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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焉骊问这话时,鼻翼轻轻翕动了一下, 眼里半是醉意, 半是泛着水色,神情复杂。
“我同邵家恩怨颇多。”邵崇犹轻轻抽走聂焉骊手中空酒杯, 扣在案上,“但最终动手的时候……确实想着她。”
其实事隔多年, 邵崇犹连小莫离的样貌也未必记得清晰, 那个昏暗柴房小窗上抛给他糖的小女孩, 那天昏沉暮色的场景, 才是烙印在他脑海里的念头。
他长久备受欺凌的晦暗生活中,小莫离是第一抹亮色, 沿着那扇小窗照进来,照在他浑身伤口上,使他离开邵家,漂泊江湖, 使他今后的日子里不断追寻。
是候鸟心中隐约的方向感, 四季轮回, 他沿着那天的记忆走到天涯海角, 走到如今的境遇中。
林熠忽觉得有些微妙,似乎有什么事情呼之欲出,萧桓却轻轻牵起他的手:“出去走走?”
林熠没反对,萧桓带他出了院子, 沿着曲折石板巷子漫步去水边。
聂焉骊起身晃晃悠悠往后院走, 邵崇犹见他已然又醉了, 习以为常跟过去,打算把他带去房间里休息。
“是这块玉?”聂焉骊忽然回身,后院紫藤花架下,绚烂暮色点染,他低头伸手,捻起邵崇犹剑柄缀着的骊山玉。
邵崇犹点点头,打算扶他回房间,省得这人又直接睡在花架下。
“清润和雅,墨苔中生,骊山玉。”聂焉骊握着那块玉,抬眼看邵崇犹,眼睛弯起带笑,两人一下子靠得很近。
“她……没有死,也没受什么苦。”
“你说什么?”邵崇犹微微蹙眉,注视着聂焉骊微挑而风流的醉眼。
“莫离,她回家了。”聂焉骊微微歪着头,“你看,这不是好好的么?”
聂焉骊指了指自己,眼中灵气竟真的与当年小窗外的女娃娃有些相似,令人恍惚。
邵崇犹的眼睛很沉静,很清澈,看着他的目光有些不解,似是觉得聂焉骊醉的厉害。
“被邵家的人卖走,人牙子还没来得及转手,阮氏已经找到她,打算‘交货’的知情人都被杀死了。”
聂焉骊有些站不稳,背靠着满架紫藤花,努力回忆着,“回家后,一直想去找你,但阮氏家规严,他们都不让。”
邵崇犹神情微滞,眉头皱起又平复,重新打量眼前这个男人。
“你……”
“我祖母喜欢女孩子,小时候总把我打扮成姑娘。”聂焉骊无奈摇摇头,可一摇头就醉得更晕了些,便立即止住了。
邵崇犹看着聂焉骊,沉默不语,聂焉骊自顾自地喃喃讲起来。
最尊贵的小少爷回到江州阮氏,阮家上下都已经急疯了,而人牙子和接手的下家当时就被处理掉。
但阮家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对险些毁了聂焉骊后半生的邵家动手,并且自此以后,不允许阮家任何人再提起这件事。
聂焉骊一直惦记着自己答应的事,吵闹着要回去找小崇犹,为此还挨了打、关禁闭。
阮家老爷和夫人无奈,只好骗他说那个小孩已经不记得他了,让他不要再闹。
聂焉骊半信半疑,倍感郁闷,从此不再说这件事,小孩子成长得快,这事渐渐被压在回忆里。
长大后,聂焉骊始终不喜家中无数规矩,干脆离家闯荡江湖。
“我也找过你,担心那家人打你。”聂焉骊声音低下去,“但他们什么也不透露。”
那时聂焉骊年纪太小,根本不知道邵家所在的是什么地方,阮氏上下都被警告不许再提这事,他无从查起。
回忆只会越来越模糊,他连那块玉都记不清什么样,也和邵崇犹一般,记忆里的人面貌淡去,留下寻找的念头。
聂焉骊讲完始末,静了片刻。
邵崇犹明白了一切,心里千回百转:“阮墨。”
这是他的本名,聂焉骊有些醉,片刻后才点点头应了一声。
阮墨,聂焉骊。
墨骊,莫离。
聂焉骊问:“你失望么?”毕竟邵崇犹一直在为他担心,甚至从此漂泊江湖,而他早已回到家中。
邵崇犹闻言反而轻笑,冷峻的眉眼化开:“你平安无事就好。”
两个小孩子隔着江南和北疆的千山万水,隔着人生莫测多变,彼此都努力寻找过对方。
阴冷潮湿的柴房,那扇小小的窗户内外的偶然相识,半个下午渐斜的光线,不知不觉改变了他们的后半生。
邵崇犹仔细看他,眼里笑意渐深。
聂焉骊也笑,倜傥的眉目无瑕,问他:“看什么?”
