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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间富丽堂皇的宣室,看样子似乎是主人的卧室。铜镜旁的落地九枝竹叶灯盏发出温暖的光芒,将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一张金银螺纹罗汉床上,一男一女相对跪坐在白玉案旁,正在闲聊。因为四扇云母屏风遮挡着,白姬、元曜看不清那两人,只从谈话内容上判断,两个人应该是文如海和他夫人。
文夫人忧心忡忡地道:“朗儿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
文如海叹了一口气,道:“御医院里医术最高超的孙御医都说朗儿患的是绝症,他也没有办法,无能为力。不知道,朗儿能不能挺过这个夏天。”
文夫人垂泪道:“老爷,再想想办法,多请几位名医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如果他有一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想活了。”
文如海心中难受,道:“老夫已经重金寻访民间神医了,但愿能早日找到医术卓绝之人,救朗儿一命。”
文夫人哀哀悲泣。
文如海突然想起了什么,道:“傍晚,文福来对老夫说今天有一个朗儿的同窗来拜访,却被门房挡了,还说是你吩咐的?”
文夫人神色一凛,冷哼道:“那人哪里会是朗儿的同窗?分明是那个在乐游原上勾引朗儿的姓夏的放·荡·女子!朗儿给她写的信全被我扣下了,她许久没有消息,按耐不住,自己找上门了。”
文如海道:“其实,只要朗儿喜欢,而那夏姑娘也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聘来做儿媳,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如今朗儿命悬一线,朝不保夕,也顾不得这些了。”
“不行!”文夫人固执地道:“朗儿的妻子,得找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而且,那姓夏的一无父母之命,二无媒妁之言,不知羞耻地与朗儿私相来往,把朗儿迷得神魂颠倒,哪里能是品行端正的良家女子!”
文如海捋须道:“你说得也不无道理。不过,自从朗儿病倒之后,他给那夏姑娘写了那么多封信,都被你扣下了。朗儿若是知道了,肯定会怪你。”
“他将来只会感激我这个做娘的。”文夫人固执地道。
文如海悲伤地道:“将来?如今,都不知道朗儿还有没有将来。”
文夫人也十分悲伤,又哀哀地流泪不止。
文如海看见妻子这般伤心,却无法出言安慰,他不想继续看妻子哀哀欲绝,于是起身道:“你先睡吧,老夫去看看朗儿。”
文如海起身下床,披上外袍,走出了卧室。
文如海走到庭院,在院子里对月站了一会儿,他看不见石榴树下的白姬和元曜。文如海对月默默流泪,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擦干眼泪,向文宣朗居住的跨院走去。。
文如海朝东走去,不一会儿,就到了文宣朗居住的跨院。白姬、元曜也一路跟着文如海走到了。
跨院十分幽静,种满了碧绿的修竹,初夏的夜风吹过,竹叶沙沙作响。远远望去,文宣朗的房间里还燃着一豆孤灯,但却十分安静。文如海在凤尾竹下站定,一脸悲痛,他抬步了几次,却似乎没有勇气走进去看病重的儿子。
文如海转身离去了。
白姬、元曜没有跟随文如海离开,他们互相望了一眼,然后安静地沿着曲折的游廊走向文宣朗的卧室。
卧室的轩窗半开着,元曜向里望去,但见房间里布置得十分雅致,西边放着一扇红木镶嵌贝壳的桃花飞鸟屏风,北边放着一张雕胡枝子的紫檀木匡床,房间中央放着一张花梨木案,木案边摆着一个博山莲花香炉,南边墙上挂着一张焦尾琴。花梨木案上燃着一盏孤灯,灯火映照着文房四宝,以及各种书卷。紫檀木匡床上,一个白衣少年半倚着坐着,他正在两个丫鬟的侍候下,缓慢地喝一碗浓黑的汤药。
白衣少年正是文宣朗。
文宣朗不过弱冠之年,他的容颜十分俊秀,但是却被病痛折磨得毫无生气。他面色苍白,双目无神,拿着药碗的手骨瘦嶙峋,整个人散发出垂死的虚弱之气。
文宣朗喝了一口药,他忍耐着苦涩的滋味下咽入喉。可是,他实在是太虚弱了,一口药喝下去,却打翻了药碗,呕吐了起来。
两个丫鬟吓了一跳,一个手忙脚乱地拿绢帕替文宣朗擦拭嘴角,并且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一个着急忙慌地擦拭泼在床被上的药汤,蹲下地去拾破碎的药碗。
过了好一会儿,文宣朗才缓过气来,他在两个丫鬟的服侍下躺下,却还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文宣朗平躺在匡床蒻席之上,面如死灰,气若游丝。
白姬看见了,轻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元曜看见文宣朗年纪轻轻就病入膏肓,心中有些难过。他见白姬走了,急忙提步跟上。
白姬沿着原路走出文府,元曜跟在她后面。
元曜忍不住问道:“白姬,文公子是人吗?”
白姬笃定地答道:“是人。”
元曜又问道:“那么,为什么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文公子呢?”
白姬红唇微挑,道:“轩之,谁说跟葳蕤小姐约会的人是文公子?”
元曜有点糊涂了,道:“不是文公子?那与葳蕤姑娘一起在乐游原上约会的人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想了想,道:“会不会是文公子的生魂?跟小生现在一样?所以葳蕤姑娘的兄嫂都看不见。”
“不会。因为如果是文公子的生魂,那么葳蕤姑娘也看不见他。”
“呃。那会是谁呢?”
“不知道。”
元曜怯怯地问道:“白姬,文公子的病会好吗?”
