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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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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晚荻原名唐招弟。顾名思议,爸妈想要儿子。过了两年,她真的“招”来了一个弟弟唐浩宇。

    弟弟出生后,招弟全家包括爷爷奶奶欢天喜地,看着没到满月的弟弟手上脚上都套着足金的镯子,招弟觉得自己的任务完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也从这个家消失了。

    墙上挂着弟弟幼儿时期的各种艺术照:坐着小车的,抱着小熊的,穿着虎皮小袄的、带着武士头盔的。按主题和风格贴了整整两面墙。而自己的照片一张也找不到。

    上小学后,弟弟无论得了什么奖,全家都要大宴宾客,周知邻里。而招弟的成绩不仅是全年级第一,还是三好学生,爸妈只当不知道。有次妈妈吃鱼找不到吐刺的盘子,随手从抽屉里拿出张厚纸垫在桌上,收拾碗筷时招弟才发现那是一张自己的奖状。妈妈当着她的面把满是油渍的奖状揉成一团,扔了。

    不懂事的招弟当然各种哭闹表示不满,直到有一天奶奶告诉她,自己曾经生过两个女儿,一出生就被爷爷扔进粪坑里淹死了。

    从那以后,招弟再也不敢哭了,反要感谢父母不杀之恩。

    招弟的父亲是个爱喝酒的货车司机,脾气粗暴,对她非打即骂。母亲没工作,视老公为上帝,对他言听计从,也免不了挨点拳脚。

    从上中学开始招弟就要求爸妈给自己改名,遭到拒绝,理由是太麻烦了。到了十八岁变成公民之后,招弟立即带着户口簿、身份证去县里的公安局申请改名。程序早已打听好了:一生只能改一次。要提供各种证明,要填申请表、交主管所长批准、再报分局主管局长审批。

    户籍警是个女同志,开始不大乐意办,说理由不充分。招弟指出:父母给自己起这种名字充分暴露了他们重男轻女的旧思想,给自己的生活带来了耻辱、幼小的心灵造成伤害……招弟噼里啪啦地说了一大堆父母如何当弟弟是宝贝当自己是空气,户籍警听完差点哭了。

    “孩子,你这名字必须得改啊!父母对你太不公平了!”

    “还好,我们有政府,还有像阿姨您这样公平的执法人员。”招弟说。

    “你这丫头,嘴还挺甜。”户籍警被她拙劣的恭维惹笑了,“你要改成什么名字,想好了吗?”

    招弟以为改个名字会跑很多趟,这次只是来探个口风,没想到第一关这么快就过了,完全没做好准备:“只要不是‘招弟’就行。”

    “哟闺女,你这要求也忒低了。”

    “阿姨您看上去特别有知识,就像我们中学的校长,要不您给起一个吧。”

    招弟没看错。女户籍警的妈妈就是中学校长,她自己也是大学生,还是个诗词爱好者。

    “霜浓竹枝亚,岁晚荻花深……”户籍警闭眼吟了一句,“你觉得……‘唐晚荻’怎么样?”

    “就是它了。”

    于是乎唐招弟就变成了唐晚荻。

    晚荻高中毕业后打过几年工,当过三年的大巴司机,专跑从C城到近郊卫星城市这几条线。除了开车她还卖人寿保险,生意通常也在大巴上。先找到目标顾客,然后坐到他的身边各种聊各种推销,一趟车一般要开三四个小时,一天下来,有时能卖掉一份。当然,大多数情况是口干舌燥地讲了十个小时也没能做成一单。

    今天 ,这拨人从走进长途客运站的电子门起,就被唐晚荻盯上了。

    说他们不引人注目是不可能的。全是一百九以上的大高个儿,清一色的篮球运动员身材,男的蓄着各式各样的络腮胡,女的只有一个,也有一米八几的个头。为首的一位肤色白皙,左颊一道浅浅的伤疤,一头螺丝卷发。其余几个都顶着一头硬邦邦仿佛上了浆一样的直发,浓眉大眼高额方脸,每个人都有一对强劲的咬肌和突出的下颌角。

    他们衣着普通、目光飘忽、交头接耳、说着听不懂的方言。巧的是这群人正好买了唐晚荻这班车的车票。晚荻今天帮司机代班,离开车时间还有二十分钟,这个时间点客人不多,小型大巴上共有三十八个座位,车上已有七位乘客,加上他们也就十二个。

    生意清淡哪。

    等那五位大高个儿鱼贯而入,一一坐下,唐晚荻假装不经意地坐到了卷发男子的身边。相比之下,卷发男的面部线条比较柔和,令她觉得容易打交道,于是乎就开始搭讪:

    “大哥,你这是第一次去C城?”

