是刘牧川和先帝力排众议选择了他,所以他的官职是权知瑞州,这是朝廷为能力强而官品低的官员做出的妥协,可见对他的信重。
唐礼臣也没有辜负这种信任,到了那边之后,迅速地审结了张县令的案子。却原来这位倒霉的县令大人,是死在一次两族斗殴之中的。
这事儿说起来也是寸了,两族上百人聚在一起混战斗殴,结果两边儿都没死人,就张县令一个人出事儿了。
虽然瑞州当地的居民一向不服管教,并不怎么将官府放在眼里。但死了一个朝廷命官,这事情有多严重,他们心里还是知道的。因此串通起来,将事情瞒得死死地,只报了个意外身故。
唐礼臣费了不少功夫,从内部分化瓦解了对方的联盟,这才弄明白了事情的始末。
因为事先得到了皇帝的授意,为了避免他无法掌控当地局面,皇帝甚至给了他调遣附近驻扎兵马的权力,所以事情办得非常顺利,唐礼臣不但将涉案人员尽数抓获,还将渗透进衙门里,帮着他们遮蔽此事的内鬼揪了出来,撤职查办。
这件案子本该轰动一时,然而却正好赶上了先帝驾崩的当口,所以报上来之后一直被压着,后来也是草草了结。
然而在当地,上百人被抓进大牢里,却绝不是一件小事。何况被抓的这些人里,还有好几个罪魁祸首,在当地的威望极高。所以他们入狱之后,天天都有人来衙门闹事。后来案子审完,唐礼臣留下了罪魁祸首,其他的人放归,情况也没有改善。
因为犯的是死罪,唐礼臣身为知州也没有处决权,所以等了几个月,得到朝廷批复,便着手将那罪犯移送京城。
但押解的队伍才出城,就遇到了埋伏,有人劫了囚车把人犯救走,还几乎杀光了所有负责押送的士兵,只有两个人逃了出来。
唐礼臣十分恼怒,不但一直在追捕这名人犯,还下定决心要治一治这些刁民。因此今年赈灾的米粮,他并没有直接发放下去,而是要求以工代赈,让百姓们出工出力来换取粮食。
这个命令惹得当地居民怨声载道,十分不满。又有人故意从中挑拨,声势就越闹越大,最后竟成了民变。
目前瑞州府的局势是,冲动的百姓们包围住了府衙,好几次险些冲进去,幸而有军队看守,才堪堪拦住。而外间收到消息的援军赶来,又将整个瑞州府围住,要求闹事的百姓们交出领头之人,然后各自散去,否则就要将他们当成反贼诛杀。
城中的百姓自然不愿意妥协,因此以唐礼臣做威胁,要求官府对此次之事既往不咎。
三方如今就呈这样的胶着之势僵持着。但这种局势应该坚持不了多久,因为衙门里没有储存足够的粮食,一旦吃完了,就不得不向外求助,到时候局势必定会发生变化。
唐礼臣在奏折之中请罪,认为是因为自己处置不当,才会激起民变。但对于自己此刻的处境却没有多说,而是要求朝廷派兵,以雷霆之势镇压此事,以免民变最后真的变成造反。
言下之意,他已经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细究起来,这件事里唐礼臣自然是没有做错的,不但没有错,还应该有功。毕竟他圆满地完成了先帝交付的任务。但后来放跑了钦犯,又让局面演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肯定也要有人负责任。唐礼臣是个聪明人,主动担起了这个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