“看看和我的小姑娘像不像。”邵崇犹难得开玩笑道。
聂焉骊如玉的面容被紫藤花映得昳丽,垂眼又瞥见缀在他剑柄的玉,笑着笑着,心里被醉意裹挟的混沌之中,忽然泛起一丝异样动容。
“怎么了?”邵崇犹有些不解,抬手到他脸旁,拇指轻轻擦去他眼角滚落的泪。
“喝醉了。”聂焉骊轻轻偏过头,脸颊贴在邵崇犹的手掌心,因醉而微微闭上晕眩的眼。
他想到一个浑身是伤的小少年,穿梭在车水马龙的街巷,风餐露宿,漂泊千里,为了找到自己。
这么多年,而今终于找到了。
有生之年,该相遇的,终会江湖重逢。
林熠坐在河边石台上,手边放着陶罐,小腿轻轻晃荡着,一脸惊愕:“你说真的?聂焉骊他……”
萧桓点点头,负手站在他身旁,石台有半人高,林熠坐在那里,恰能与萧桓平视彼此。
“你怎么这么肯定?”林熠还是有些不解。
“我小时候第一次见他,他说的也是自己的小名莫离。”萧桓说,“后来离家,他干脆直接换了名字。”
“那你见过他打扮成小姑娘的样子?”林熠饶有兴味,想了想,道,“应当是很好看的。”
“他祖母从前总把他当孙女养,小时候那么一打扮,也是个漂亮小姑娘。”萧桓想起来也笑,“不过长大一点就不再如此了。”
淮水蜿蜒而过,暮色霞光燃在水波间,渔人归晚。
林熠开玩笑道:“他现在若扮作女子,也是一等一的相貌。”
聂焉骊容貌有些女相,端冶昳丽,但举止再潇洒不过,那相貌就成了风流之意。
邵崇犹这件事出乎林熠意料,他的过去太复杂,而他的沉默冷厉也显得合理,一个人身上背负太多往事谜团,就像裹着层层迷雾,令人渐渐难以接近。
“景阳王萧放又是怎么盯上他的?”林熠回溯过去,推算时间,“他们相识应当很早。”
“与邵家脱不开关系。”萧桓道,“这次你带回来的那名妇人,就是邵家从前仆妇,因邵家没落遣散不少仆从,那妇人才躲过灭门之祸。”
林熠打开手边的陶罐,尝了一粒里面的芸豆:“青梅蜜渍芸豆?你做的可比金陵所有酒楼都好吃。”
桂花蜜、各味药草的甜,甜得丰富缠绵,又清香微凉。
“好多种甜味。”林熠细细品了品。
萧桓轻笑:“猜猜都是什么甜?”
林熠大致猜出几样,猜着猜着,却心思一恍惚,问道:“我是不是……”
脑海中闪过电光火石的片段,和那几次奇怪的梦境一样,看不见听不见,触觉和味觉仍在,口中同样的繁复甜味。
他曾猜测过,若重生前和萧桓有过交集,该是什么时候。
但他人生的每个阶段都没有空白,要么是萧桓这个人从他记忆中被抹去,要么就是他中箭后才认识萧桓。
林熠却觉得不大可能,那一箭的痛楚太过清晰,心脉伤到那个程度,不可能活下来。
林熠忽而从纷繁思绪中回神,牵过萧桓的手,在他手心写了几个字,笑着问他:“知道我‘说’的什么?”
黛瓦白墙的水乡小巷尽头,林熠一身红衣,笑容与前世重叠,写下的字也与从前无二。
萧桓明白,林熠的记忆在渐渐摆脱尘封。
他沉默片刻,凝神望着林熠,轻声一字一句答道:“尝斯苦,得此甜。”
林熠是北方人,每每轻言细语时,吐字总有些江南吴语的软糯,他靠过去,鼻尖轻点着萧桓鼻尖,开玩笑道:“上辈子你是不是给我做过这点心?”
萧桓抬臂抱住他,轻轻吻了他一下:“嗯。”
“你对我那么好,我那时候一定过得很开心。”林熠坐在石台上,搂住他脖颈,靠在他肩窝,深深嗅了一口萧桓身上好闻的气息。
“或许吧。”萧桓说,他其实很不确定,林熠那样的身体状况下,他带给林熠的快乐是不是太有限。
林熠抬起头,细细描摹萧桓的面庞轮廓,轻笑着道:“我觉得,就算重来一百次,不管怎么认识,都还是会这么……”
他顿了顿,萧桓问:“怎么?”
林熠灿然一笑,倾身吻去,声音有些模糊,却又很清晰:“……会这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