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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可以这样?有这样做人的吗?明明前阵子倪姐姐都说想出来一些法子, 虽然未必能成, 可人没走就有希望。现在, 现在, 呜呜呜……”
凤箫身上脏兮兮的,绣着缠枝莲的裙角都被刮破了。
此时此刻她蹲坐在孤月亭里,半点没有间天崖大总管的体面, 脸埋在臂弯里,哭得两眼发肿,伤心极了。
沈独少见地觉出了几分头疼。
若说这间天崖上有谁是他的克星, 那大约非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丫头莫属了。一遇到事儿就哭给你看,若真戳着她心了, 一哭半天不带停的。
可如今, 这多大点事儿啊?
无非是倪千千走了。
事实上她走不走, 留不留, 对沈独来说都没有太大的区别。这一位白骨药医开的药, 实在是太苦,他只喝了两年,便都阳奉阴违地倒掉了。
到后来更是沾也不想沾一口。
六合神诀的霸道, 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且随着修炼越深, 功力越厚,其反噬也会一日强过一日,越到后面越是无解。既然都没两年好活了, 又何必吃那苦药折腾自己?
船到桥头自然直, 最差也就是一个“死”字。
他怕极了“死”, 可这一个字本是这天下间人人逃不开的宿命,真到了要两眼一闭的时候,也未必就害怕了。
也就凤箫实诚。
倪千千走后她竟二话不说,急得牵了马一个人疾奔了七八十里出去,想要追人,奈何半点影子都没瞧见,自己还迷了路。
沈独也是夜里发现她不见了人影,一问才知道她追倪千千去了,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得已半夜紧急召了人起来,命往周遭搜寻。
这不,次日清晨才在偏僻的山坳里把人给找见。
本以为好不容易了结了这一桩事,谁料人一回来,就红着眼睛、挂着泪珠,恶狠狠地告了裴无寂一状,哭得像是长河决了堤。
“这种阴险卑鄙的小人,就该送到阎王爷跟前儿千刀万剐!谁准他放了倪姐姐?问过道主您吗?问我凤箫我吗?!呜呜,这间天崖上就您心最偏,凭的他作天作地也不见您把他怎么着,别人都是那地里的荒草……”
越哭越是凄惨,不知道还以为沈独作了什么恶呢。
换了一身崭新绛色衣裳的姚青刚从间天崖那头与裴无寂一道走过来,远远听见这声音,便侧过目来瞧了裴无寂一眼。
裴无寂面无表情。
两人走近,先后向沈独道礼,沈独抬眸看他们,姚青寻常模样,裴无寂却垂掩了自己的目光,冷冷淡淡并不回视。
“好啊,你竟然还有胆子来!”
凤箫一见了裴无寂,几乎立刻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伸手一指裴无寂就要骂人。只是没想她蹲坐着太久了,骤然起身,腿脚一麻,竟是身子一歪,直接朝着旁边倒下去!
好在姚青早有准备,一见了她莽撞模样就知道要出事,眼疾手快,一把拉了她胳膊将人给扶住,而后一打量她这满身的狼狈却是把两道颇有几分英气的细眉皱了起来,训她:“堂堂间天崖的大总管,遇到个事儿就哭!三脚猫功夫不会,出门也不知道带人,骑着匹马还能迷了路!回来之后不说拾掇拾掇,就在道主面前哭,也不嫌丢人!”
“姚右使,你、你怎么可以这么凶……”
凤箫完全被吓住了,连哭声都变得一抽一抽地,像是上不来气,两眼愣愣地看着姚青。
“怎么,我还训不得你了吗?”
姚青两道眉一下就竖了起来,当真是一脸凶巴巴的样子,才说完这话就见凤箫眼底泪珠子一滚马上就要掉下来,便直接伸手一指,半点不怜香惜玉地喝她。
“哭包!再哭信不信我打你!”