    “嗯。”

    “这是C城的公路交通图,里面有所有的重要景点和特色餐馆,要一张吗?”她掏出一打地图。

    “要钱吗?”

    “免费。”

    卷发男拿了一张,折起来放进回袋:“谢谢。”

    “大哥,你听说过上个月咱们这一带禽流感的事吗?”唐晚荻道。

    卷发男摇头。

    “大江南北,人心惶惶啊。”她叹道,“人啊就怕个天灾人祸。像我们这个岁数的年轻人,上有老、下有小、中间有房贷。一旦得了什么病,小到住院,大到开刀……都是花钱如流水呀。”

    卷发男直直地看着她,一脸的不解,但也没问,只是很认真地听着。

    “我是保险公司的业条代表唐晚荻,大哥你们有没有在我们公司办理过人寿保险呢?今年公司推出一种重症保险,非常受欢迎,交费少,保障高,特别适合你的家人和亲友,我可以向你具体地介绍一下吗?”

    “什么是人寿保险?”卷发男问道。

    唐晚荻高兴地差点笑出声来,看来这人有兴趣,今天有可能做成个大单!

    于是她就开始全面系统地向他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洋洋洒洒、滔滔不绝地讲了二十分钟。这其间又陆陆续续地上来了六位乘客。晚荻讲得忘记了时间,直到有个人吼道:“妈的!开车的时间都过了,司机呢!”

    晚荻连忙应道:“我就是司机!对不起,这就开车,马上开车!”

    虽然他们之间的话还没讲完,卷发男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唐晚荻觉得自己就住在C城,他也是去C城,彼此留个电话,到时候上门拜访一下,应当有戏。

    “我要开车了,咱们再找时间聊?”唐晚荻抽出一张名片递给他,“你贵姓啊?”

    “修鱼稷。”

    “咱们交换个电话?”

    “我没电话。”

    “那你住哪?”

    “暂时不清楚……”

    唐晚荻呆呆地看着他,心里一阵哀嚎:完了完了,这一群精壮的小伙子看样子是来打工的,吃了上顿没下顿,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到……干保险的人都知道,客户没有稳定收入,不愿意买保险!就算买了也不能按月供!白忙了,又白忙了!

    她跺跺脚正要走,修鱼稷“喂”了一声。

    “你开车……稳吗?”

    “稳。”

    “我们有一个孕妇。”他指着高个女子。唐晚荻瞄了一眼,只觉得她很壮实,有点微微地发胖,肚子倒是看不出来。

    “你太太?”

    “不是。”

    “放心吧,我技术很好,保证你们平安到达。”

    修鱼稷点点头。

    岂料车开到一半就出了状况。

    那是一段山路,右边是山,左边是崖,很粗糙的路段,没有任何护栏。所以冬季和雨季开车还挺考验胆量的,还发生过山体滑坡现象。

    就在这个时候,车里突然站起来两个黑衣汉,戴着墨镜和棒球帽,要打劫。

    这条路唐晚荻开过几百遍,遇到打劫也不止一次。一般来说,每个人把自己身上带的钱交出来就没事了。劫匪收到钱中途下车,司机到站报警,有时候能查出来,把赃款退回。多数时候查不出来,只好自认倒霉。

    但这次不一样,其中的一个劫匪手里有枪。劫匪甲举着枪瞄准众人,劫匪乙拿着个旅行袋从后排开始一个一个地收钱。

    “钱包、手表、戒指、项链、手机统统给我摘下来!”

