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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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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节时的灯市很热闹。

    即使眼下是大白天,商户、摊贩们仍不吝啬将展示用的各式花灯纷纷点亮,以此招徕顾客的目光。

    此时离除夕只剩两日,之前来不及采买花灯的人家纷纷放下手头的事赶来,四衢八街之间全是攒动的人头。

    热闹喧嚣中,每个人面上都带着笑,哪怕是讨价还价也要捡着吉祥软语。

    在这喜庆鲜活的氛围里,两个尴尬并行、神情僵硬的人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罗翠微自小跟着父亲走南闯北,书虽读得不多,可“言行得体”这种事还是懂的。今日居然脑子一抽,强行抓着个男子的手逼人家摸自己的脸——

    她觉得,罗家的列祖列宗此时一定在天上唾弃她。

    若不是惦记着“借道临川”的事还没来得及谈,她早就羞愧捂脸逃回家了。

    先前才犯了那个蠢,此时尴尬尚未褪尽;加之经过先前那尴尬的一幕,昨日精心准备的腹稿早已在她脑中垮成一团乱麻。

    这两种心绪复杂相加,就使她面上的微笑有些发僵。

    而云烈脑子里的九转十八弯似乎并不比她少,高大的身躯在热闹的人群中无端显出几分局促。

    在灯市中缓慢行了一小段路后,罗翠微终于察觉到路人们时不时投来奇怪的目光,便忍不住拿眼角余光觑向自己身侧。

    这才发现,身侧的人一直在不着痕迹地调整步幅,用自己高大的身躯替她阻隔人潮。

    罗翠微心下颤了颤,尽力抛掉满脑门子的尴尬,转头看向云烈:“到正午前后饭点时,人或许会少一些。”

    “嗯?”云烈疑惑地回望她。

    “前头小巷子里有一间食肆,殿下若不介意的话,咱们先去坐会儿,吃些东西权当打发时间,待正午这街上人少些了再来慢慢挑?”

    云烈看着四下拥挤的盛况,点头应下,“也好。”

    ****

    离午时还有约莫半个时辰,小巷的食肆内只有两桌食客,确实比主街上清静许多。

    罗翠微熟门熟路地走在前,与门口的小二寒暄了两句。

    小二热情地将两人领进食肆正堂,替他们安排了临窗僻静处的一桌,并奉上两杯热茶。

    落座后,云烈并不吭声,只是轻轻转着手中的茶杯,好整以暇地望着罗翠微。

    当着小二的面,罗翠微也不好称呼他“殿下”,只能硬着头皮指了指堂中悬挂菜牌的架子,“……你,看看想吃什么。”

    云烈随意扭头扫了一眼,又转回来看着她,耿直道:“有肉就行。”

    罗翠微抿唇轻笑,简单点了几样热食。

    待小二走去传菜后,怕两人再度陷入尴尬无言的沉默,罗翠微赶忙硬聊热场:“没想到殿下如此随和,竟肯亲自到街市上来挑花灯,哈哈。”

    “小时住在内城,出入都有许多规矩,想来也来不了,”云烈眸心湛了湛,垂下眼帘,轻轻转着手中的杯子,“这些年在临川的时候多些,今日算难得有机会增广见闻,倒也新鲜。”

    他难得说这么多话,虽只是随口闲谈,却让罗翠微鼻头微酸。

    面前这个人,幼时与这市井风烟隔着一道内城城墙,长大后又与京中繁华隔着千里之遥。

    京城原是他成长之处,可这些在寻常百姓眼中平凡的热闹光景,在他眼中竟算是新鲜事。

    “殿下在临川,仿佛已有很多年了。”罗翠微强按下心中的波澜起伏,状似不经意地抛出这个话头。

    按昨日的腹稿,就该从这里开始抛砖引玉,慢慢再谈到“借道”之事的。

    “将近十年。”云烈还是没有抬眼,只是随口漫应着。

    “临川,苦吗?”

    罗翠微也垂下眉眼,捧了手中的茶杯浅啜一口,看似在细细品味,实则是在掩饰心中骤然而起的细小刺痛。

    许是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云烈怔了怔,片刻后才答:“还好。只是冬日较京中冷些,也没这样热闹。”

    见罗翠微眸中渐有潋滟软色,云烈也不知自己心中在慌些什么,又补充,“仲春以后就不冷了。”

    “嗯,”罗翠微点点头,唇角浅笑真挚,语气柔软如老友闲叙,“你们在军中,也像在王府里那样,时常比武对阵做消遣吗?”

    这个问题并不在她昨日的腹稿与演练之内,可当下这个瞬间,她就是想问这个。

    说起这个,云烈倒是笑了:“军中那些家伙更闹腾,林间打、猎河中摸鱼,年年如此竟还总能乐在其中。”

    他说这话时,眼底眉梢都是淡却愉悦的笑,罗翠微却听得想哭。

    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心中那个“狼狈为奸”的打算,对面前坐着的这个男子来说,是多么荒唐的冒犯与亵渎。

    临川军的儿郎们之所以总是对打猎、摸鱼这种事乐在其中,那是因为边塞苦寒,他们没有别的可消遣。

    可即便如此,他们却一直都在那里。

    忍受着寒冷、饥饿、寂寞,远离故土与亲人,年复一年地守在那里。

    不怨,不逃,不退。

    顶天立地,风骨昭昭。

    虽不知云烈会作何反应,但罗翠微想,若她今日将“借道临川”之事说出口,光只说千里之外那群素未谋面的儿郎们中,就一定会有很多人会被寒了心。

    ****

    罗翠微没有去过临川,却去过几次距临川一百多里外的松原。

    通常是在年后刚开春时跟着商队去的。

    那时节京中已有暖意,松原却仍是寒风料峭。

    她在那里待得最久的一回,也不过才一个多月,到如今时隔数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脸上被风刮到生疼的滋味。

