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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忍着笑意, 将余下几篇诗作一一看完,刚放到案上, 那王璨王仲宣便开口道:“敢问夫人, 可选出前三的佳作否?”
吴桢在一旁笑得有些促狭:“往常在我家中行此评诗论优的雅事时, 只要是舍妹品评, 哪怕换了笔迹, 子恒的诗作也从来都是第一。不知此次, 换了嫂夫人来品评,子恒能否仍旧坐稳这魁首的宝座?”
闻言, 我不由看了卫恒一眼, 原来他每次到吴家去喝酒, 除了吴桢同吴良兄弟俩, 还有他们的妹子作陪。
卫恒就跟没听到这话似的,神色不变,只是着急催我道:“还请夫人给我们一个痛快,不知哪三首诗入了夫人的青眼。”
我微微一笑,命人取过三枚竹简并笔墨来, 各在其上写上诗名及其首句。写好后,依次倒扣在托盘里, 命人送到吴良面前,请他宣读。
吴良先宣读的是被我选为第三的诗作——《燕歌行》。
其诗为:秋风萧瑟天气凉, 草木摇落露为霜, 群燕辞归雁南翔。念君客游多思肠, 慊慊思归恋故乡。君何淹留寄他方, 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援琴鸣弦发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长。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
众人听了,对视一眼,露出有些了然的微笑来。
及至吴良再念出位列第二的诗篇名字时,众人原先了然的神情里又添上了一抹古怪。
卫恒的神色倒是略略好了一些,可眼中却仍透着些失落。许是因为我只将他作的那首《善哉行》选为第二。
等到吴良该念被我选为第一的诗篇名字时,他先惊叹了一句,居然又是一首《燕歌行》!
这些诗篇里,以《燕歌行》为名的足有七八篇,我之所以选中这一篇为第一,只因爱它的首句“别日何易会日难。”简直道出所有离人的惆怅之情,其后数句更是写尽离别之心忧神伤。
吴良环顾四周,清了清嗓子,将这首诗念了出来。
其诗曰: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书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形颜。谁能怀忧独不叹,耿耿伏枕不能眠。披衣出户步东西,展诗清歌聊自宽。乐往哀来摧心肝,悲风清厉秋气寒。罗帷徐动经秦轩,仰戴星月观云间。飞鸟晨鸣,声气可怜,留连怀顾不自存。
短暂的寂静过后,王璨几人忽然纷纷看向卫恒,群情激动,“子恒,你竟然使诈,嫂夫人竟然三首全选了你所作之诗,这分明就是你们夫妻合起伙来徇私舞弊。”
我不由一怔,怎的这三首诗竟全是子恒所写?
我选那首《善哉行》固然是存了几分私心,既然猜到是他为我所写,若不选出来,怕他又要吃味,多少有些舞弊之嫌,可那另两首《燕歌行》,我是当真不知那竟是子恒所作。
我正自怔楞,卫恒早在案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掌心再是灼热,也比不上他目光里那毫不掩饰的火热,炙烤的我简直不敢偏头去看他。
只是向众人解释道:“这三首诗我此前从未见过,今日才是第一次得见。诸君既是他的挚友,当知以子恒的傲气,是断然不会行此舞弊之事,何况以他的才气,也无须多此一举!”
不用转头去看他,我也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激动欣喜,就听他攥着我的手朗声笑道:“夫人无须跟他们多言,他们这是嫉妒!嫉妒我家夫人慧眼如炬,一眼就能瞧出孰优孰劣来!”
众人自然不服,纷纷嚷道:“夫人既如此说,还请说出子恒的诗妙在何处,比起我等之作又好在何处,方能令我等信服。”
我微微一笑道:“众位公子的诗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而子恒的诗如西子捧心、俯首无言,孰者更优,当无须我再多言。诸君觉得我这品评是否公允?”
旁人倒还未说什么,吴桢却第一个拍掌赞道:“妙啊!‘西子捧心、俯首无言’这一句点评实在是妙,真不知嫂夫人是怎么想出来的。我原先还以为舍妹点评子恒的诗已是细致幽微,万想不到夫人一双慧眼,直指其精髓,竟是更胜一筹。”
又是这吴家妹子,我不由微微蹙眉,再看向卫恒时,他却好似全然没听到吴桢说了什么,只顾不错眼地盯着我瞧,目灼灼似火,那里头的热切欢喜如要溢出来一般。
也不顾众人都在坐下瞧着,他凑到我耳边,得意道:“我原以为夫人最多挑中那首《善哉行》,却不想夫人眼里竟只看得到我的诗,再也瞧不见别人的,这可真是叫恒喜出望外。”
我微微有些发窘。我也没能想到,卫恒这样一个勇猛血性的昂藏男儿,竟会作那思妇口吻,写那伤春悲秋之辞。我以前只道他的诗作细腻沉郁,却不想里头竟还藏了颗女儿心肝。
他这是盼着我能对他朝思暮想,故而以我之口吻写就,还是……
我随即想起,他同我解释对卫玟的耿耿于怀时,不也是将他比作个女儿身,反将我比作那娶了他的夫郎。难道说……他的这两首《燕歌行》就是在直抒他的胸臆,觉得他就如那“怨妇”一般,被我这个“夫郎”冷落,夜夜独守空房?