    乘客吓得一声不吭,全都听话照办。

    不一会儿功夫,就来到了修鱼稷一行的面前。

    见他半天不动,劫匪用枪碰了碰他的头:“你的钱包呢?快点!”

    “我没有钱包。”修鱼稷看着他,“我们这五个人都没有钱包。”

    “啪!”话音未落,劫匪乙凶猛地给了他一巴掌。

    “敢骗老子?不要命了?”

    “真没有。”修鱼稷举着双手,“不信你搜。”

    “快点交!老子没时间搜你!”

    “我们的钱……就只够买五张车票。”另一个坐在孕妇身边的人轻声道。

    劫匪忽然用枪口指着那个吓呆了的孕妇:“哄谁呢?这么多人出门不带钱?当我傻是吧!快点,不然我崩了她!”

    修鱼稷急道:“我们——”

    话没说完,汽车忽然猛地一晃,拿枪的人没站稳,差点摔倒。紧接着大巴飞速地开了起来,东颠西晃,忽上忽下。众人紧紧地抓着扶手,见汽车几乎是贴着悬崖往上开,吓得不敢看窗外。

    那带枪的劫匪反应挺快。在剧烈的颠簸中稳住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向唐晚荻。眼看就要走到她面前时,大巴忽然猛地一刹!

    嗞——

    硬邦邦地停下来了。

    劫匪的枪指着她的脑袋:“死女人,想玩老子?”

    车门忽然开了。

    唐晚荻冷冷地道:“下去。”

    “放屁!老子的钱还没收完哪!”

    “狗东西,你往这边看,”她指了指前窗,“本姑娘我今天不想活了,就带着你们冲下山崖!一个是死,两个是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你敢!”

    “我就敢!”

    劫匪向前一探头,这才发现大巴就停在一处地势倾斜的悬崖边,只要她的脚一松开刹车,整个车就会因为重力的原因滑下去。

    就在这时,唐晚荻的脚真的松开了,整个汽车向前猛地一耸,两个劫匪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冲出车门,掉头就跑,慌忙间连旅行袋也忘了拿。

    唐晚荻一声冷笑,将车门一关,一个倒车,众人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大巴已平稳地开回山道,一溜烟地向前方急驰而去……

    车内响起一片掌声。

    唐晚荻将大巴开到了C城客运站,看着最后一名乘客下车,这才关上车门,打算到调度室交差。

    路过客运站大厅时,她发现修鱼稷带着四个同伴一脸茫然地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她给的那张地图,一副完全看不懂的样子。

    “嗨!”她走过去招呼了一声,“你们去哪?我帮你们叫个出租?”

    “要钱吗?”修鱼稷问道。

    “起步价十块,不贵。”

    “我们没钱。”

    她皱着眉打量着他们:“你们……是来打工的?”

    “嗯。”

    “没钱的话……住哪儿?”

    “暂时住这里。”他指了着客运站里一排排的座椅,“先看看能找到什么活儿。”

    “你们会干些什么活儿?木工?电工?泥瓦工?”

    所有的男人都摇头。

    大爷的,什么都不会,你们是大山里出来的野人么?

    唐晚荻沉思片刻,道:“这样吧,我帮你们找活儿。这一带我熟,认得一些人,也有一些门路。”

    修鱼稷惊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就遇到好人了:“好啊。”

    “我当然也不能白干,”唐晚荻话峰一转,“我帮你们介绍工作,你们上班了,挣到钱了,所有的收入我要提成百分之十,相当于做你们的经纪。”

    “百分之十?是什么意思?”修鱼稷问。

    “你没上过数学?”

    “我只会数数。”

    “百分之十就是:如果你挣了一百块,自己留九十块,交给我十块。”

    “可以。请问经纪是干什么的?”

    “经纪就是代理人。你们只用专心工作,跟人打交道谈价钱的事情我来做。我是个遵纪守法的生意人,如果你同意这个条件,我需要跟你签合同,你们在上面签名按手印,才能往下进行。”

    “可以。”

    “这样吧,我看你们也累了,今晚就在我家挤一宿,明天我给你们找地方住,钱我先垫着,你们挣了再还给我?”

