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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跪与下跪,其实并不一样。
指尖还残留着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度,也残留着那一点奇异脆弱的触感,陆锦惜垂眸看了一眼,又转去看伏在自己面前的薛廷之,似乎,添了几分卑微。
于是,心里面那一点不不忍,竟又冒了出来。
说实话,这个庶子很奇怪。
也不知是不是薛况亲自教养过的孩子,当真与旁人不一样,除了较同龄人更稳重之外,薛廷之身上,更有一种淡漠疏离之感,且不像是因为脾性造成,而是自身那一股由内而外的气质。
这会让人觉得,这样清朗又衿贵的少年,不该这般卑微。
而她,却偏偏逼着他低头了。
心里面一叹,陆锦惜眼帘垂了下来,开口道:“此事确算离经叛道,但一则你是大将军血脉,二则你母亲虽是异族,可当年为大夏通风报信,也算有功。我好歹是你嫡母,自当为你奔波争取一番。你起来吧。“
“……廷之谢嫡母大恩。”
薛廷之慢慢地闭了闭眼,只觉得周身连温度都感觉不到,几乎用尽了自制力,才勉强保证了这一句话的平顺,随后起身。
但他没有再坐下了。
陆锦惜当然也注意到了,也能猜到原因,但也不往心里去,只道:“恩。那没什么事你就回去好好歇歇,修养着吧。鬼手张为你治病的事情,也万不可疏忽。我这边若有个什么进展,自当第一时间告诉你。”
“是,廷之告退。”
薛廷之又是躬身一礼,终于是垂着头退了出去。
从头到尾,都没有抬起头来看过陆锦惜一眼,也完全避开了与她的目光接触。
屋子里静悄悄地,直到他离开半晌了,都没有半点声息。
陆锦惜收回目光来,就这么打量着自己脚下,那一块薛廷之方才跪过的地毯,琢磨了一下。
“怎么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很对……”
到底是漏掉了哪里?
她拧着眉,凝神细想了一下,从头到尾,每个细节。于是,在想到之前某一件事的时候,忽然明白了过来——
是不对。
薛廷之铁了心要走科举之路,该对自己的才华很有自信。可阅微馆之试,他却没能入选。
她还记得,青雀悄悄跟她提过,薛廷之第一轮交上去的,也是白卷。
明明如此渴望,有一颗想要出人头地的心,而且三贤祠阅微馆那一次,还是他自己提出请求,想要一同前去的。
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却偏偏交了白卷。
怎么想怎么蹊跷啊。
陆锦惜越琢磨,越觉得这庶子虽然年纪小,心思也很容易被人看透,可身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让她每每觉得看清楚了之余,又生出些狐疑来。
“见了鬼了……”
竟觉得窝边草都不那么好相与起来!
相比起来,还是陆氏那三个亲生的好啊。
她心里颇为真情实感地感叹了一番,又见白鹭迟迟没回,便打算找人问问。
可没想到,还没等她开口,外面已有丫鬟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一脸又惊又喜的表情:“夫人,夫人,外面来了宫里的公公,带了皇上的旨意,请您出去听旨呢!”
“什么?听旨?”
陆锦惜可半点准备都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她来将军府许久,可还没有跟宫里有过什么接触,更不曾接触过皇宫啊。
“可通知府里其他人了?”
“赖管事已经着人四处通传了。”显然是因为跑得急,小丫鬟还在不停地喘气。
陆锦惜也顾不得许多,眉头一皱,便连忙往外面走。
她是不怎么怕所谓的皇帝的,无非也就是那么回事。只是这时代,人毕竟手握着生杀大权,还是马虎不得。
宫里来了旨意的消息,眨眼就已经传遍了。
将军府不很大,却也绝算不上是小,算得上主子的,都急急忙忙赶出来接旨。
除了陆锦惜之外,还有太太孙氏,大嫂贺氏,以及卫仙并几个小辈。
乌泱泱的一片人,全都到了宽敞的前厅中。
这时候,宫里来传旨的太监已经在候了一阵子,待陆锦惜来了,才往堂正中一站,扯着那公鸭嗓子宣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大夏匈奴,战祸实久,天下苦其久矣。百姓艰苦,将士罹难。今者朕并文武,上体苍天好生之德,下察万民向荣之意,中顺两国兼爱之势,议与匈奴和,宴使臣于二月十五。”
“因念孙氏清养已久,特旨请夫人陆氏入宫,赴宴观礼,钦此!”