凤箫委屈极了。
可姚青这一时间说话的模样实在不像是玩笑,她又知道她在间天崖上素来是脾气最暴躁的一个,说一不二,说要打她怕是真的有这打算。
于是就真被她给吓住了。
涌到眼底的泪意硬生生被憋了回去,模样十分可怜,但到底是不敢再哭了。
一旁其他的丫鬟这才敢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凤箫给拽了回去,将这建在山峦高处的孤月亭让给妖魔道上权柄最大的这三人。
此时正是日中。
天穹上有旭日朗照,晴空湛蓝,原本料峭的风里竟多了一点难得的暖意,只是高处毕竟还冷,吹在人衣袍上,鼓荡猎猎。
沈独坐在那六角石桌后,难得安静,总算松了一口气,对姚青笑道:“这间天崖上,也就你能治得住她了。”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能得她!”
提起凤箫来,姚青显然也是深受其苦。但正如沈独所言,她是说一不二的冷面,脾气极爆。旁人见不得凤箫哭,是觉得其情可怜,她见了只觉得这小女人甚是聒噪;旁人哄她劝她,她只吓她唬她,效果自然极好。
“也就您能忍,换作我,一天打十顿不嫌少!”
“……”
沈独明智地沉默了片刻,然后选择了跳过这个无解的话题,也不准备与姚青交流有关于暴打凤箫的心得,直接转回了正题。
“听说外头有些传言了?”
“是有一些。”
说正经的时候,姚青也正经。
只是这话题,到底还是有些敏感了,以至于她在正面回答了沈独的话之后,竟然少见地犹豫了片刻。
沈独自也察觉了这点犹豫,便道:“不好说?”
“也不是。”姚青摇了摇头,看了他一眼,“只不过这传言,与您有些关系,且与天机禅院有些关系。”
天机禅院……
这四字一出,沈独搁在石桌上的手指便轻轻地一蜷,浮现在脑海中的竟只有那一片竹海,还有竹舍前僧人简简单单坐在台阶上时的模样,于是恍惚了一瞬。
接着便道:“往下讲。”
姚青的面色便变得有些古怪起来:“昨日江湖上便传开了,说是您在被天下追杀之中逃进了天机禅院,先是夜闯千佛殿,不久光天化日之下如入无人之境,竟在千佛殿上留下八字秽言,什么‘慧僧善哉,不过尔尔’,让那名传天下的慧僧在您手底下吃了大亏。听说禅院戒律极严,那和尚镇守千佛殿不力,在戒律院受了重罚。别的话禅院倒没怎么传,也没提佛藏一个字,可满江湖都说……”
“说我盗走了三卷佛藏吗?”
沈独不用想都知道江湖上的人会怎么猜,所以也没忌讳,不咸不淡地接上了姚青的话。
姚青静默了片刻,道了一声“是”。
沈独便笑起来。
只是才笑了片刻,弯起的唇角边便好似挂了铅,又给压了回去,竟觉心里荒芜。
他问:“千佛殿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天机禅院那边,就只有一个慧僧善哉受罚吗?没闹大,也没祸及旁人?”
这话问得其实不寻常。
但姚青是不可能理解沈独这话里最深层的用意的,这时只猜他是唯恐天下不乱,觉得天机禅院这动静太小。
于是摇头:“天高地远,不大清楚。目前的消息里只知道那鼎鼎大名的慧僧善哉,旁的未必没有,可也未必能传出来。”
是了。
怎么会传出来呢?
偌大一个天机禅院,慧僧善哉天下闻名,而他属意的那个和尚不过抄抄经文,捣捣草药,便是牵连到他身上,又有谁去关心?
和尚,我要走了。
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他还记得,自己这般问询他。
可得来的不过是那云淡风轻地一摇首。
那和尚不愿离开天机禅院,不愿为他离空门,不愿跟他一块儿走。
沈独眼帘微垂,静静敛了眸光,有许久没说话,再抬首时眼角眉梢已是一片妖异的戾气,竟然笑起来:“天机禅院,天机禅院,真是超然世外太久太久了。这一回,他们的麻烦可大了去了!”
姚青见着他这般神情,心头一跳,不大敢接话了。
跟着他这么久,喜怒她还是能分辨的。
眼下这模样分明是不高兴了,眼底心头都藏了一股深重的杀伐气,轻易不敢触他霉头。
至于那原本想问的与天机禅院和千佛殿上那八个字有关的话,却是怎么也不敢问了。
天知道消息传出时候,江湖里炸成了什么样!
