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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她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好像当年的蒋丽还真是没多久就去上大学了。
所谓的工农兵大学生也叫做工农兵学员,是地方从工人、农民、解放军之中选拔学生,到学校接受几年的教育再回到生产之中。
不过看着一脸惋惜的周家珍, 赵兰香不由地安慰道:“没事的,我不在意。”
她真的不羡慕工农兵大学生,完全没想过要竞选这个名额。
赵兰香清楚77年高考就恢复了, 从此之后上大学不再需要地方推荐,通过自己的努力一样可以念得了大学。
虽然工农兵大学生出身的人里边也不乏有许多优秀的人才。同样是念完了大学的学生, 但因为后来走后门的现象越来越多,推荐选拔.出来的学员质量良莠不齐,以至于后来工农兵学员的学历反倒不被认可。一个是推荐去上大学的,另一个是靠自身的实力考上大学的,哪个更让人信服这根本就不用说了。
“工农兵学员”这个香饽饽别人抢得头破血流, 对于赵兰香来说却没那么大的诱惑力。不过放在眼下它却是跳出农村户籍、吃上商品粮的很光明的一条大道。为了抢这么一个名额,普通人付出的代价, 沉重得根本令人无法想象。
她喝了口水, 笑眯眯地说:“这个机会当然是得留给艰苦奋斗、产生了积极作用的人。我这‘消极分子’哪里还敢肖想。”
周家珍呸了声, 随后沉默了许久才说:“我也不敢想了。”
赵兰香摸了摸她鬓边干枯的发,杏眸闪闪道:“虽然也指望着被选上了,但学习读书这件事却是值得坚持的。即便现在没有大学读, 梦想总有一天也会达到的。”
“道路是曲折的, 前途是光明的。”
周家珍揪着赵兰香的马尾, 笑骂道:“呸呸呸,都一把年纪的老姑娘了还敢想什么读大学。”
赵兰香把水壶递给周家珍,“来喝口水,等会还要去干活。”
中午休息结束后大伙又开始干起活来,赵兰香提着?头刨土,学着别人挖沟渠姿势刨起了土,她活干得慢,别人都干完去歇息了,她还在后头慢吞吞地刨。
突然周家珍推了推赵兰香的胳膊,吃惊地问:“你看,那个二流子怎么来了。”
赵兰香抬起头,贺松柏不知什么时候从山上下来了,此刻站在她身后。
他说:“我的活干完了。”
赵兰香说:“你活干完了就干完了呗,跑来这里干什么?”
她抿着唇,压了压唇角上扬的弧度。
贺松柏说:“我姐让我来的,帮你干活。”
赵兰香抓着头的手紧了紧,唇角边弥漫着的笑意也淡了。
“噢,我多谢大姐心里牵挂我了……不过她上午帮过我一回,下午就不用了。”
贺松柏闻言,浓黑的剑眉纠结在一起。
仿佛男人的心里,此刻正在思考女人怎么是种这么麻烦的生物,赵兰香把头撇过了一遍,握着头弯腰刨起土来。
贺松柏很快地扫了眼四周围,压低声音说:“你力气小,别逞强了,快给我等会人多了我就帮不了你了。”
说完他就抢过了赵兰香手里的头,把拉到了另一边,自个儿弯着腰卖劲儿地刨起土来。他的锄头砸落到地里,四周围的泥土噗噗噗地飞溅起来,女人要要花一整个下午才能完成的工作,他半个小时就做完了。坑挖得又深又工整,刨出来的土还整整齐齐地码在两道。
贺松柏额间滚滚地流汗,他说:“以后这个时间点,我都来帮你干,听话。”
他说完扔下这句话后,走了,轻轻的声音淹没在风中。
“听话”这个词,让赵兰香忽然怔忪住了。
老男人也常常把这两个字挂在嘴边,每次轻轻说出这个词来的时候,他的脸上都是无尽的包容宠溺。她终于找到了一点点他们之间相似的地方了。
赵兰香摸了摸自己砰砰跳的心。
周家珍忍不住惊讶地叫了起来,在她的意识里,只有处了对象的人才会这样光明正大地来帮干活。
赵兰香赶紧捂住她的嘴,说:“贺家姐弟的人都是很不错的,你不要对他们的有偏见。”
周家珍宛如听见了鬼话一般的震惊,她说:“你咋的也被他们欺骗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老话说得果然没错。”
赵兰香又说:“我信我眼睛看到的、自己感受到的,而不是去盲目相信流言。你住进了支书家,平时都是帮他们家收拣家务,房租也按时给,他们家的人肯来帮你干活吗?”
