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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方转头问周道宁:“你怎么知道他说你什么了?方少朴也不是那种背后说人坏话的小人吧。”差不多的意思, 陈易生说出来格外刺耳, 方少朴——好像算是“知情者苦口婆心”?唐方莫名有点心虚, 低头拽了拽勒在腹间的安全带, 拽不动,她的掌心索性在上面来回摩挲着, 很安全的感觉。
“情敌相见分外眼红, 方少朴又不傻。”周道宁笑了起来,转而淡然地说:“人无外乎两大原罪, 丑和穷。我能被人诟病的也就是和苏家的那点关系。人人捧高踩低, 见苏家不行了, 巴不得我跟着倒霉的人肯定不少。唐方你怕不怕?”
“怕。”中环上还没开始堵, 唐方看着前方的宽阔大道, 眨了眨眼:“怕你把我骗到手了, 然后万一你不小心进了监牢, 我可怎么办呢——”
周道宁的笑声在车里回响起来,她揪着安全带的手被他一把抓过去握住。
“那我是不是应该学周正毅?他捐了空调, 要不我捐电视还是电脑?”周道宁戏谑地瞟了她一眼:“你会来提篮桥探视我的吧?”
唐方用力抽了抽, 抽不回来:“呸,我才不去,你要是敢出事, 我肯定立刻和你撇清,转头就找个老实可靠经济实用男结婚生娃好好过日子。”瞥见周道宁笑得更厉害了, 唐方瞪眼:“我认真的啊, 周道宁!”
周道宁却攥着她的手, 放在唇边温柔地亲了亲:“好,你记得带着我的家产去过好日子,等我出来了再来找你。”虚张声势嘴硬心软的她会怎么做,他最明白。
唐方气急:“周道宁!”
前方往沪宁高速方向的出口,出去的车一堆,要改道进来的又一堆,互不相让,车辆通行速度骤降下来,周道宁踩了刹车却不放手:“你放心,我没事的,不然不会回来找你。”
唐方舒出一口气,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的。
“糖糖乖,今朝切好饭跟吾走,去吾窝里。(今天吃好饭跟我走,去我家。)”他捏捏她的手,哄小白兔似的:“总要先骗到手再港对伐。”
唐方用力抽出手,看向窗外:“喂,注意安全!侬格宁——真戳气。”话这么说,脸却红了,心也跳得飞快。
周道宁唇角弯得促狭:“十年前就骗到手了,好像也不管用。唉,你说我能拿你怎么办呢。”
车窗外的居民楼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如流水般缓缓从唐方眼前掠过,如同2007年的那个青春荷尔蒙疯狂燃烧过的春天。真的不管用吗?那她又怎么会觉得他突然开始若即若离,她又怎么会突然开始忽喜忽悲呢。每一个他没接的电话,没回的消息,都在她不确定的感情上压多一块石头。找不到他的惶恐,好像她被全世界遗弃了。爱是怀疑,随时煎熬着她,直到最后崩溃。所以绝口不提,所以暗自反省,但她也从不后悔。
而她想要给他的惊喜,好像总差那么一口气,以前是,现在还是。唐方低下头,轻声告诉他:“我昨天就去过你家了。”
周道宁的声音带着笑意:“嗯,要表扬的,糖糖最乖了,还给我买了那么多吃的,对了,你放进冰箱的一个保温杯里是什么?”
唐方猛地转过头,瞠目结舌。
“家里监控系统直接连着我手机的。”周道宁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戆呵呵格小囡,抱牢浴巾穷笑,笑撒嘎开心?”
“周道宁!谁家变态到会在浴室里装摄像头!”田螺姑娘唐方咬牙切齿地在他胳膊里侧死力拧了一记,他肌肉绷紧,只拧到薄薄的一层皮。
“因为我保险箱装在浴室里啊——”周道宁大笑。
***
唐方从鞋柜里取出新买的拖鞋给周道宁,多亏赵士衡的细心提醒了她。周道宁高二就穿43码的鞋,老爸的拖鞋却只有40码。
“呀——噶早就回来了?”唐思成围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探出头来比灶上的火还热情:“老方——老方啊,糖糖回来了,宁宁来啦——”
“喊撒喊啊?糖糖侬过来帮我拿!”方树人踩在一张餐椅上,刚打开电视柜最上层的玻璃门。
“方老师,还是我来吧。”周道宁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搁下,跑了过去。
方树人挥了挥发酸的胳膊,自动让位,扯着嗓子朝着厨房吼:“侬有空哦!摆噶高做撒!不是这瓶,左边那瓶,对,就是那瓶,当心点。”
周道宁拿下酒瓶,一看是茅台就笑了,朝唐方眨了眨眼。唐方一把夺过去,小声抗议:“姆妈!伊开车子来格,勿好切老酒格。”
方树人一招空手入白刃,轻轻松松夺了回去:“代驾懂伐?做撒?吾要帮道宁叙叙师生情,切两杯老酒还要侬批准了?侬撒宁啊?”
