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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城艺术博物馆座落在青年路3号, 是个蝴蝶形状的建筑。C城在全国虽偏居一隅, 但盛产艺术家, 尤其是画家,全国最知名的三大美院就有一个在C城。由于艺术博物馆的主要馆藏是当代艺术,展品以抽象派居多, 门票又贵,唐晚荻从来没有去过。
修鱼清去世后, 她带着修鱼家的男人又去抓了两天的蚯蚓,决定把换来的钱分成三份, 一分交房租,一份日用, 一份备急。房东不在本地,每月只是上网查看租金是否到账, 所以火灾的事暂且不说。院子里的两棵大树,烧死的香椿被修鱼稷和方雷盛锯成几段后搬走了。唐晚荻从一家农场买了一株年轻的香椿种了回去。虽然树干还不如胳膊粗, 多少是个补救,至少减轻一下房东的愤怒。烧伤的槐树, 发黑的树枝切掉了,烧焦的树皮也刮了,看上去明显左右不均, 好在这树本来就枝繁叶茂、郁郁葱葱, 不仔细看也看不出来。
狐族这边也没有放过他们, 次日原庆过来采集了三位狼人包括唐晚荻的血样, 之后通知说没有感染, 但勒令狼族三日之内务必离开南岳。对于这些,修鱼一家自然当作耳旁风,当晚修鱼靖就和方雷盛一起抓蚯蚓去了,留下修鱼稷继续养伤。
然而照料过修鱼稷的唐晚荻被他身上那些洞吓得不轻。虽有止血的膏药,这两天换绷带,仍有不少余血流出,伴随着一些脓液,显然伤势并未好转。她悄悄地问了方雷盛才知道,狼族普遍忌讳天狐的咬伤,但贺兰觿还不是天狐,几年前又被北关大祭司打回过原形,修行离天狐就更远了。所以这伤固然不可小觑,修鱼稷体力强壮,早晚能愈合。
这日唐晚荻带着修鱼稷去市中心的劳务市场找工作,帮他填了各种表格,回来路上路过艺术博物馆,正巧展出本市著名水彩画大师方亮功的“花之招展”系列,一整条马路包括博物馆的大门都张贴着广告,修鱼稷走到博物馆的门口,在巨幅海报面前站住了。
“怎么?”唐晚荻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你喜欢画画?”
修鱼稷人高马大,衣衫褴褛,在大马路上走特别显眼。唐晚荻觉得,只要稍微地打扮一下,换一套衣服,他就会显得特别帅。但这个钱如果是自己来掏,是不是有点儿掉架?于是也就没提,但每每走在他身边看见旁人鄙视的目光,心里总会涌起一丝愧疚,仿佛辜负了春光。
修鱼稷点头:“你喜欢吗?”
“中学的时候喜欢过,当时还想考美院呢,家里没钱。”
“进去看看?”
唐晚荻顿了一下,这家博物馆的门票在C城所有博物馆中最贵,现在狼族三人的经济情况是出多入少,万一房东知道失过火还不清楚要赔多少,理应尽量节俭。但她忍住了没说,想着修鱼一家进入C城也怪可怜的,除了打工就是打架,一个夜晚死掉两个,就没过过一天的省心日子。修鱼稷受了这么重的伤也不敢休息,还要跟着她出来找工作,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黑中介,心里一软,决定依他一回,于是说:“行,在这等着,我去买票。”
“看画还要掏钱?”修鱼稷不解,“他画得又不好。”
——在唐晚荻看来何止是不好,她根本不知道这位方大师画的是什么。远看近看就是一堆乱七八糟的颜色当中胡乱几根线。然而方亮功开画展的消息扑天盖地,坐公汽的时候唐晚荻无聊地捡起一张报纸就看到整版的专访。别看人家是抽象派,方大师的一幅画在国际上的成交价都是几百万美元!唐晚荻觉得,一来自己学历不高,审美力有限,二来还得保护本市的文化名人。就像艾菲尔铁塔刚落成的时候,巴黎人人讨厌,恨不得组团抗议,可是外国游客要是有谁说它不好看,巴黎人就跟你急跟你吵,用各种理论反驳你。