周家珍有些语塞,“他们都是大忙人咧,哪里有空做这些活。”
赵兰香却又说:“支书家的干少点活都不用愁吃不饱饭,贺家的姐弟不干活就没公分挣就要饿肚子,可是他们还是选择了来帮我干完活。”
周家珍没说话。
赵兰香叹了口气,说:“干活吧。”
周家珍说:“好咧!”
接下来的每一天,虽然赵兰香很不愿意,贺松柏都按时来顶她的活干。老知青们收完工看着她和周家珍共同挖的那段坑,也不由地夸赞起来。
周家珍哪里好意思受这份夸奖唷,她不想承认也得承认,她还沾了赵兰香的光。
因为贺老二来帮赵兰香干活的时候,也顺便挖了挖她的那份。
赵兰香看着贺松柏这么辛苦,自己也过意不去,于是周末跑去门市买肉也买得勤快了,隔三差五地给他补给点油水。
村子里的人羡慕极了,贺家人真是享福了!
自从那个城里来的女知青住进贺家之后,贺家人也跟着沾光,吃肉吃肉,爱吃粮吃粮。原本瘦得跟非洲难民似的他们吃得油光焕发,俨然村子里的“欧洲人”了。
大伙同样都是一样累成狗,结果回到家里你们吃的吧唧吧唧香,他们碗里的依旧是红薯豆钱饭,吃得脸都绿了。而且这种带着气味的、生动的对比,才最令人痛苦。
他们又不能厚着脸皮上门讨点吃,又天天被逼着闻这股味。谁让他们很多人当初还是批.斗贺家的主力军,这么多年来关系从来没修好过。
想上门讨肉吃?
他们还要点脸,他们这些成分好的怎么可能为着这几口吃的向那些坏分子低头?
于是他们只能在饭点紧闭大门,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地把碗里的红薯豆钱饭想象成肉,高高兴兴地闻着空气中的肉香味吃完每一顿饭。
哎!那个赵知青也不知道在做什么,怎么这么香,天天都那么香!要是赵知青来的是他家就正正好哩!凭啥子贺家那种坏分子能沾光,他们连点米汤都喝不着。
结果贺松柏某天去帮赵兰香干活,被同队的人撞见后,这些人就仿佛抓住了宣泄口,成天逮着人的痛脚踩,见缝插针地在干活的时候说酸溜溜的话。
贺大姐的两耳清净极了,本身她也是个聋子,别人在她面前喊得喉咙都破了,她一个字都听不见。在她面前嚼舌根纯属浪费精力,吃饱了撑得慌。
只是可怜了贺松柏,遭受到的“关照”是双倍的,耳朵一直没清净过。
“女娃娃啊长得俊,又给郎吃肉来,又给郎暖被……”
“闭嘴。”贺松柏淡声道,低哑的声音含着威胁。
那人更加兴奋地又在贺松柏面前唱了一遍,唱顺口溜的人叫王癞子,又穷又邋遢,三十多岁了还讨不上老婆,每当听见沾点男女关系的桃色他就闻风而动,一双浑浊的眼绽放射出异样的光亮,激动又兴奋。
旁人嘘声一片,轰然嘲笑。
“贺老二家早穷得只剩两间破屋了,连偷子都不愿过门。也不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配不配得上人家城里来的文化人阿……”
王癞子愈发得意,更是摇头晃脑地唱起那两句顺口溜来,贺松柏一把甩开了?头,砂锅般的拳头流星似的往王癞子身上招呼。
这一天,赵兰香没等得来贺松柏给她挖沟沟,倒碎石。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贺三丫眼里包着两团泪跑来找赵兰香,“姐姐可不可以去看看我大哥,他流了好多血。”
贺三丫指了指那个方向,鼻涕眼泪掉下来。赵兰香立刻扔下了小推车,飞奔一般地跑去了贺松柏上工的地方。她看见地上流着一滩血,整个人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抓了个人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清楚大概来龙去脉后,她跑回了贺家老屋,急匆匆地推开了贺松柏房间的门,只见光线昏暗的房间内,男人趴躺在床上,盖着被子只露出一头黑色的短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药油的味道,刺鼻而浓烈。
赵兰香走了过去,看到人还好好地躺着,眼眶里弥漫的湿润收住了。
她佯作若无其事地问:“哦,这段时间太忙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你的腿好点了吗?”