餐桌上四荤四素八个冷盘已经摆好,方树人指了指烟熏拉丝:“道宁欢喜格,侬唐伯伯大清老早特为跑到嘉定去买格。”
唐方夹起一只直接塞进周道宁嘴里:“来来来,天鹅吃癞|蛤|蟆肉。”
方树人横了女儿一眼,把骨碟递给周道宁。
唐思成脱下围裙,一头汗地跑出来,捞起脖子上耷拉着的半旧毛巾擦了擦汗:“哦呦,糖糖啊,龙井虾仁留给你来炒,你再看着点汤。爸爸去打浴,要换件像样的衣裳。你们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也不事先打个电话,爸爸穿件汗衫难看伐?!”
唐方抿了嘴笑:“又不是相亲,爸爸你还要打扮啊,要化妆伐啦?”
“去去去,撒闲话!”方树人白了她一眼:“没大没小的。道宁过来喝杯茶,不要理他们两个十三点。”
唐方做了个鬼脸钻进厨房,砂锅笃笃笃蒸腾着热气,苏北老母鸡汤闻着比喝着还香,油烟机开在最小档,料理台上灶台间干干净净的,炒锅和不粘锅都用厨房纸擦得干干净净。唐思成烧菜的习惯是见缝插针边烧边洗,厨房里从来不见脏乱,唐方这个习惯随亲爹。
刚从冰箱拿出来的玻璃料理碗里,差不多大小的河虾仁已经都剥好了壳,挑好了虾线,上好了浆,一颗颗莹白发光。透明玻璃杯中,明前龙井一旗一枪,根根如出水芙蓉。
平时家里多喝苏州亲戚自己种的碧螺春,龙井也多是雨前茶,这罐明前龙井还是姆妈的得意门生特地从杭州组寄来的。父母这般看重周道宁,唐方心里又有点惴惴不安,热油滑锅时,差点翻了出来,想到今夜,心里也跟浇了热油似的。
去还是不去,是个问题。
四个人坐定了开饭,唐方和周道宁的汤碗里各有一只鸡腿。几杯酒下肚,唐思成随口问起来:“宁宁回来上海,见到你舅舅一家没有?”
“那种亲戚有什么好见的。”方树人冷笑:“道宁一进大学,他们来不及地搬去豪宅了。”
周道宁给唐思成又满上了一小盅,微微笑:“舅舅当年处理我爸那点宅基地,做了些错事,被我一个远方堂叔伯告了。”
唐方舀虾仁的调羹一顿,慢慢又舀了两次,慢慢一勺虾仁搁到周道宁的餐盘里,又把那碟香醋推了推。
方树人一愣:“咿?怪不得一点声音都没了,官司输了?”