“这不是一般人的画。”唐晚荻说,“一幅卖几百万呢。方大师来这办展,博物馆请了专业的保险公司押运,一路警车护送,在家乡人面前可风光了。”
修鱼稷不为所动地“哦”了一声,等唐晚荻买了票过来,两人一起走进展厅。
博物馆占地四万平米,只有两层,“花之招展”系列占据了一楼三分之一的展厅,听说方大师今天也应邀莅临展馆,亲切与观众互动。
唐晚荻跟着修鱼稷楼上楼下地看了一整圈,最后回到一楼,修鱼稷一言不发,但也不想走。
“看出点名堂了吗?”她问。
“这位方大师很喜欢黄色。”
唐晚荻抓了抓头,表示同意:“好像是这样。”
虽未仔细统计,唐晚荻毕竟喜欢过绘画,对颜色很敏感,加上抽象派绘画也看不懂,脑子里能塞进去的就是一堆一堆的颜色,以黄色系居多,她也注意到了。
“你看这幅——”他指着面前的一个边长一米的正方形画作——标题是“晨曦之花”,“用了至少二十三种不同的黄色。”
“那个……”唐晚荻歪了歪脑袋,看着他手指落下的地方,“这不是黄色,这是红色。”
“哦?”修鱼稷抬了抬眉,“我经常觉得好奇,你们人类所指的红色究竟是一种什么颜色。”
唐晚荻愣住:“你不知道有红色?你有色盲?”
“什么是色盲?”
“就是有些颜色你分辨不出来?”
修鱼稷摇摇头:“也许吧。我们狼族不知道什么是红色。但能分辨各种黄色。”
“你流的血是什么颜色?”
“黄色。”
“那这个呢?”她指着窗外的一片草地。
“黄色。”
她又指了指窗外的天空:“这个呢?”
“蓝色。”
由于“花之招展”系列的色彩特别丰富,完全足够给唐晚荻做试验,在试着让修鱼稷辨别各种颜色之后,她叹了一口气,得出了结论:“看样子你们狼族的视觉系统里只有两种原色:黄和蓝。没有红,也没有绿。红、黄、绿在你们的眼中差不多是同一种颜色;蓝和紫也差不多是同一种,只是深浅略有不同。青和品红都被你看成了灰色。所幸你们的黑白跟我们是一样的。”
“哈哈,不错。那又怎样?”
“如果你们分不清红绿灯的话,驾照是考不成了。”唐晚荻有点儿沮丧,“我还指望着你们文化课过了,一起考驾照跑出租呢。那个比抓蚯蚓挣钱,也稳定。”
说到抓蚯蚓,唐晚荻已经被农场主警告了,说修鱼家的人抓得太多太快,严重地影响到其他工人的积极性。自从他们开始干活,已经有一半的人陆续辞职,另谋生路。这本来就是临时工,修鱼家看样子也不像是要把一辈子献身于到抓蚯蚓的事业,他们若是一走,别人又不来,农场的生意就垮了。所以这两天交上去的蚯蚓,老板娘开始挑三拣四,话里话外就是想赶走他们的意思。唐晚荻不敢转告,修鱼靖脾气大,万一生气把老板娘给撕了就麻烦了。
可是修鱼稷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个方向,他指了指对面一个被一群人围住的长胡子老头儿:“那个就是方大师吗?”
唐晚荻点点头。报纸上有方大师的照片,光头,长胡子,一身灰色的唐装是他的招牌形象。
“你去跟他说,我们有一种独特的颜料,一种很特别的黄色,在他所有的画里都没有出现过。问他……想不想看一下?”
唐晚荻盯着修鱼稷,目光定了两秒:“这种颜料,你真的有?”
“嗯。”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半黄不黑的琥珀一样的东西,“这是我们常用的一种金创药,叫兰金膏,其实是一种树脂。但研成粉,用水一化,就是颜料,很漂亮很特殊的黄色,狼族女儿出嫁都用它来染衣服。”
唐晚荻眼珠一转:“你想把这块颜料卖给方大师?”
