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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任非焦虑地等待的第四天,监狱那边终于有了消息,梁炎东不知道用了什么神通广大的办法,竟然真的让狱方批准了他跟季思琪的一次“特别会见”。
为此,他下午特意请了两小时的假,去报社把季姑娘接上,俩人一起去了监狱。
然而到了监狱,忐忑不安的季思琪被狱警领走跟梁炎东见面去了,为了这么俩小时跑东忙西操碎了心的任警官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你就等等吧,”关洋拍着他的肩膀心有戚戚,“你倒是早跟我说这姑娘跟梁教授的关系啊。”
任非看着女人纤细孱弱的背影渐行渐远,最终被他面前的一道铁门完全隔绝,茫然地回过头,不太能理解关洋的深意,“什么关系?”
“不是太懂你,这种事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关洋当个谈资似的随口说:“虽然这姑娘现在已为人妻,但既然曾经是梁炎东初恋的未婚妻,虽然没有什么法律意义上的联系,但梁炎东在狱外已经没有直近亲属了,他想见见季思琪在情理中也说得过去,何况前不久他刚立了功,这个优待还是可以申请的——你要早跟我说明白,我那天哪还会琢磨你们是不是要越狱……”
“……啊?”任非微微张着嘴,看着他面前一本正经的老同学,并不能理解梁炎东这样一个拙劣的瞎话是怎么在固若金汤的监狱中博取同情的,但他还是非常敬业地把瞎话磕磕绊绊地给圆了,“啊,未婚妻……是啊,嗯,未婚妻。”
假的未婚妻被人领到了一间单独的会见室,终于在里面见到了自己素未谋面的便宜老公,毫无准备的小姑娘实在没办法get再见初恋,昔年种种悄然浮现眼前的怅然若失,局促地站在大门口,两手放在身前交握着,十指紧张地纠结到一起,面对站在旁边的监区长最简单的发问,也没办法很有底气地回答。
“你认识他吗?”
“认……认识。”
“他是你什么人?”
“他是我父亲以前的得意门生,算是我……师兄?”
穆雪刚审视的目光从季思琪身上挪到等在会见室里的囚犯身上,梁炎东适时地在桌子后面弄的了点动静,用手势和眼神简单地表达了想要跟季思琪单独聊两句的意思。
梁炎东虽然装哑巴,但实际上这时候嗓子也已经完全哑了。穆雪刚如今是摆明了公报私仇地故意给他下马威,别人打个像梁炎东和周志鹏那种程度的架,最多也就比关个36小时顶天儿了,而梁炎东被关在里边的时间足足比别人多了一倍。
穆雪刚故意整他,禁闭室里靠近高高顶棚的唯一一扇筑着钢筋的小窗户都被从外面关上了,整整三天,久不见光禁闭室,狭窄憋闷的空间,除了送饭的时间外听不见半点动静,泛着霉味的沉郁气息几乎就要把人活生生的闷疯。
也得亏梁炎东自己本身对心理学造诣颇高,在看不见听不见、仿佛时光行走都失去意义的封闭空间内能想办法给自己进行心理疏导,不然这么三天下来,他的失语症要弄假成真也不一定。
饶是如此,他还是状态非常不好。就跟整个人刚被人从一场夜以继日的严酷审讯中捞出来似的,精神委顿颓靡的不行,下巴上冒出的凌乱青胡茬让他看上去平白老了好几岁似的,眼睛下面黑眼圈也乌青乌青的,脸色蜡黄嘴唇却泛着病态的白,这个蹲了三年监狱,身上气质也没完全跟这所监狱合二为一的男人,只在禁闭室待了三天,就把自己待成了一个外表看起来已经认罪伏法、放弃一切希望,窝在监狱行尸走肉般混吃等死,惶惶度日的普通重刑犯。
穆雪刚对这样的梁炎东很满意,并安排他出了禁闭室的当天就跟季思琪见面。
按穆监长的如意算盘,这时候是犯人们意志最薄弱的时候,梁炎东到底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兴许能露出点破绽来。
这间单独的会见室有监听监控设备,虽然梁炎东不能说话,他写的什么东西在监控里也未必能看得清,但好歹季思琪的语言功能没问题,从她的回答里也多半能把梁炎东的字儿猜个八九不离十。
所以穆雪刚也没多说什么,等季思琪进去了让人关了门,自己转头就去了监控室。
会见室里,季思琪觉得只剩下自己的时候,面对这对面这个蓬头垢面的重刑犯,她已经找不到早前在各种报道里见过的男人冷峻帅气的影子了,他疲惫地坐在浇筑在地面的长桌后面,灰色的囚服胸前不知道是油渍还是汗渍,污了一片,他掐了掐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抬头看见对面的女孩在盯着他小心翼翼地观察,这才放下手来笑了一下,除开了手臂的遮挡,季思琪发现这人的眼睛虽然爬满了红血丝,但是目光却很清明。
“你……”季思琪犹豫了一下,实在不知道跟他的谈话应该如何开始,最终目光落到他面前的那个笔记本上,想起来过来的时候任非跟她说的话,尴尬地找了个开头,“他们说……你已经不能说话了?”