“我要看看你的腿。”
贺松柏攥住了被子,淡淡地说:“没事了。”
赵兰香一把掀开了他身上薄薄的被子,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身上的伤痕,麦色的胸膛上布满了鳞鳞的淤青,很多地方甚至渗出紫红色的淤痕,他深邃锋利的眉角上凝固了一块血疤,鲜血一路流到脸颊。模样看起来可怕极了。
她用手指轻轻地按了按他的皮肤。
男人立即嘶嘶地叫了起来,赵兰香说:“活该,犯得着打架?”
贺松柏皱着眉,疼得抽气地疼,连神经都是麻木的,也分不出心思再去思考什么,他声音沙哑地说:“乱说话,该教训。”
赵兰香从自己房间找出了更多的药,用酒精给他洗了洗伤口,又给他敷上了药,最后淡淡地说:“没有乱说话。”
温和的药给火辣辣的伤口带来了一丝慰藉,痛得麻木的伤口此刻仿佛失去了知觉一般。贺松柏嘶嘶抽气的声音顿停,此刻他才能腾得出多余的精力,去想身旁的女人是何时俯下身坐到了他身旁,又是何时弯下腰来仔细地摸着他的胸膛,以及她整个人宛如坐到了他怀里的姿势,又是究竟有多么不合时宜。
距离近得他呼吸之间都能攫取到从她嘴里吐出来的气,没受伤的那只手贴着她温暖绵软的丰润,昏暗的房间里静悄悄的,视觉的弱势增强了其他感觉的敏锐。他甚至能从一堆刺鼻的气味里嗅到她身上淡淡的香。
“什、什么?”
贺松柏宛如被烫到一般,动作僵硬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兰香眨了眨眼,认真地说:“他没有乱说话。”
那对澄澈的杏眼宛如秋水,温柔又妩媚,眨得贺松柏眼皮一跳,太阳穴抽抽地疼。
她笑了笑,按住了他撤退的手,窈窕的身躯朝他贴得更紧了,贺松柏的唇瓣一片温软濡湿,脑袋陡然变得空白,只感觉整个人如遭雷劈,浑身滚烫宛如岩浆、要炸开了一般。
那阵子的赵兰香宛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最后是贺家姐弟给她解了围,狠狠地教训了渣男一顿。
赵兰香抿抿唇,含笑地说:“阿婆那里还没有吃饭哩,大姐你快盛一碗端去给她吃吧。”
说着,她把自己面前的那碗饭往前推了推,饭碗里装盛的肉都是经过赵兰香精挑细选的,特地把它们放在锅里多炖了一会,炖得软软烂烂的有种一吮即破的软滑感,正适合牙口不好的老人食用。
贺大姐感激地点了点头,端起碗走进了里屋。她真的是被那顿饭迷得彻底昏了头了,连祖母还没吃晚饭都给忘记了,赵知青做的饭真的是有股邪乎的劲儿,让人神魂颠倒!
……
次日,赵兰香一大清早用罐子装好了冷食鸭肉,密封得严严实实再放进书包里。
今天是周末,她也免去了跟李大力请假的麻烦,又正逢圩日,是千载难逢的好日子,青禾县里的人流会比往日多出很多。赵兰香不去县里做生意都觉得对不起自己做的这罐香喷喷的肉。
赵兰香收拾完毕后先去了大队长的家,李大力推开门看见这个赵同志就有些头大。他皱着眉问:“又来请假?”