“这种树只长在沙澜,他不可能弄到。”
唐晚荻将兰金膏拿到手中摸来摸去,眼睛一亮:“修鱼,这东西,你现在手上有多少块?”
“十来块吧。多要的话也得弄到,得另外想办法。我们——”
话还没说完,唐晚荻将他的袖子一扯,向右边呶呶嘴:“修鱼稷,跟上,他要上厕所了。咱们在厕所门口堵他。”
方亮功在厕所里待了五分钟出来,正好被唐晚荻和修鱼稷双双拦住。唐晚荻开始舌灿莲花地介绍起了这款独特的颜料:“……方大师,不是我说瞎话,这兰金膏是我表叔家祖传几十代的独家配方,以前是进贡给皇帝染龙袍用的。后来配方丢了,这款颜料就失传了。这不,去年他家翻修老宅,在墙壁里藏着一本小册子,还有一小袋样品,您鉴鉴看——难得的好东西呀!”
方亮工接过兰金膏摘下眼镜翻来覆去地看,末了一笑,还给她:“小姑娘,你们不懂中国的颜料吧?怎么,发财梦都迷了眼了?这东西我认识,叫藤黄。有本古书你读过吗:《真腊风土记》?”
“《烧腊风土记》?”
“不是烧腊,是真腊。就是古代的柬埔寨。真腊国有一种树,树脂滴得很慢,要采集到你手里这么大的一块,需要两三年的功夫。这东西越南也有、泰国、印度都有,后来传入中国,古代人叫‘越黄’,用来作画就叫‘画黄’,呵呵呵,是中国画里常用的颜料。你看那个展厅里几乎所有的画我都用过。”
唐晚荻看了一眼修鱼稷,他摇了摇头,于是道:“方大师,藤黄我知道,但这东西还真不是您说的藤黄,虽然也是一种树脂。这种树脂很特别,产地、配方请恕我无法奉告,这是我表叔家的最高机密。不信的话您试试呗,您老什么颜色没见过?如果这是藤黄,算我瞎扯,我给您赔罪。”
“你这小姑娘,”方亮功嘿嘿地笑了,“伶牙俐齿的,干推销有年头了吧?”
“哪里哪里,大师,我是想帮帮我表叔,他是村长……山里人穷啊,想修路,过来找我筹钱来了。”
“哟,这么一说,他还是人民的好干部?”方亮功转过身去打量修鱼稷,见他一脸胡子,一头卷发,一幅外族人的长相,衣服破旧不堪,倒也挺符合唐晚荻的描述。
“对对对……基层干部很苦的,您看看他,普通话说不明白,但心是真诚的,就想着带领全村人发家致富。”
“行,我还真被你这丫头说出好奇心了,闻名不如一见,咱们试试?”
“请。”
方亮功带着她们来到一处偏厅,拿出一张白纸,一只调色的瓷碟,在上面滴了几滴水,将那块兰金膏就像研墨一样地研了起来。
那兰金膏看起来就如耳屎一般半黄不黑,哪知磨成粉末后被水一调,竟然呈现出一种明亮纯净的黄色,亮得自然、亮得纯粹、亮得晃眼,仿佛要从纸上飞起来跃入空中,变成一轮黄黄的月亮……
方亮功用水彩笔蘸了蘸,往白纸上随手画了一画。
那黄色如指甲油一般保持着极高的浓度,在外行人眼里看来也非常特别,是一种从没见过的黄色,有一种无法形容的细腻与纯净,就像刚煮熟的蛋黄那样饱满欲滴。
方亮功放下笔,摸着下巴,将那张白纸拿到窗边的自然光线下审看良久,手里摸着兰金膏,沉吟不决。
过了差不多五分钟,他走过来对唐晚荻道:“小姑娘,这颜料的确不是藤黄。我想买,你出个价吧。这东西多少钱一块?”
“十万。”
说出这个数字的时候她眼皮都不眨一下,倒把一旁的修鱼稷听得心砰砰乱跳。
“什么?”方亮功以为自己听错了。
“十万元人民币。”唐晚荻重复了一遍。
“姑娘,你熟悉颜料市场吗?目前市场上最好的颜料,一整盒也就几百美金。这黄色就算是绝无仅有,它也只是一种颜色,对不对啊?我不可能光用它不用别的,是不是啊?姑娘啊,你这金钱观得改一改,不能漫天要价啊!……这东西要十万?抢钱呢你!”
