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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广右手扶额,低着头既像是对萧后说话,又有点像是自言自语:“眼下情形虽然有些凶险,但也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朕自出生以来,经历凶险无数,如今还能好端端的坐在这里,便是满天神佛保佑!神佛保佑了朕那么多次,这次也一样会保佑朕和大隋平安无事!二三宵小些许风浪休想撼动朕的龙椅!宇文家的人也好,还是其他关中世家也罢……朕不怕他们!他们对朕不满也不是一日两日,可是那又如何?朕一日是君,他们一日是臣,便由不得他们肆意妄为。当初征辽东、南下江都,哪件事他们不反对?可是几曾阻止朕行事?过去不能,现在自然也不能。这些人的虚实朕看得明白,不管他们表面如何强横,实则个个胆小如鼠。自己冲出来弑君犯上……他们没这份胆量!世家名门说到底不过是些虎皮羊质之辈,只会用些卑鄙手段,诱骗那些不知死活的东西替他们冲锋陷阵。昔日杨玄感,如今的司马德勘都是他们手中的刀剑。只要能安抚
住这些蠢材,那些世家手中便没有了刀剑,也就伤不得你我分毫。”
“司马德勘酒醒之后定然有所察觉,倘若铤而走险……”杨广冷笑一声:“铤而走险?他还不配!司马乃是市井小人,为人最是狡诈。不管宇文家许他多少好处,他也不会以性命相搏。这等人朕见得多了,为了些许蝇头小利可以作奸犯科,为了自己的性命也敢去杀人害命。但他们实际上全都胆小如鼠,只要给他们留一线生路,这些人便会失去血勇,绝不敢舍身搏命。宇文兄弟瞎了眼,才会找他做自己的帮手。对付这等人要讲究谋略,朕调兵遣将又或者下旨捉拿,司马德勘与他的党羽为了活下去,说不定真会做困兽之斗。可若是好言安抚,让他自认高枕无忧,
便不至于立刻作乱,我们便能从容布置,把叛贼一网打尽。”
萧后皱起眉头:“圣人就不怕他们真的动手?”“朕和军汉打了多年交道,对这些人的心性所知最详。”杨广神情很是笃定:“武人比文士容易对付,只要以恩义相结,必以性命相报。朕待骁果军天高地厚,他们又怎会甘心附逆?即便司马德勘本人也不是真心想要谋反,无非是自以为走投无路,才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只要帮他去了心病,他便不会陪着宇文兄弟做这掉脑袋的事。就算他自
己肯,他那些党羽也未必肯!下面的军兵更不会无缘无故就犯上作乱,让自己成为叛贼。朕手下兵强马壮,那些逆贼没有必胜把握绝不敢动手。”
说到此处杨广再次从座位上站起,望了望地板上那口依旧带着血痕的直刀,又低下头看了看自己那溅了血的衣袍,随后又是一声长叹:“父皇在世之时,曾数次对朕说起当年乱世是何等惨状。不管百姓还是士人,性命都轻如草芥。所谓帝王,亦不过是武夫手中的傀儡,不知几时天子便要亲持矛槊厮杀,再不就是丧命于武人白刃之下。父皇混一南北再造山河,不光是四海重归一统,更是让那等乱世不至于再现人间。朕到如今还记得父皇当时的言语,我大隋的帝王理应习武,但不该再亲手格杀对头,更不能沦落到以武艺保全自家性命的地步。朕自登基以来,于父皇所言须臾未曾忘怀,只盼给子孙留下个太平世界。没想到……大隋江山变成了
这副模样,朕的手也沾上了血污……杀一人而救千万人,朕的善心善举只怕又要成为世人口中的一条罪状。至于朕自己的苦楚,却没人能明白。”他的语气中满是凄楚味道,更带着几分难言的悲凉与无奈。萧后终究与杨广夫妻情重,眼看杨广这般模样心中顿生恻隐,连忙来到丈夫身边安慰道:“圣人既已谋划周全,
此番定可转危为安。待等把乱臣贼子尽数诛戮,天下便可太平。江南物阜民丰,只要有数年光景休养气力,便可挥军北伐再兴隋室基业。圣人切不可思虑过甚伤损龙体!”“是啊只要迁都事成,便可转危为安,所有危难都能化解……”杨广喃喃自语着,既像是重复萧后言语,又像是自己在努力说服自己。他并没有留在萧后宫殿中过夜,而是推
门而出,自顾向前走去。那些随行武监不知皇帝要去何处也不敢问,只能在后跟随,萧后送到门首,随后像往常一样行礼送皇帝离开。望着杨广消失于夜色中的背影,以及那几盏伴随在他身前左右如同鬼火般摇曳的灯笼,萧后只觉得遍体寒凉,心头更堵了一块巨石。之前因为丈夫励精图治以及迁都之谋
所产生的喜悦兴奋,至此已经荡然无存。虽然杨广言自成理,所做的安排也看似井井有条大势尽在掌握。但是萧后很清楚,这些都不过是狡辩而已。自己的丈夫聪慧狡黠足智多谋,本就有文以饰非的手段,否则
当初又怎么可能骗过自己那位以手段了得闻名天下的母后,战胜兄长承袭大位?