众人此时已纷纷举起酒杯,要贺他这个诗会的魁首。
有人笑道:“往常子恒也不是没得过咱们这诗会的第一,却从不见如今日这般高兴,可见到底是嫂夫人亲自选出来的,实在意义非凡!”
另一人也调笑道:“子恒你也别怪我等嫉妒,你本就是天之骄子,娶了位美若天仙的夫人不说,嫂夫人又是如此兰心蕙质。佳人固然难得,可如嫂夫人这般才貌双全的仙子更是可遇而不可求,子恒如此得上苍厚爱,必须满饮三杯,以安吾等嫉妒之心。”
卫恒听了他们这些言语,虽然唇角的弧度不变,可那眼睛中的光采直如艳阳般灼灼生辉。他也不推拒,果真是一气儿满饮三杯。
我偏头瞧着他,这样欢喜如孩童般的卫子恒,似乎在我两世为人的记忆里,也是头一回得见。
他刚放下酒爵,就又凑到我耳边,迫不及待地问道:“我这首《善哉行》比起子文那首《洛神赋》如何?”
我又些无奈,这人怎么又来了?只得道:“若论玲珑词笔,自然当选子文,可若论直抒胸臆,便非子桓莫属。子文之诗过于看重文采,而子恒则纯为心有所感,是以,子文的诗可仿而学之,而子桓的诗却是任谁也学不来的。
他不依不饶,“那阿洛心里更喜欢哪一首?”
纵然我心中早已站在他这一边,却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便示意他把紧握着我的手松开,指尖轻点,在他掌中写下无比简单的两个字:“你的。”
我这样说,倒也不全是为了哄他,他那两首燕歌行的诗中之意,实是于我心有戚戚焉!
当年我被他所救,送回许都时,日夜思想那救了我的少年将军,忧愁不知何时才能再见他一面,及至后来,眼见与他将要缔结鸳盟,转眼却又另嫁他人,可不就是那诗中所慨叹的别易会难之感吗?
他握着我的手猛然一紧,若非底下还坐着那么多人,只怕他就要将我按在怀里狠狠亲吻一回。
这回也不用人贺他,他自己就端起酒爵又满饮了一杯,忽然神色又有些默然。
“可惜在父王眼中,从来就只看到子文的大才,瞧不上我的诗文。”
卫畴的诗句中虽也有“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等语,但更多的是“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豁达雄伟,其诗境开阔辽远,慷慨苍凉,大气磅礴。
自然会更青睐如卫玟那种想像瑰丽、词藻华美的诗作。如卫恒这等沉郁敏感,略有些自怨自艾的辞句,不得他喜欢,也不足为奇。
可一门父子,为何独独子恒的诗这般异与父亲弟弟,想来多半还是同他幼年时的遭际有关。
他五岁时便没了生母和两位兄长,又被父亲如此相待,纵然外表看去再是强悍,可那内里的心思难免细腻敏感。
难怪他的诗赋比起子文的来,总是多了几分阴郁消沉,比不得备受父母宠爱的卫玟那般志得意满,恣肆飞扬。
我为他又斟了一杯酒,柔声道:“之所以文无第一,乃是因为每个人的眼光喜好不同,彼之明珠,我之鱼目,端看那人更喜欢何者。我便觉得子恒的诗文是极好的。”
这一回,他直接就在案几上面就握住了我的手,先前的狂喜已渐从他眼中褪去,转而化为一种更加厚重却又无可言说的深情。
“是啊,幸好我还有夫人!”他竟再也不顾忌什么,当着众人的面,牵起我的手送到唇边细细亲吻。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咳嗽声。有几个尚未娶妻的纷纷捂眼怪叫道:“子恒兄,你这简直就是逼着我们这些单身汉明儿就去找人做媒,赶紧也讨一房夫人回来。”
对这些调笑之语,卫恒倒是浑不在意,我却觉得有些羞窘,忙把手抽回来道:“你们一个个醉成这样,妾这就去取些醒酒汤来。”
我起身想走,却被他拽着衣袖不放,“那等小事,让下人去做便可,何劳夫人亲往。阿洛再陪我一会儿,可好?”
我正发愁要如何让他放我回去后堂,忽听厅外有人高声道:“子恒,你瞧我把谁给请来了?”
卫恒闻言一喜,拉着我起身道:“伯昭迟来了这许久,咱们且看看他是被谁给绊住了。”
话话间,荀渊已引着一人快步走入内堂。经年不见,荀渊依旧是一袭青袍,面如冠玉,身形挺拔,越发气质如竹。
他目光掠过我时,微微一怔,有些变了神色,似是没想到我竟会出现在这厅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