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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胥武乃是前朝名将, 名望很高, 可惜前朝末期民不聊生,粮草军饷都跟不上, 后来役于一场守城战中。仔细一想,居然就离此地不远。
楚淮引还在疑问孟侜为何有此一问时,看见供奉的画像下面有一副盔甲和剑。
以楚淮引专业的眼光来看, 年代久远不影响它粗制滥造的本质,再落魄的将军盔甲都比这要精良。
“陛下, 我们叫醒卫队尽快离开。”孟侜眉头紧锁, 这村子十有八九是一个反贼窝点。小客栈里还有无辜过路人, 他们手无寸铁,若是遇到无差别袭击, 只能白白丧命。
“抱紧朕,我们走。”楚淮引深以为然,哪怕要正面对上这群反贼, 也不能在客栈里。
孟侜最后回头看了一眼祠堂,念念有词的村长恰好转过身来, 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疯狂毕现,以及深深藏在眼底深处的呆滞。他好像在完成某种可在骨血里的使命,而忘记了其他一切。
他站起来熄灭火光, 和背后的邱坚白的画像在黑暗里融为一体。
没错,画像上正是邱坚白, 或者说, 和邱坚白酷似的梁太子。
阴魂不散, 这是孟侜的第一反应,随即他想到岐州商会那一群被邱坚白教唆谋反,认为自己是前朝皇族转世的反贼。他以为邱坚白会用同样的说辞来蒙骗李家屯的村民,直到他看见了祠堂里的盔甲。
孟侜脊背一凉,这比商会更可怕的在于,李胥武他是为前朝战死,难保这些人不会效仿李胥武殉国。他们不怕死,从他接触的几个村民来看,甚至可以说,他们一直在等待这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邱坚白死了,他的部下供出了其他据点,被一一拔出,没想到还有这么大一条漏网之鱼。
孟侜问:“真的是李胥武的后代吗?”
楚淮引:“李胥武父母双亡,年少入伍,一直到他成名的那几年,前朝各地揭竿起义,声势浩大,他随军南征北战,不曾娶妻生子。”
“邱坚白他还是人吗!”孟侜骂道。
“天元二年,天降神迹……故而建之”祠堂外墙刻着纪事和建成日期,距今不到二十年,捐赠者姓梁。
孟侜大概可以猜出,二十年前,邱坚白在奉国争储失败,开始在三个国家活动。他经常往返奉国和大魏,路过此地,村里恰巧出现了某种无法解释的怪像,邱坚白趁机利用,因为村里都是李姓,就忽悠他们是李胥武后代,要在此地等大魏皇帝路过,替将军报仇。甚至帮他们建了祠堂,进一步用宗法辖制村民的思想。
邱坚白担心时间久了,人员流动,慢慢地就不再相信这个说辞,便想出“维持血统”的阴损招。李家屯只能内部婚嫁,一旦掺入外姓血统,就不再是纯正的李将军后代,到时就算“斩龙”成功,血统不纯,也不能借李将军的光,见到“真龙天子”,全村飞升,封为复国神兵。
邱坚白就跟邪|教头子没两样!用一张藏宝图到处活动,许诺那些根本不可能的好处,骗着一群人跟他一起光复前朝。
“我们先离开,再派人来点化这些村民,若是执迷不悟,再……”孟侜话还没说完,那些隐隐约约的狗叫声骤然清晰起来,像从地狱裂缝爬上人间一般,叫嚣着躁乱着失去控制。
楚淮引刚抱着孟侜下地,突然从祠堂地底冲出一群恶狗,谁也说不清祠堂下面挖了多深的圈牢,只见源源不断的恶犬从黑窟窿里钻出,它们目标明确,一半向他们冲过来,一半洪水一般朝客栈席卷。