十六年来,天机禅院千佛殿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就是一片无人能踏足的禁地,一座无人可攀登的绝顶!
慧僧善哉,更是令无数人往而兴叹的龙脊。
寻常人都惧怕于与此人交手,至于闯入千佛殿安然逃出,还转天杀了个回马枪在满殿神佛注视之下留下那八个嚣张无比的大字,更是连想都不敢去想!
可偏偏沈独做了!
天机禅院虽没明说是谁做下此事,留下此字,可天下哪里有不透风的墙?江湖上的人又不都是傻子,猜都知道除沈独外不作第二人想!
除了他,谁那段时间正好在不空山附近,还有这样乖戾嚣张的行事作风?那“慧僧善哉,不过尔尔”的八字狂言,可不是谁都敢留的。
各大门派在不空山附近埋伏,围追堵截,生恐被沈独逃走。原以为是天罗地网,谁料他竟真的插了翅膀飞出来!
夜闯千佛殿,狂留八字言!
不仅嚣张如旧,还狠辣更甚当初,杀得守正宗与东湖剑宗围截之人片甲不留!
魔头,还是那个魔头。
现在人人都怀疑他已盗走了千佛殿内那武圣留下的三卷武学精要,江湖上一场风雨俨然又在酝酿之中,且比起月前顾昭设鸿门宴的那一次更为凶险!
姚青这些担忧都没说。
沈独也知道她没说,但从他孑然自天机禅院脱出之时,便已经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凶险的境地了,只是一点也不在意。
眼下非但不着急,还笑了一声:“没别的消息了吗?”
“旁的要紧事没有,但有一个消息,近来也在武林中传扬,真假不知。”姚青略一斟酌,道,“人传那个姓顾的机缘巧合在益阳城找到了武圣后人,要带回蓬山去。现在消息还没传得太开,您看——”
其实她最想问的是那三卷佛藏到底是不是真的在沈独手里,可又不敢直接问,因为觉得即便自己问了沈独也不会回答。
可眼下顾昭竟然攥住了武圣后人的踪迹,事情就要复杂了。
顾昭虽是蓬山第一仙,但与沈独交手数次,三番两次相斗,绝不是好相与的凡夫俗子。
他若拿住了人,他日必往天机禅院去。
那问题就来了:眼下的天机禅院,还有佛藏能交出来吗?
姚青虽没直接问佛藏的事,可此事一出口,只需看沈独的应对与打算,便能约略判断佛藏在不在他手了。
沈独听后却是笑了一声,面上不显山不露水,只抚掌道了一声“好”:“来得好不如来得巧!他顾昭昔日暗算我于鸿门宴上。今日他从益阳回,永嘉关乃是必经之地。这一次,我非要叫他尝尝‘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滋味!”
姚青顿时一怔。
但还没等她仔细将这话里的意思分辨清楚,沈独幽暗的眸光便已经轻轻一转,那艳冶里藏着几分冰冷的眉梢微微一挑,竟是望向一旁的裴无寂,万分和气地开了口:“裴左使,闻说我不在这些日子里,你手底下颇有一批精明强干之士。这一遭便请你带了这些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务必活捉武圣后人。兹事体大,交给旁人,我到底不放心。”
“……”
裴无寂抬了眸,终是对上了他一双深暗的眼。
这一时间虽见得沈独满面的和善,似依旧像是以往一般信任、器重他,可话里的虚伪几乎是半点没带隐藏。
——这根本不是要他带人往永嘉关截杀顾昭、活捉武圣后人,而是要他带着那批昔日效忠于他的属下去送死!
他可以纵容他,让他在这妖魔道拥有仅次于他的地位,呼风唤雨;可他也能约束他,三言两语打压他,冷酷地剪除他已近丰满的羽翼,让他知道主宰着他运命的,终究是他!
裴无寂的面容紧绷着,垂在身侧的手也瞬间紧握成了拳,手背上甚至有青筋隐隐突起。
但最终都放开了。
在沈独最平静也最冷冽的注视下,他颓然地伏首,沙哑道:“属下,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