“那您说多少?”
“一万。我认为它只值八千,但想到你表叔一片苦心地为乡亲们谋福利,另外两千就当赞助了。”
“方大师——好马配好鞍,好船配好帆——这款颜料跟您的画一样,是世上仅有。您才肯出一万,您看看这一块的份量,随随便便就可以调配出至少二十管吧?……算了,您要真没看上,东西还我,反正咱们这儿画家多,我这几天就守在这儿了,就不信卖不出好价钱。”
唐晚荻将手一伸,要将兰金膏讨回来,方亮功将那树脂摸了摸,又道:“这样吧,五万一块,你有多少?”
“这东西来之不易呀,人工、手工、还要看老天爷尝不尝脸,基本上要三、四年的功夫才能在一棵树上弄出一块。目前我们手上有十块。如果您还要更多,得过段时间才能有了。”唐晚荻瞄了一眼方亮功身后的修鱼稷,他拼命地点头让她同意,唐晚荻白了他一眼,没理睬。
“十块我全要了,”方亮功生怕她走了,“如果你有更多,我也要。五万一块,算是批发价,怎么样?”
“方大师,价钱我是不让的,不瞒您说,十万的价位我能卖得掉,只是早晚的问题。但是……”她故意停了停,吊吊胃口,“如果您打算买很多,想一直买下去,我可以和您签定专供协议,五年内这个价格,我只卖您一家,让您在市场上没有竞争对手。”
方亮功想了想,笑了一声,对修鱼稷说:“你这表侄女,厉害呀!行,成交。”说罢伸出手和唐晚荻握了一下,递给她一张名片:“明晚七点你来我的工作室找我的助理签合同?”
“好。这是我的名片。”唐晚荻将自己的名片交给方亮功,微笑着告辞了。
出了博物馆,一想到刚才两人灵机一动互相配合,一下子就挣了一百万,心情就像打了一个大胜仗那么兴奋。一百万,省吃俭用的话,普通老百姓一辈子都够花了。
一路上两人的话不知不觉地就多了,特别是唐晚荻,叽叽咕咕说个没完。一人买了一瓶可乐,一串炸鸡,尽管天上下着小雨,他们也不打伞,一路吃了起来。
“知道吗,晚荻,你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见她眉飞色舞,好像变了一个人似地,修鱼稷不觉失笑。
“一百万啊,我爸妈一辈子合起来都没挣过这么多!”唐晚荻激动地说。
“这不是还没拿到手么?也许他明天改主意了呢?”
“改不了,这老爷子火眼金睛,在这一行干了几十年了,天天跟颜料打交道,他能不识货?再说他一幅画能卖好几百万,刚才那层楼有一半的地方都挂着他的画,要是全卖掉的话,不得上亿呀?咱们这一百万对他来说,不算多。”
“晚荻,马上有钱了,我得跟你提个事儿:咱们今晚必须要搬家。”
“啊?”
“狐族已经给我们下最后通牒了。”修鱼稷说,“我们肯定不走,但暂时不想跟他们直接冲突,还是换个地方避开为妙。”
“行,我来安排。C城这么大,就不信他们能找到你。”
“明天拿到钱,你记得先提走十五万,这是你应得的代理费。”修鱼稷淡淡地道,“此外再分你十五万,作为奖励。谢谢你把价钱谈得这么满意。”
不知为何,唐晚荻心中一暖,也没多说,只是“嗯”了一声。
两人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唐晚荻的脚步忽然慢了,脸“腾”地红了,将手里的玻璃汽水瓶往旁边的电线杆上一敲,裂成两半,忽然大步地向前方猛冲了过去!
修鱼稷愣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迎面走来一个腆着肚子有酒糟鼻的男人,打着把黑伞,眼睛眯着,脚步摇晃,好像半醉不醒的样子。
两人之间的距离其实还有点远。当唐晚荻冲过去的时候,那男人已经完全清醒了,至少眼睛瞪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