梁炎东这几年没遇上什么让他高兴的事,所以他很少会单纯没什么目的地对谁笑,如今他对季思琪扯起的嘴角有点僵硬,嘴唇也有点干裂,笑起来有点丝丝拉拉的疼,清晰透着疲惫的脸上表情却难得地柔和——对萧绍华的女儿跟对别人比起来的确是不一样的,他不会在刚一照面的时候就用审视的目光去判断她去算计她,即使千方百计要见季思琪一面的确是有目的的,但梁炎东却没有在这姑娘面前表现得急切。
与那种始终把握着谈话的节奏、为了要看准时机一击致命前的蛰伏不同,硬要形容的话,梁炎东现在的状态,有点像上了年纪的大叔时隔多年再见到已经长大成人的小亲戚的感觉。
他点点头,在笔记本上写了一句:以前总听老师提起你,印象里,你应该还是个小女孩。
季思琪拿过他的笔记本看了看,也轻轻地笑了一下,“那都多少年前了。”
她的眼睛嘴巴跟萧绍华长得很像,梁炎东能从她的脸上看见当年他老师的影子:老师的事我听说了。你不要自责,老师还在的话,他肯定会说不是你的错。
他没写节哀,话里话外也没什么遗憾的意思,但是透过这句话,季思琪却能看出来,眼前这男人的确是当年自己父亲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爷子曾经最亲近的人。
因为季思琪知道,如果她爸当时栽倒在马路上没有再醒不过来的话,那他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的第一句话一定是说“琪琪别自责,没关系,这是个巧合,不是你的错。”
——就像从小到大每次做错事,萧绍华都会对她说的那样。
季思琪深深吸了口气,也许是这几句话无形中拉近了距离,她逐渐放松了一些,从字里行间抬起头来看梁炎东,“当初你为什么要杀人?你找我来干什么?”
我没杀人。梁炎东写:我找你来,是因为我曾把能证明自己没有杀人的证据交给老师,而跟老师的最后一次见面中,他告诉我,你知道证据在哪。
“可是我根本就不知道……”话说到这里,季思琪知道,后面不仅是梁炎东想要的答案,也只她被迫来这里的目的,她心脏狂跳,尽力维持着自己那有些困惑的语调,“我不知道什么证据……我爸从没跟我说过什么证据在哪里。”
季思琪的回答,情理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情理之中是因为梁炎东早就知道,萧绍华没有把证据的事情像季思琪透露过。他们师徒二人背后扛了太大的压力和危险,而当时梁炎东入狱,萧绍华怕自己一个人有朝一日保不住那份能给梁炎东洗刷冤屈的东西,孤立无援中不得不把自己女儿扯下水,但是却也竭尽所能地给季思琪上了一份保险。
那就是萧绍华把东西放在女儿那,但季思琪本人并不知道这件事。
当时萧绍华跟他说存放证据的事的时候,只给他留了一句话,说有朝一日要是他有什么意外,而梁炎东等到了时机成熟、要用到证据的时候,找季思琪,跟她说:“小时候你总在重复做着同一件事情,现在你都长这么大了,总该让爸爸看看了吧。”
萧绍华说,季思琪只要过脑子想一想,就能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
说这句话的时候,萧绍华是防备着隐藏在黑暗中的洪水猛兽某一天嗅到血腥味儿找到自己而遇害,却不成想,他竟然在一场女儿女婿的离婚闹剧中就这么丧了命……
梁炎东想到这里,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但是老师的意外离世并不是梁炎东此刻感到意外的根由,他觉得意外,是因为季思琪虽然极力控制,但她说起这些的时候,却还是太顺溜了。
欲盖弥彰的疑惑之下,梁炎东甚至都不用深挖,就能十分确定,她在来这里之前,已经知道了证据的事情。而他托任非去找她,虽然也告诉了任非她手里有他脱罪的证据,但是任非一定只是实诚的认为那份证据单纯的在这个女孩手里,绝对不可能把这件事在跟女孩的父亲联系在一块儿。
可是当季思琪说起“我根本就不知道”和“我爸从没跟我说过”的时候,她说的太溜了,好像同样的话已经说过无数遍,而语言习惯已经让她在第N+1次重复的时候,不经意地染上了几分脱口而出的强调的味道。
梁炎东的四根手指反反复复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目光从女孩脸上挪开,落在了自己放在手边的笔尖上。
紧接着,他写道:你没见过吗?那是个光盘。
看见“光盘”这两个字的时候季思琪心里咯噔一声,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梁炎东所说的“光盘”,跟她老公逼着她要找的那个“光盘”,是同一个东西!
如同擂鼓的心跳仿佛在刹那间直接敲进了脑神经里,女孩瞳孔不受控制地猛然一缩,她声音有些抖,在狭小而安静的会见室里,梁炎东听得清清楚楚,“我从没见过——我爸过世后我里里外外收拾他的东西,他所有的遗物我都经手了,可是根本没有什么光盘,他也从没跟我提过他把什么光盘放我这里的事情。”
话已至此,梁炎东那个意料之外的不好猜测已经可以被完全证实了。
季思琪在任非找到她之前就知道有光盘的事,并且已经为此在萧老的遗物中搜寻过,但是一无所获。
——已经有人找季思琪问过证据的事了。
他想:女孩现在已经不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