赵兰香摇摇头,“今天是周末,我来找唐清。”
她打算找唐清借一辆自行车,唐清是村里唯一拥有单车的人。作为拥有了全村第一辆二八式车男人,他每次骑着车从大路呼啸而过的时候,总能收获一堆艳羡的眼神。
赵兰香跟唐清说明了来意之后,唐清点头爽快地把单车借给了她。
唐清虽然不是她的老乡,但却是邻市的。
这是个能歌善舞的男生,一群知青在火车上打扑克或者百无聊赖地抽烟、聊天的时候,他用口风琴吹了一曲,还主动地组织起彼此陌生的知青们一块表演绝技,打成一片。
“你的面条做得真香,上次还没来得及谢你。”唐清说。
赵兰香双腿蹬上了这款二八式的单车,冲他摆了摆手,“以后有机会再请你吃一顿。”
唐清应下来了,他说:“单车很高,你们女孩子踩有些不方便,走山路的时候记得踩慢一点。”
赵兰香急着赶路去县里卖肉食,她冲唐清摆了摆手,蹬着单车骑出了十多米远。
赵兰香来到了黑市一条街的时候,有利的位置早已经被人占满了。所谓的有利位置也就是显眼、惹人注意,又能在公安来了之后以最快的速度闻风而跑的地方。她年纪轻又是新来的,只能乖乖地往里边走。
她寻了一处偏僻的地方停了下来,从书包里抖出一块干净的布摆在地上。旁边摆摊卖粮食的冲她挤眉弄眼。也许是不想让人看见他的模样,他戴了一顶帽子,长长的帽檐几乎遮住了眼睛,
“你是新来的吧,我跟你说在这里摆,要摆到天黑哦!”
“反正我也要卖东西,如果你肯给我五毛钱,你把东西放我这,我可以顺带着帮你一块卖了。话说……你卖啥的?”
赵兰香慢条斯理地取出了陶罐子,缓缓地掀开了盖子。
冷食鸭肉已经没有了刚做出来的时候那股子香飘十里的霸道劲,但凑近了还是能嗅到一些的。因为属于腌制卤味食品的缘故,它们的卖相都不算好,酱乎乎的一团。
卖粮食的青年扫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撇了撇嘴:“怎么都是骨头?这些你打算卖多少钱一斤,要不要肉票?”
赵兰香说:“当然,要两斤肉票。”
青年吓了一跳,“你真是妄想,我都不敢能包得帮你卖出去,改一改价钱吧!”
“虽然是黑市,可不带你这么坑的。把咱们这片的名声坏了,以后四叔可不饶你。”
赵兰香听到“四叔”不说话了,只默默地取出了一只干净的碗和若干双筷子。
她准备了一会才从兜里掏出一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沉默地递给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她其实也不是无的放矢,碰见了衣着穿得体面的人,才会掏出纸条递给人看。
“好吃的鸭肉,采用独家秘方、精心烹饪而成,香辣爽口、醇厚不腻,让你满口的余味无穷。”
她眨着眼,又换了另外一张纸条:
“不好吃不要钱,可以免费试吃。”
那青年收回了视线,脸上一副“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表情。
一顿“推销”完仍无人问津,赵兰香也浑然不在意。
卖粮食的嘴上叼着一根草,吊儿郎当地背靠着墙壁坐着,微微挑起的嘴角有一种看好戏的意思。
她又鼓起信心继续推销,这时她直接上去逮住了一个从她跟前走过的人,立刻写了一句话在白纸上递给了路人看。
“独家秘方制成,可以试吃。保证好吃,不好吃不要钱!”
路人直觉地不太相信这个姑娘的“广告词”,太浮夸了!肉多精贵的东西,咋能不要钱呢?
万一吃了人又要你赔钱,这该怎么算。于是大家看见了这姑娘的话也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