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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珠在探望过我后的第二天就病了, 因此方才没在姨母处见到她。
她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整个人无精打采地缩在榻上, 愁眉不展。见我去了, 面上才露出一丝笑容, 随即又飞快低下头去, “嫂嫂, 多谢你来看我。”
我有些诧异, “珠儿,你不是一向都唤我表姊的吗?怎么突然改了称呼?”
卫珠有些不好意思地支吾道:“那都是珠儿先前不懂事, 嫂嫂既然嫁给了三哥, 我自然当改口才是。”
她迟疑了一下, 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我道:“嫂嫂, 那天……我去找过你后,我三哥他……有没有难为你啊?”
我心中一动,“可是你三哥来找过你了?”
卫珠突然扁扁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扑到我怀里,“嫂嫂, 你帮我跟三哥说说情吧!我以后真的再也不敢了,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傻事去惹三哥不痛快。”
我有些错愕, 卫恒到底跟他这小妹妹说了什么,瞧把这小丫头吓得, 如一只受惊的兔子般, 眼睛红红的, 满是泪花。
“你三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卫珠抽抽搭搭道:“他……他也没说……没说什么, 就是骂了我一顿。说我肆意妄为、不敬兄长,还说我要是再敢替六哥递东西给嫂嫂,他就……他就让我嫁到匈奴去和亲……唔唔唔……”
见她是真的被吓到了,我有些不忍,劝慰她道:“你是父王最疼爱的女儿,父王定然舍不得将你嫁到匈奴去的。”
卫珠睁大一双泪眼,认真地道:“可是三哥说他既然敢这样说,就一定能办得到。嫂嫂,三哥那样说的时候,明明也没怎么疾言厉色,就是那种冷冷淡淡的语气,可我就是怕的厉害,我觉得他是真的能说到做到的。”
我轻抚她头,“你以前不是从来不怕你这三哥吗?还敢去跟你父王告他的状,怎么被他说了一顿,就吓成这样?”
“因为三哥当时真的好吓人。他先前虽然对我冷淡,可也没这么怕人。我现在才知道,他以前那是懒得搭理我,其实我做了什么他都知道。他还威胁我说,若是我再敢去跟父王告状,他就……他就让我再也见不到寿郎。”
“寿郎?”听上去似乎是个男子的名字。
果然卫珠涨红了脸,很是有些不好意思,“嫂嫂,你别笑我,寿郎……他叫韩寿,是我的……心上人。”
韩寿这个名字我倒是听过的,其人美姿貌,善容止,在卫畴仍旧坐镇许都时,便已是和何晏齐名的美男子,有许都双璧之称。
只是我这个表妹一向娇养在内宅,是如何知道那韩寿的?
见我问起,卫珠扭捏道:“就是……我去找父王时,不小心从议事厅的帷幕后瞧到过他几次,他生得实在太过好看,我觉得比彦哥哥还要好看,所以就……”
我自然不会笑她,搂着她道:“嫂嫂怎么会笑你,我们珠儿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了。”
心中却有些惊讶,只怕连姨母都不知道珠儿有了心上人,卫恒这个异母兄长却是知道的一清二楚,还堂而皇之地拿来威胁自己的小妹妹。
再一细问,原来卫珠对那韩寿心生爱慕之下,竟然把卫畴赐给她的和罗香私下赠给了韩寿。
那和罗香乃是西域所贡,极为罕有,当日使者亦只进献了不足三两,也就是位高权重如卫畴,才得天子赐了一小盒。
是以,当卫恒某次无意中从韩寿身上闻到那和罗香气时,便立时猜到了卫珠同他的关系。
“珠儿,告诉嫂嫂,你这病是不是被你三哥吓出来的。”
卫珠连忙摆手,“不是的,不是的,是我自己心里有愧,不干三哥的事。”
我在心里轻叹口气,只怕卫恒还威胁她不许跟我告状吧。
她有些后怕地道:“就是当时三哥的眼神好可怕,幸亏嫂嫂让我把那些东西带回来了,不然我觉得三哥肯定不会放过我,他回去没为难嫂嫂吧?
我柔声宽慰她,“你三哥并非不讲理之人,既然他已经知道事情原委,自然不会为难于我。”
她迟疑了一下,抓住我的袖子道:“嫂嫂我对不起你,我没想到,我身边那些婢女竟会做出偷藏诗帕、陷害嫂嫂的事来,我是绝对没有吩咐过她们的,也不知她们是受何人指使。”
我拍拍她手,“嫂嫂自然是相信你的,那珠儿可有觉得你这些婢女之中谁最可疑,竟敢做出那等背主之事?”