楚淮引急忙抱着孟侜跃回屋顶,孟侜配合地从他袖子里取出一个圆形物事往地上一扔。
嘣!那东西应声炸裂,惊醒客栈中的卫队,所有人进入对敌状态。他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眼就被眼珠赤红的恶犬围攻袭击。
暗卫们带着惊吓过度的过客跃上屋顶,一时间外来人都站上了李家屯的屋顶,他们就地取材,把瓦片敲碎成锋利的暗器,射向恶犬的脖颈,瞬间血流如注。
血腥味反而刺激了恶犬,它们刨着墙壁和木柱,大有大客栈撕咬拆碎的趋势。一直上不去屋顶,眼珠越来越红,在冲天的狗吠声中,一扇扇漆黑的窗户突然陆续亮了昏黄的油灯,开门的声音吱呀吱呀,十分瘆人。
“危险,别出来!”季炀喊道。
下一幕却让他恨不得把这句话吞回去。
男女老少漠然地搬着一架架梯子,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竖着靠在在屋檐上,恶犬像被训练过一样,敏捷地蹭上屋顶。
暗卫掀翻一架梯子,村民就锲而不舍地架回去,在犹豫要不要对村民下手的几瞬间,几只恶犬窜了上来。瓦片突然像引发连锁反应一样,纷纷下塌,几乎无处可站。
那些恶犬仿佛能记住外人的气味,只对他们下手,要么村民身上带了什么防护品,要么就是入住的客栈有问题,他们一进去就沾了某种让恶犬兴奋的物质。
当真是疯了,村民宁愿把整个村子都拆了,也要把他们拖下水。
情势紧急,恶犬不知疲倦地涌上来,楚淮引下令:“大家分散开,暗卫护着过客离开,卫队断后,不要走同一方向!季炀,你保护好顾公子和柳宜修。”
顾家书香门第,楚淮引想请顾老出山,推广教化,兴办学堂,顾连珠这个人情一定要做。
暗卫保护过路人,季炀的天职是保护陛下,却被安排保护其他人。但陛下的话就是圣旨,所有人只能按令执行,默契地朝四面八方分散开。乌压压的恶犬也跟着分流,每个人身后都追着几只。
楚淮引背起孟侜,在残损的屋脊上逃生,“不怕。”
他选了一个上山的方向,但不知怎么回事,跟在他身后的恶犬数量最多。
陛下今生第一次体验被几百只狗追,开始认真地考虑京城禁狗的决定。
他有一段时间没有背着孟侜了,背后的触感明显和之前不同,孟侜的双手紧紧揽着他的脖子,隆起的小腹顶到他的后背。
脚下是江山,背上是孟侜,楚淮引目光从未有过的坚定,藏着比两军作战时还要执着的信念。
这一刻,肩上的分量有多重,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边还要安慰孟侜,怕他太紧张:“没事,眼睛闭上,想想朕,不准想别的。”
孟侜声音镇定:“我不怕。”
明白楚淮引在担心什么,他又补了一句:“宝宝也不会怕。”
山风呼啸而过,眼前一片漆黑,陛下一个人的话肯定能把背后那群狗甩得远远的,但他背着孟侜,每一步不仅要考虑速度,还要担心骤起骤落会不会对孟侜对胎儿有什么影响。
求快,更求稳。
孟侜安静地趴在他背上,控制自己的呼吸不乱,他想起在刘府花园,陛下背着他躲过成年鳄鱼的攻击,那时候陛下一举一动随心肆意,在他背上就像过山车一样刺激。
今晚他明显感觉到楚淮引的克制和谨慎,孟侜想,他和孩子都应该记住这山一般沉稳的陛下,生死关头放慢速度,除了深情和责任,还有什么能驱使人这样付出?
他也想起在千阳湖落水的时候,他急漩涡中用一把匕首斩断两人的联系,现在这把匕首在他的靴子里,楚淮引刚才那句话就怕他故技重施。
怎么会呢?
