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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暖的怀抱骤然消失, 让我有片刻的失神,等我回过神来, 不由自主地扭头朝窗外看时, 已连卫恒的背影都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到妆台前, 有些心不在焉地任采蓝为我梳头, 忽然发现妆台上多了一个玉匣。
采蓝道:“这是方才中郎将留下来的, 说是夫人一看就明白了。”
不用看, 我也已然猜到这匣子里装着的是什么。
打开来一看,果然里面躺着一支兰花玉簪, 不光玉质比他上次送我那个更为莹润剔透, 便是簪头那朵兰花也雕得更为曼妙动人。
我拿在手里细细端详许久, 仍旧把它放回到匣子里。想起昨日卫畴赐给我的鱼龙符佩来, 又另寻了个匣子仔细收好。
有了此佩,我便可完成仓公遗愿,待卫畴攻破荆州六郡时,想办法尽力劝阻卫畴废止屠城之令。
原本卫畴见堂弟卫仁久攻不下,打算亲自前往荆州征讨章羽。但因郭茄、卫璜接连亡故, 心伤之下,便暂缓了亲征之事, 只命卫恒在徐州督促一众部将,好生修整练兵,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时, 再出动大军, 去荡平荆州、横扫江左。
自卫恒去后, 除了初一、十五去给姨母问安外,其余时候我都是闭门不出。
卫珠因上次之事,也不敢再过府来找我。让我有些诧异的是,上次那往焦尾琴中偷放诗帕栽赃之事,虽然有卫恒帮着卫珠一道暗地里追查,竟然始终查不出当日到底是卫珠身边哪个婢子做下的。
许是卫恒失了耐心,索性临走前让卫珠寻一个由头,将她身边的婢女,除了那日一直跟在她身边侍奉的留香外,其余全都遣出丞相府,请姨母另给她挑几个妥帖的婢女来侍候。而那些被放出府的婢女,则全都被卫恒暗中买走,方便继续查问。
卫恒虽每旬都会给我写上一封书信,但因怕那信会落到旁人手里,或是在我收到之前,已先被旁的什么人过目,因此从不在信里提及此事。
他的信虽来的频繁,但话却不多,无非是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时不时便要感叹一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却没他这许多离愁别绪,虽不时也会想起他,却也觉得我就一个人这么清清净净地住着,既无夫君之烦心,又无妾室之搅扰,就连宫中的卫华也再不曾找过我的麻烦,日子过得简直是悠闲顺遂之至。
少了他在身边,也不觉得就缺了什么,反而觉得松快,不用再打点精神去应对他。前世的那些噩梦竟是一个也没再做过。
只可惜,他觉得度日如年,我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过了两月余,他便又从徐州回到了邺城。
因为除夕到了,卫畴便是再不待见他这个儿子,也得家人团聚,吃上一顿团圆饭。
正月初一,卫畴忽然颁下一道诏令,封赏子侄。四子卫章被封为鄢陵侯,五子卫勤被封为西乡侯,六子卫玟被封为平原侯,他最疼爱的卫璜亦被追封为邓哀侯。
除了未满十五岁的公子外,卫畴将他年长些的儿子皆封为侯,对卫真、卫范等也多有封赏,只略过了一个人,为他立下功劳最多,也是他最为年长的儿子——卫恒。
卫恒如今可说是他的嫡长子,可他在诏令里却对这个儿子提都没提一句,既未赐他爵位,也未升他的官职。
这诏令一出,顿时朝中不少老臣,如尚书令荀煜、太中大夫贾羽等纷纷为卫恒鸣不平。就连卫玟的岳父崔炎也给卫畴上书一封,直谏此事。
卫恒本人,倒似对此毫不在意。见我问起,他也只是自嘲般笑道:“父王如此待我,我早已惯了。如今没了璜弟,他怕是想给子文铺路。”
他不愿多谈此事,目光落在我的发间,有些不乐道:“倒是夫人,为何不戴我送你的那枚簪子?”
我微微一笑,“那是子恒亲手所作的簪子,我怕万一不小心从发间滑落,又给跌碎了。”
许是想到那个被他亲手砸得粉碎的头一个兰花玉簪,他脸色有些不大好看。
可我早就发现,无论我说什么,便是刺他几句,只要我是笑着同他说,那他便是再怄,也发作不出来。
他抬起手想来捏我的脸,我也不往后躲,就那么淡淡看了他一眼,他便又把手讪讪地收了回去。
有些含酸道:“我瞧夫人这两个月倒是过得极好,红光满面、神清气爽,半点也没有良人远征,独守空房的闺怨思妇之情。”
“公子这是怪妾不曾衣带渐宽、形销骨立,饱尝对您的相思之苦?”
卫恒摸了摸鼻子,“恒自然不舍得夫人如此。只不过……我本以为,你我当小别胜新婚,可夫人待我,怎么比起之前反而更淡了些。”
我淡淡一笑,“想是公子多心了。”
顿了顿,我还是忍不住问道:“那件事,公子还是没有查出来是哪个婢女所为,她背后之人又是谁吗?”