    “好。”

    唐晚荻将修鱼稷一行人带到自己家的楼下,天已经黑了。

    看得出大家都饿了,但身上没有钱,谁也没说话。

    楼下的街边是一排一排的路边摊。一到夜晚,烟雾袅绕、热闹非凡。唐晚荻将五人带到一张桌子坐下:“晚饭我请客。每人三十个烤串,两只鸡翅,要吃什么蔬菜吗?”

    “不吃蔬菜。”

    唐晚荻交了钱,过了一会儿,老板娘端来一碟烤串。

    “大家吃吧!”

    谁也不动手。修鱼稷看着唐晚荻:“你先吃。”

    “客气什么?吃啊,吃啊!”

    唐晚荻给众人一人分了几串,修鱼稷迟疑着道:“你能不能跟老板娘说,不用烤?”

    “不用烤?”她怔住,“吃生的?”

    “对。”所有的人都冲她点头。

    “这样吧,咱们别在这里吃了,我打包带走。”

    唐晚荻跟老板娘说家里有烤炉,想包回去现烤现吃,老板娘乐得省事,将她点的串数数了数,包在几个餐盒中交给了晚荻。

    唐晚荻的屋子是租的,城乡交界处,租金不贵,房子面积还可以,一室一厅,带厨房卫生间。弄得非常干净。

    她暗自心惊地看着五个人将所有的烤串全部分着生吃了下去。

    修鱼稷介绍说,这些是他的家人。年长的一位叫修鱼靖,大家都叫他三叔,大嘴、宽鼻梁、金鱼眼。另一位直发高鼻满脸大胡子的叫修鱼峰,是他的四弟。女生叫修鱼清,只会说家乡话,听不懂汉语,大家都叫她三妹,另一个男子文静腼腆,说话的声音很低很温和,叫方雷盛,是修鱼清的丈夫。

    怀孕的修鱼清并不很显身子,只是看上去很疲惫,于是唐晚荻预先安排她,让她睡在自己的卧室里。

    剩下的四个男人可以在客厅地板上挤一晚。

    见男人们似乎没吃饱,唐晚荻又从冰箱里找出一盘肉馅,本来打算包饺子,众人立即又分吃了。

    “唐晚荻,我想跟你说个事儿。”坐在餐桌上喝水的修鱼稷忽然说。

    “……”

    “刚才我和三叔商量了一下。”修鱼稷道,“按照我们的规矩,出门在外,只相信家里人。你愿意成为我们这个大家庭的一员吗?”

    唐晚荻怔了一下:“成为?怎么成为?收养我吗?”

    “我和四弟未婚,我三叔丧偶。你觉得我们三个谁最顺眼?可以考虑嫁给他。随便你挑,挑中了绝不说一个‘不’字。”

    “NO,NO,NO。修鱼先生,生意是生意,人情是人情,我不喜欢搅到一起。而且我目前对男人没兴趣,不打算嫁人。”

    生吃肉串已经够怪了,找女人也太随便了吧。唐晚荻的心里已经有点后悔了,想打退堂鼓了。

    四个男人一愁莫展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修鱼稷说:“这样吧,我们互相可以要对方身体的一样东西作为诚信的保证。”

    唐晚荻明显地不耐烦了:“哎哎哎,我好心好意收留你们,你们的规矩不要太多好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看,修鱼稷想了想,说:“抱歉,我们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谁也不认识,相信人有点难。一些家乡的仪式会令我们心安。唐晚荻,我需要你的一缕头发作为信用的保证。”

    她二话不说,拿起剪刀将自己的头发剪下一小把交给他。

    修鱼稷小心翼翼地将它折成一团,塞进口袋。

    “你呢,你要我的什么?”他问。

    “一截手指,”唐晚荻抬起头,从抽屉里抽出一把菜刀递给他,淡淡地道,“你给吗?”

    修鱼稷默默地看了她一眼。

    三叔一拍桌子,猛地站起来,被修鱼稷按了下去。

    他接过菜刀,伸出左掌,忽地手起刀落,一截血淋淋的小指头留在了餐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