他答应了,他不会再做这样的事情。
楚淮引今天运气真不怎么好,他没来过这一带,选的方向,沿途不是小树丛就是荆棘带,连棵落脚的大树都没有。
荆棘肯定不能过去,孟侜会被刮得满身伤。楚淮引绕着荆棘走,前面居然是个荒废的采石场,难怪没有大树。
月光照得采石场一片发白,前方的悬崖变得触目惊心。
后面是不知疲倦越来越多的疯狗,孟侜怀疑是不是山上也养了一堆,他们实在不凑巧。楚淮引托着孟侜的手一紧,沉声道:“闭眼。”
这是一块倒锥形的悬崖,往下看空荡荡无一物,楚淮引空出一只手,抓着侧壁凸起的石块,平行着往左侧挪。疯狗闻着味道到了悬崖边,看见两人远远地挂在峭壁上,竟然想也不想原地起跳,朝他们撞去。
一只接一只的疯狗在孟侜眼前撞得头破血流,垂直掉下悬崖,离他们只有一小段距离。尽管没有撞到,但视觉效果也相当骇人,孟侜差点吐出来,觉得自己最近可能要吃素几天。
楚淮引本打算等这群疯狗通通送死之后,再挪回去,不想山上火光大盛,一小波村民们竟然跟着疯狗追上来了。
“狗皇帝往这边跑了!”
“杀死他们,替老祖宗报仇!”
“对,我们马上就要变成护国神兵了!将军会降临李家屯,带我们去见天帝!”
看来回去是不可能的,只能顺着悬崖下去了。
采石场经过数百年工人的敲击和自然风化,每一块石头都有松动的可能。比如陛下手里这块。
轻微的动静引起了村民的关注,楚淮引暗道糟糕,他急忙往左移动,刚挪动一丈长的距离,方才的位置已经落满雨点般密集的石块和火把。
人性泯灭。
楚淮引一只手承受两个人的力量,急速闪过的火光中,孟侜看见鲜血顺着石壁淌下来,心神微微动摇。
孟侜碰到靴子里的匕首……
“你想干什么!”楚淮引十分警觉。
铿——孟侜把匕首插进崖壁,形成一个牢固的支点,“放开我,抓着它。”
一只手显然无法攀下悬崖,两只手才有可能。
楚淮引没动,另一只手始终牢牢托着孟侜。
他不敢放。
要是他放手,孟侜脑子一抽,再“为他好”而放手……这里是悬崖不存在任何侥幸。陛下不敢赌。
孟侜终于意识自己的信誉有多糟糕,信任有多重要,任何人在这个情况下都会做的选择,楚淮引居然不敢。
他双手双脚缠紧楚淮引,急出眼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我现在不是一个人。”
楚淮引沉默,千阳湖的时候孟侜也不是一个人。
孟侜又气又急,一口咬在陛下的后脖子:“你信我!求你了。信我信我信我!”
“陛下的爱和信任,要么都给,要么都收回。”孟侜坚决道,如果不是一边哭一边威胁的话,听起来更有说服力。
楚淮引手松了又紧,最后道:“你要是松手,朕也松手,碧落黄泉,朕生生世世都追着你算账。”
“嗯。”孟侜哭得像个傻|逼,吸着鼻子狂点头。
“别哭,省点力气。”
“我不哭。”孟侜瘪着嘴忍住眼泪。
楚淮引慢慢松开孟侜,孟侜如约手脚并用缠紧了他。陛下用完好的那只手攀岩,另一只手握住了匕首。
村民们仿佛末世狂欢,释放了二十几年的压抑一样,不断攻击他们。大石头仍不远,小石子被孟侜挥手挡下,手臂痛到麻木,幸好楚淮引始终秉承把孟侜裹成球的理念,才不至于被砸到骨折。
两人在漫天石头雨里慢慢淡出村民的视线。
下方是龙潭虎穴未知,但孟侜从未有一刻觉得和陛下如此之近。
很美好的是,陛下也这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