“嗯,判了七年,赔了八百万,我堂叔伯捐给镇上小学,改建了教学楼,还造了个图书馆。”周道宁笑了笑:“村里镇里不少干部也因为渎职受贿,下台了五六个,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唐思成啧啧感叹了两声,想拍手称快好像又有点落井下石,干脆一口闷了杯中酒,招呼大家多吃菜。
方树人想了想:“你舅舅其实也不算个坏人,利益熏心,当年昧了你爸的那点房子和地,七年牢饭也是该得的教训。捐了好,你倒看得开也放得下。来,吃虾仁,糖糖吵得嫩,比你唐伯伯炒得好。”
他们说起唐方父女俩的手艺高低来,唐方却想起周道宁的那个表妹,瘦瘦小小的,不大作声,从来不和她打招呼,对她笑,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转身就跑。小学里就戴了厚厚的眼镜,成绩也不好,时常挨骂挨打。有一回,唐方一条外婆亲手做的连衣裙被风刮跑了,在花园角落里找回来的时候,发现被人用剪刀剪了好几个洞。外婆气得拿着裙子一家家问,问到204,还没开口,那小姑娘立刻哭着喊不是她不是她。
外婆和姆妈从此不许她和那个小姑娘再接触。外婆说人可以学习不好能力不好,傻一点笨一点都没关系,心不好是改不了的,最好不要搭界。
后来这个小姑娘初中毕业进了职校,对周道宁比她父母还要戳刻,大概是做了十几年的出气筒终于有人可以让她出气了,剪断周道宁的足球鞋鞋带,偷偷撕掉他的奥赛练习卷是常有的事。大概有一年半的时间,唐方夜里常开着202的房门做功课,竖着耳朵听过道里的动静,算是替周道宁的小亭子间看守门户。特别是周道宁洗澡的时候,唐方就在过道上捧着英语书装模作样地背单词来回巡弋,遇到他表妹悄无声息地出来,唐方就横眉冷对用眼神杀死对方,取得胜利后每每都会生出一股慷慨激昂之气来。卫生间里水声一停,她又立刻就跟兔子一样跑回202。
时隔多年,从周道宁口中听闻不算结局的消息,唐方还是有点怅然。
***
饭桌上气氛融洽,一瓶白酒喝完,菜也吃得七七八八,唐方起身给周道宁添了碗鸡汤。
“有人找你。”周道宁指了指她手机。
唐方点开来,陈易生发来十几道菜的照片,还有十几条语音,她也懒得听,最后两张,一张是陈易生举着螃蟹一脸阳光灿烂,另一张却是大合影。
唐方招呼了一声,去阳台上直接给陈易生打电话。
“唐方,我跟你说那家饭店还真不错,你不来太可惜了。”陈易生随即调整音量:“好好好,我轻一点,轻一点。轻了吗?”
唐方把手机靠回耳边:“最后那张照片——”
“看到那只大螃蟹吗?比我脸还大吧?”陈易生满意地说:“切,他们没一个人会拍照,还开闪光灯,你看得出这张是我自拍的吗?”
“最后那张,最后那张,合影!”唐方咳了一声:“记得我上次跟你提过我有个同学嫁给南桥的一个土豪老板吗?”
“有吗?什么时候说的?”陈易生哦了一声:“好像——是说过?”
“你左边那个人是不是姓吴?”
“老吴?呀,这么巧?那他旁边那个女人原来是你同学?”陈易生有点疑惑:“怎么我夸了你那么多话,还给他们看了你写的我,你同学都不接话?你是不是和同学关系不好?还有你同学看起来比你小好几岁,为什么平时我没觉得你看上去老呢……”
唐方深深吸了口气:“谁告诉你照片上这个女人是老吴的老婆?”靠那么近,还搂着胳膊,也不一定有什么吧,希望一切都是她敏感她疑心病。
陈易生声音又大了起来:“唐方我跟你说,我呢,看别的不敢说,看男人和女人,没人比我更准的。两个人之间有什么和没什么,完全不同,眼神、肢体动作、语言,唉,太简单了。男人和男人也看得出的。对对对,我告诉你,我还天赋异禀,任何女人我见过一面,就知道她会不会和我发生什么,厉害不厉害?真的,从来没错过!”
“那你看出什么来了?”唐方赶紧把话题拉回来。至于他和任何女人,呵呵,关她屁事。
“肯定有性|关系啊。绝对有,错了我把螃蟹壳吞下去。”陈易生突然回过味来:“不对啊,难道这个女的不是你同学?不是老吴的老婆吗?”
阳台的玻璃门被敲了两下。周道宁斜斜靠在门框上,看着唐方笑,眼角喝了酒,飞了点桃红,美艳不可方物。
唐方比了个手势,周道宁却不走,闲闲看着她笑。
唐方压低了声音问陈易生:“你人在哪里?”
“回禹谷邨路上啊。他们去唱卡拉OK了,我才不去。”陈易生追着问:“快跟我说是不是你同学啊,我最喜欢听八卦了,你别说一半——”
“喂,唐方!唐方——”陈易生看着手机,嘟囔了一句:“这么调人胃口,太不厚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