白姬长叹一声,道:“我闻到了死亡的味道,他已是垂死之人。”
元曜吓了一跳,他急忙道:“白姬,你能不能救救文公子?他正值青春年少,人生还有大把的美好时光,他不该遭受病痛折磨,就这么死亡。”
白姬摇摇头,道:“轩之,他命数已绝,我无能为力。”
白姬、元曜走出了文府,离开了居德坊,回到了西市,进入了缥缈阁。
元曜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他的心情十分沉重。
白姬上楼去睡了,元曜却久久不能成眠,一想到文宣朗会死亡,一想到夏葳蕤会伤心,他就觉得很难过。
春夏秋冬,四季轮转,元曜在缥缈阁里看白姬买卖欲望,收集因果,大部分人或非人的欲望都丑恶贪婪,好不容易看见一个纯粹无邪的爱情“欲望”,一对有情人却马上要生离死别,不得圆满,这真是让人无比伤怀,无比难过。
西市,缥缈阁。
缥缈阁中,蜻蜓点荷屏风旁,白姬坐在青玉案边摆弄那个会锁住诺言的铜锁,她拿了一盒子各色碎宝石,打算镶嵌一些在铜锁上,但摆弄来,摆弄去,却又觉得怎么摆弄都不如意。
元曜坐在白姬对面,一边看她摆弄铜锁,一边想着心事。
离奴奉白姬之命办事去了,还没回来。
白姬笑道:“轩之,你今天怎么闷闷不乐?”
元曜道:“小生觉得很难过。白姬,缥缈阁不是有很多灵药吗,能不能拿去救文公子一命?”
白姬摇摇头,道:“缥缈阁并不是无所不能的地方,有些事情我也无法做到。这世界上濒死之人分很多种,有些人即使没有灵药也可以救,有些人即使有灵药也救不了,这叫做命数。命数有定,不能改变。”
元曜十分难过,不再言语。
正在这时,离奴回来了。他一回来,就来到里间向白姬禀报道:“主人,离奴按您的吩咐去了新昌坊的春夏医馆,找到了夏姑娘,告诉了她文公子是人,不是妖异。”
白姬问道:“葳蕤姑娘是什么反应?”
离奴道:“夏姑娘似乎松了一口气,看样子十分开心。”
“你没有告诉她文公子病入膏肓了吧?”
“没有。”
白姬点点头。
命数有定,不能改变,告诉夏葳蕤她心爱之人命将不久于人世,也是无益,反而徒增伤悲。元曜在心中想道,这也许是白姬的慈悲吧。
离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道:“主人,离奴回来时,看见医馆外面的桃花树上系了一条红线。”
白姬、元曜面面相觑,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文公子卧病在床,这红线是谁系的?”
“应该是与葳蕤姑娘约会之人系的吧。”
“谁是这个人呢?”
“轩之对这个人很好奇吗?”
“有点好奇。”
“那,我们明天就去乐游原上看看吧。”
“好。”
天高云淡,芳草萋萋。
新昌坊,乐游原上,风景美如一幅浓淡相宜的图画。正是上午,阳光明媚,三三两两的风雅文士,贵妇淑媛正在画中游。
白姬、元曜正站在一株柳树下,看远处石桥如虹,亭台参差,观近处小荷初露,鱼戏莲叶。
元曜手搭凉棚,四处观望,也没看到夏葳蕤。
元曜有点着急,道:“白姬,我们都找了一个时辰了,还没找到葳蕤姑娘。”
白姬笑道:“乐游原这么大,那边还有一片太平公主修的园林,南边还有青龙寺的园林,要找一个人确实不太容易。”
“那该怎么办呢?”
“只能碰运气了。能遇到葳蕤姑娘最好,遇不到今天也就只能当是游园赏景了。”
元曜只能道:“也好。”
白姬、元曜一路游玩,穿过轩榭亭台,赏看湖光石色,倒也不觉得累。
“肚子有些饿了,一会儿去青龙寺讨些斋饭吃,再听怀秀禅师讲一讲佛经奥义吧。”白姬摸着肚子道。
“白姬,你该少吃一些了。”
“轩之此言差矣。吃饱了,才有力气收集因果呀。”
“……好吧。”
白姬、元曜一边走,一边闲聊,在转过一个山坡之后,他们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八角亭。八角亭之中,有一男一女正在纳凉。女子低头在编一个花环,男子在旁边温柔地看着,他们不时地说些什么,一起微笑。
那女子青春年少,婉容秀丽,正是夏葳蕤。
白姬、元曜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元曜远远地向那男子望去,但见他身形修长,仪容俊美,模样十分眼熟,正是昨晚在文府看见的文宣朗。不过,此时此刻,他看上去十分健康,没有半点病态。
原来,跟葳蕤姑娘约会的人是文宣朗?他不是病入膏肓吗?怎么突然身体好了?不过,白姬昨夜说过,跟葳蕤小姐约会的人不一定是文公子,那这个跟文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是谁?难道他是妖?元曜心中十分疑惑。
白姬睨目看了一会儿,嘴角露出了一抹玩味的笑意。
元曜呆头呆脑地站着,心里充满了疑问,却不知道怎么开口问。
突然,八角亭里的文宣朗仿佛察觉了什么,他蓦地侧过头来,远远地望向白姬、元曜所在的地方。
白姬正好对上了文宣朗的目光,她与他目光交接,她笑得更深了。
元曜朝文宣朗的目光望去,但见他的眼中竟发出碧绿幽深的光芒,让人心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