    土贫物稀,天寒地冻。

    就是这样的一个松原,在那一带已称得上“繁华重镇”了。

    松原尚且如此,想来在西北最边关的临川,日子只会更难。

    而云烈这个昭王殿下,与他的同袍们并肩,在那样贫瘠苦寒之地坚守国门近十年。

    十年。

    不论他们是出于领军建功以图将来的雄心,抑或只是为了那并不丰厚的饷银,他们全都实实在在用自己热血之躯,在边关风雪中做了西北国门上坚不可摧的盾。

    在他们身后的千里之外,便是这盛世红尘。

    可他们中的许多人,或许终其一生,都不会有太多机会亲眼看看,自己身后捍卫的这广袤天地,有多么热闹繁华。

    就是一群如此值得尊敬与颂扬的儿郎,她与他们结识的初心,竟只是为了利益与算计。

    尴尬、惭愧、心虚、内疚,种种滋味齐齐涌上罗翠微的心头,此刻的她真希望事情可以重新来过。

    没有什么“狼狈为奸”的阴暗腹稿,没有什么苟且的图谋算计。

    云烈和他的同袍们,不该得到这样的对待。

    他们应当得到真诚的尊重与敬仰,而不是冰冷的利益和算计。

    更不该因为她的一己私念,就被推上随时可能身败名裂,甚至被追责问罪的凶险境地。

    ****

    就这瞬间,悔不当初的罗翠微决定彻底抛开昨日的腹稿,放弃之前那个并不缜密的计划。

    恰巧此时店小二前来上了菜,她便趁机平复了心中波澜。

    “所以,你们在临川,平日里除了演练军阵和比武对战,就是打猎、摸鱼?”罗翠微取了一双竹筷递过去。

    云烈接过,口中应道,“有时也揍揍送上门来找死的北狄人解闷。”

    他一本正经的追加上这个项目,让罗翠微忍不住闷笑出声。

    盈盈水眸中那层原本带了些感慨伤怀的薄泪,就这样生生变成带了笑意的泪花,偷偷从她的眼角欢快地沁了出来。

    云烈不明所以:“笑什么?”

    “我忽然想起陈叔方才说,”罗翠微拿出随身的绢子拭去眼角笑泪,软声颤颤,“殿下真的用面团……捏了个‘身中数箭的北狄人’吗?”

    云烈眸心烁了烁,迅速垂下脸看着桌上的菜,斩钉截铁道:“菜要凉了。”

    强势终结此话题。

    二度笑出眼泪的罗翠微清楚地看到,浅铜色的俊颜上分明布满了可疑暗红,都一路烫到耳朵尖了。

    ****

    巷中小食肆的餐食自比不得罗家,可这顿简单的餐食却让罗翠微吃得很是愉悦。

    午时半刻,两人从小巷回到灯市正街时,罗翠微每走几步就忍不住转头看看面色凝肃的云烈,再想象一下他面无表情地认真捏着“身中数箭的北狄人”的模样,立刻又会垂下脸抖着肩膀无声笑开。

    铁骨铮铮的戍边英雄,私下里竟也是个幼稚鬼,真是越想越好笑,她实在是……哈哈哈哈。

    “陈叔这个叛徒,”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的云烈瞪人了,“你再笑,我就……”

    一时没想好该如何威胁她,云烈尴尬卡壳。

    罗翠微索性大声笑开:“你就……也捏一个身中数箭的罗翠微吗?哈哈哈哈哈。”

    许是因为她已决定抛开算计,坦荡磊落地与他友善相交,便少了往日那般的谨慎与顾忌,没注意自己连“殿下”都不称了。

    云烈本因为被她知晓了自己的幼稚行径而轻恼,可望着她笑得整个人都明媚起来的敞亮模样,没防备自己的唇角也跟着飞了起来。

    “想得倒美,对你用不着箭,”他没好气地笑瞪她,自暴自弃一般,“惹急了,我回去就再捏一个‘你’,若你再借此笑话我……”

    罗翠微笑意僵住,有些惊诧地倒退两步。

    见她有所收敛,云烈得意挑眉,徐徐又道,“……就给‘你’蒸成饼,再一口咬掉脑袋。”

    凶不凶恶?残不残忍?哼哼。

    罗翠微顿时松了大气,拍拍心口,脱口道:“吓死我了,还以为你要捏个没穿衣……”

    意识到自己险些说了什么浑话,她急忙咬住自己的舌尖收了声,两颊绯红地抬眼偷觑云烈的神情。

    还好,没什么表情,大约是没听出来的吧?

    真是放松过头了,什么瞎话都往外蹦。

    罗翠微心虚地垂眸笑了笑,没敢再直视他:“赶紧去挑花灯吧,不然再过一会儿街上人又要多起来了。”

    她低垂着眼,就错过了云烈脸上那明显“想很多”的恍惚赧色。

    ****

    虽说之前熊孝义推测过,罗家结交昭王府,或许是想抬抬自家声势,可云烈始终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不过,这大半个月来,罗翠微每回登门只是友好走动,与府中众人打成一片,又在无意间解了临川的燃眉之急,却始终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

    从今日一早见面起,这姑娘有数度欲言又止,其间的紧张与异样,云烈是有所察觉的。

    他原本想,就凭她大半个月来的耐心与诚意,只要她所谋之事不是非常出格,他愿意助她一臂之力。

    所以他才答应陈叔出来买花灯,并特意约她一道,心想只有他们两人单独相处时,她说起话来或许就没有那么多顾忌。

    她倒确实没什么顾忌,可那“没有顾忌”的走向,与他料想的完全不同。

    回溯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他总觉得她很像是……

    专程来调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