再如何荒唐的事在他口中都能变得光明正大道理十足,然则不管他再如何能言善辩,都掩盖不了一个事实:天子怕了!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真的开始畏惧自己手下兵将。一直以来,杨广仗着有精兵猛将在手,抑世家诛豪强,四处征战谋求武功。如今却发现自己麾下最为精锐的部队,已
经呈现出不服调遣甚至可能反噬旧主的迹象,不管他怎样嘴硬,心里依旧难免害怕。其杀死宫娥以及随后所想的谋略,说到底就是胆怯。素来不顾其他人死活只求自己快意的天子,第一次担心自己无法战胜对手,被迫选择退让,希望以权谋手段转危为安。于帝王而言,施展权术本属理所当然,可是杨广自登基以来,素来信奉以力为尊不屑使用谋略。如今突然转性,让萧后心中如何不慌?是以不管杨广如何笃定,萧后依
旧提心吊胆,总觉得大难临头。不管杨广对萧后如何宠爱,她终归只是深宫妇人手中并无多少权柄。手上可用的力量,不过是那些通武技的宫娥再就是几个武监而已。随着杨广那一刀落下,之前遣出宫去的宫娥难以调度,宫中这些宫人只怕也不复以往忠心。眼下的萧后虽贵为皇后,手上却无人无财,与普通民妇相比,力量也不见得强出多少。身上没有气力心里想得再
多,也无助于挽回大局,思来想去居然只剩听天由命这一条出路而已。向来足智多谋遇事沉稳的萧后,第一次从心底升起绝望之感。房间内昏黄的灯光,在她眼前渐渐演化成熊熊烈火,烈焰腾空火蛇狂舞,顷刻间便将整个宫室吞噬其中。而在火光中,映照出一具具鲜血淋漓的尸体。死尸的相貌逐次出现在萧后面前,为首者便是杨广,随后便是随同杨广南狩的杨氏子孙,再之后则是那些江南大臣。这其中萧
后甚至看到了自己,不过随后又发现似乎是自己的爱女二娘。
萧后只觉得阵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在宫娥的阵阵惊呼中逐渐失去了意识。
待等醒来时,天已然亮了。杨广破天荒地守在卧榻之侧满脸焦急,见萧后醒来才长出一口气,紧握着爱妻的手说道:“梓童,你着实把朕吓到了。怎么好端端的……”
萧后声音沙哑无力:“圣人……臣妾无恙,圣人不必担忧,还是应以大事为重。”
“天大的事也不如梓童要紧!”杨广语气决绝,他看看左右,随后将左手一挥,侍奉在侧的宫人以及太医陆续行礼退出。杨广这才压低声音道:“朕已经说过,司马德勘等人闹不起风浪,梓童怎么还是被吓坏了?尽管放心,就算天塌下来也有朕在此,你不必担忧。今日朕已经下了圣旨,各军点检兵额据实回奏,待等迁都丹阳之后,再按缺额征募补齐。以往所缺兵马一律不问,有此圣旨足以安将士之心,司马德勘他们不用掉脑袋,也就没了反心。除此之外,朕还派人去采办酒肉,准备犒赏军校。这些军汉容易对付,只要有酒有肉便心满意足,到时候就算军将鼓噪,他们也不会附逆。除此之外,朕也传旨由江淮骁果充宫中禁卫,荣国公父子居住于
军营之内,随时可以典兵出战。梓童这回总该放心了吧?”
萧后并未作答,而是反问道:“荣国公父子可知司马之事?”杨广摇摇头:“此事关系重大,怎能走漏风声?倘若江南士人借此发难,岂不是辜负了朕一片苦心?再者来六郎何等样人梓童莫非不知?那种莽夫不足以谋,若是让他知道
此事,非要惹出大乱不可。此事你知我知,昨晚的几个宫人……”虽然没有再说下去,萧后也猜得出那几个忠心耿耿的宫娥以及武监最终下场如何。不过她此时已经顾不上那些人的死活,而是直盯着杨广道:“圣人可否尽快宣步离入宫?
越早越好?”
“那个突厥女子?”杨广一愣:“宣她做甚?”
可是看萧后那焦急之色,又看她光洁如瓷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杨广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朕这便传旨,让沈光把她宣入迷楼与梓童相见。”萧后闻言长出一口气,随后又陷入昏厥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