卫珠摇了摇头,“三哥也这样问我来着,可是我真不知道,我这两日偷偷察看我身边这些婢女,也没能看出什么不一样的来。但是三哥说他会帮我查。”
她求我道:“嫂嫂,你再给我些时间让三哥悄悄帮我查好不好,别,别去告诉母亲,不然的话,母亲非得罚我抄一千遍《女诫》不可。”
我略一沉吟,既然这一次卫恒已经插手进来,倒是不好再惊动姨母。
“好,这一次我就答应你,但下不为例,若再有下一次,便是姨母罚你抄一万遍《女诫》,我也非得告诉姨母不可。”
我握住她手,“珠儿,经此一事,往后你定要多加留意。留在身边服侍之人,必要忠诚可靠,否则,恐生祸端。”
从卫珠房里出来,刚一走出内院,便见卫恒立在檐下等我。
见他又黑着一张脸,面色不虞,等他陪我坐入马车之中,我便问他何事忧心。
卫恒唇边浮起一抹讽笑,“还能为何,不过就是方才父王又把子文写的那篇《登台赋》大夸特夸了一番,各种溢美之词全都往他身上堆。”
他忽然握住我手,“夫人可读过我笔下之作?”
我点点头,“子恒的大作,我自然是读过的。”
说来卫畴真乃得上苍偏爱的不世出人杰,不光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枭雄,亦是难得一见的文学大家。
比他功业更胜一筹的枭雄没他文采出众,文采胜过他的文人又无他的盖世功业。
即便是有这两者都胜过他的,也比不过他还能再生出两个,在文才上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来。
卫恒虽不若卫玟,五岁时便能写诗作赋,得神童之名,却也是十岁时就小有文名,诗作被广为传诵。
我之前爱慕他时,曾把他的诗文尽数找来,细细品读,但那都是四前年的事了。
他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岳父文采风流,乃是当时名士,夫人既然自幼得岳父亲自教养,想来眼光定是不俗,不知在夫人看来,我同子文所作的诗赋,谁人更胜一筹?”
“这……”我有些为难道:“子恒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自然是真话,夫人只管畅所欲言。”
我斟酌道:“从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子恒之文采精思逸韵、细腻清新、沈思泉涌,华藻云浮,听之忘味,奉读无倦。”
“而子文则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
“在我看来,你们兄弟二人的文采皆可流芳百世、誉冠古今,都是一样的好!”
我这一番话说的中正客观,不偏不倚,然而卫恒却丢开我的手,不满道:“原来在夫人心中,我和子文竟是不分高上,没有丝毫差别吗?”
我自然知道他想听我说什么,可……我却做不到罔顾事实一味吹捧于他,只得婉转道,“我所读子恒的诗作,皆是四年之前的旧作,并不知子恒如今笔力如何。”
卫恒拉长了脸,“你这几年就再未读过一句我写的诗?”
我坦然道:“子恒的诗作这些年四海传抄,只是我当时既已嫁作程家妇,自然不便再看从前同我定亲之人的诗作。”
他脸色一时青,一时白,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又牵过我的手,恨恨地捏了一把。
“我如今已是你的正经夫君,夫人往后只管正大光明地读我的诗。”
他话虽如此说,一副迫不及待要我将他这四年诗作全都读完的架势,可真等回了府,我要去他书房取他的诗集看时,他却又不答应了。
“为夫这几年都是信手涂鸦,无甚用心之作,不如夫人且等几日,等我也写篇赋出来。不过就是骈四骊六而已,真当这天下就他卫玟一人能写得词采华茂、卓尔不群吗?”
他话虽说得掷地有声、信心满满,却让我一等就是许久。
初时我还记着这事,可到了九月里,一桩变故接着一桩变故,忙乱之下,见他再不曾提起,我便也将此事置之脑后。
先是九月底,卫玟同崔妩大婚。为免卫恒这醋坛子又吃干醋,我便将贺礼交由他去拟定。
他虽然不喜卫玟这个弟弟,却极为乐见他早早娶妻,送了一份极丰厚的大礼过去,其中就有那张我不喜欢的绿绮琴。
对卫恒这等小心思,我不过微微一晒。由着他在卫玟的婚宴上全程不离我左右。
可谁也不曾想到,许是正应了福无双至,祸不单行那句话,卫玟的喜事刚过去不久,整个丞相府便接连失去了两个对卫畴而言,极为重要之人。
先是卫畴最为倚重的军师郭茄,许是操劳过度,旧疾复发,呕血不止。卫畴召了全城的名医全力救治,却仍是回天乏术。
十余日后,郭茄病亡,卫畴在他灵前放声痛哭,甚至一度晕厥。
然而,尚不等他从失去心爱谋士的伤痛中走出来,他最疼爱的幼子卫璜,竟也突发急病,短短两日之间,已是性命垂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