“嗯,任我怎么命人审问,甚至用了些刑,那些婢女依然无一人招认。”
似是觉得没能查出真凶,颜面无光,卫恒有些不敢同我对视。
见他这副模样,我越发肯定了心中那个猜想。
“只要公子能始终相信妾身,便是查不出来那幕后之人,也无妨。”我淡淡道,心中却有些微微发凉。
也不知是因为那些老臣的谏言,还是卫畴自己心中也觉得实是亏待了卫恒。十日后,他突然又颁下一道诏令来,虽仍是未对卫恒赐以侯爵,但却升了他的官职,除仍旧兼任五官中郎将外,又加封他为副丞相,可置官署。
一时之间,前几日门前冷落的五官中郎将府,顿时又门庭若市起来。
这日,我正在翻看仓公那本《苇叶集》,尹平忽然前来,说是奉了卫恒之命请我到前厅见客。
“都是些什么客人?”我问道。
这几日来拜访卫恒这位副相的虽多,亦有携女眷同来的,但他知道我不喜这些应酬,一概推说我身子不适,从不曾请我出去待客。怎么今日倒想起这一出了?
“回夫人,乃是素日同中郎将极为交好的那几位公子。”
我一听便明白了都有些谁,想也不过是荀渊同吴家兄弟,还有王璨、徐甘、阮禹、应杨这几人。前三人同卫恒乃是少年时结下的情谊,无比深厚。后四人则因文采出众,极得卫恒赏识,同他是以文论交的文友。
他时常同我说起这几人,也曾提过想让我见见他这几位好友。只不过——
也不知为何,我心头忽然又生出那种不祥之感,总觉得我若是去,又会发生些不好的事来。
这种感觉自从上次诗帕事件之后,已经许久不曾有过了。
见我想要推辞,尹平忙道:“中郎将吩咐,命小奴务必要请夫人过去。中郎将今日兴致极好,先前同几位公子曲水流觞,各做了数首诗作,想要评出前三甲,一时争辩起来,谁都不肯相服,知夫人素有才名,慧眼独具,想请夫人去做个评判。”
我忍不住心中好奇,到底还是随他去了前厅。
卫恒见我去了,极是欣喜,亲自起身迎我,满座嘉宾显然也都知道我是何人,皆拜伏于地朝我行礼。
只有一人,虽身子俯下去了,可那脖颈却仍旧斜立着,抬头直视着我,眼中露出惊艳的神色来,竟似看得痴了。
我虽微有不悦,但碍于卫恒的颜面,也没说什么。倒是卫恒也察觉了那人的无礼之举,狠狠瞪了他一眼,将我揽在怀里,扶我到他坐榻旁同他坐于一处。
他倒也没急着让我点评诗文,先将座中之人一一为我引见了一番。我这才知道方才那平视我的无礼之徒,竟然就是卫恒时常提起的吴家兄弟中的大郎,名唤吴桢,字公干,他边上坐着的文弱青年,是他的弟弟吴良,字公达。
倒是我先前便已见过几面的荀渊荀伯昭,却并不在座中。
卫恒递给我一沓帛纸,“这是我同诸友写就的诗文,只有公达一人不擅此道,一首未作。为免公平,方才等夫人来的时候,我们已请公达誊抄了一遍,还请夫人为我等品评。”
我接过那一叠帛纸,一张张细细看过,那吴公达虽不会作诗,但字倒写得极好,一笔一划,极是遒劲,和他文弱清秀的外表截然不同。
那帛纸上所抄录的诗歌无一不是上乘佳作,每读一篇都令人耳目一新。
当我又揭过一页,看向下一首长诗时,不觉微微一怔,那是一首仿古乐府相和歌辞的《善哉行》。
但见那微黄的帛纸上写道: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妍姿巧笑,和媚心肠。知音识曲,善为乐方。哀弦微妙,清气含芳。流郑激楚,度宫中商。感心动耳,绮丽难忘。离鸟夕宿,在彼中洲。延颈鼓翼,悲鸣相求。眷然顾之,使我心愁。嗟尔昔人,何以忘忧?
我忽然想起数月前,卫恒说过他也要为我写一首诗赋,后来再不见他提起此事,我还当他是写不出来,或是忘之脑后,却不想……竟在这里等着我呢!
借口找我来品评他们的诗作,实则不过是想让我看到他这首诗吧!
许是隔了这许久,他才终于作了出来,不好意思直接拿给我看,就想了这么个法子,混在一堆诗作里,递到我眼前。
我心中微微有些好笑,看过一遍后,故意不再多看,甚至比看别的诗作用时还要短些,便揭过放到一旁。
余光里,我见卫恒唇角的笑似乎有些发僵,酒爵中的酒水已然满溢而出,他却仍擎着铜壶继续往里头斟酒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