议和,还特意下旨让她参加宫宴观礼?
陆锦惜跪在地上听完了旨意,暗自皱了皱眉头,有些狐疑。议和她早知道,宫宴的事情,刚才也想起来,顾觉非在阅微馆时候曾与她提过。
可观礼……
所谓的“观礼”,只怕是观议和之礼。
这些不都应该是男人的事情吗?
她不很理解,但也没有当场表达疑惑,先恭敬地谢过了恩典,将旨意接过,才起了身来。
从宫里来的宣旨太监,体型微胖,皮肤白嫩,一双绿豆大的小眼睛,看着却很和善。
他笑眯眯地:“夫人,这可是旁人都没有的殊荣呢,整个朝野上下,独一份儿。皇上还说了,大夏与匈奴连年战祸,能有这议和之日,多亏了将军府一门忠烈,特有赏赐。来人,快拿进来!”
于是,后面的小太监们,便抬来了两口箱子,各自装着五百两黄金;另有大小锦盒若干,都是些宫里才有的珍玩和药材,还有几朵镶玉嵌珠的时兴宫花。
陆锦惜回头见了,只觉得这赏赐,颇有一点安抚的用意。
她琢磨着,便露出几分受宠若惊的神态来:“皇上实在是太过体恤了……”
“大将军功在设计,夫人您安心受用便是。”
这太监在宫里的身份应该也不低,说起话来颇有几分从容的意思,当下只跟陆锦惜拱手行了个礼。
“咱家还要往别的大人府上宣旨,这便不久留,先告辞了。”
“来人,送送公公。”
陆锦惜忙朝旁边赖昌使了个眼色。
赖昌会意。
怎么着也是府里的老人儿了,逢年过节将军府都会收到宫里来的赏赐,一些该有的“规矩”他心里很清楚。
收了陆锦惜的眼色,他便殷勤地凑了上去,引了那太监出去。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来,浩浩荡荡的走。
陆锦惜两手捧着那卷起来的圣旨,就这么目送着,没忍住挑了挑眉梢。
孙氏在她旁边,手里捏着一串佛珠,却忘了掐,也望着。过了许久爱,却是怅然的一声长叹:“真议和了啊……”
整个正厅内外,忽然就没了一点声息。
陆锦惜转过头来看去,只见丫鬟仆人们,几乎都低垂着脑袋。就是原本面露喜色的,在听了孙氏这一句话之后,都连忙埋下了头,立刻收敛了脸上的表情。
至于前阵子被陆锦惜修理过的寡嫂贺氏,更是怔怔的,一下就淌了泪,竟然哭出声来。
“哭什么!”
听见她那声音,往日甚少疾言厉色的孙氏,头一转,竟是半点没留情面,厉声呵责!
陆锦惜都被她吓了一跳,更别说是府里其他人了。
贺氏自守寡以后,几乎日日都去伺候孙氏,今日一听议和,便想起同样殒身沙场的亡夫薛冷来那战死沙场的亡夫薛冷来,触动了情肠。可哪里料到,孙氏竟然这般……
她一下就愣住了,眼泪都还挂在脸上。
孙氏那一张已经有了不少皱纹的脸上,看不到半点的笑意,只冷冷地盯着她道:“朝野上下都定下来了的议和,是天下一件大喜事。独独你一个,在这里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贺氏吓得抖了一下,却依旧不很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训斥。
唯有一旁的陆锦惜,目光从贺氏的身上,移回了孙氏身上,若有所思。
孙氏却不管那么多了,只是闭了闭眼,似乎要将自己一些思绪归拢。而后,才过来向陆锦惜说话。
“如今不必从前了,这恩旨既然下来,宫宴少不得要走上一遭。”
“朝堂上,皇宫里,是什么情况,你要有个数。老二虽然去了,我知道,这议和的事情下来,你心里也定然不高兴。可还有偌大一个将军府在这里……”
“凡是,好生掂量,勿要行差踏错。”
说完,她也没管陆锦惜是什么反应,更不等她行礼,便直接带着身边伺候的冯妈妈,朝自己平日清居的南院去了。
陆锦惜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出来,这会儿只能恭送。
她眼瞧着孙氏离开,这上了年纪的妇人,穿着一身素淡的深青色,花白的头上就插着把银簪,半点富贵相也看不出来。
唯有行走之间,那用力挺着的脊背,还能看出点昔年的风骨。
但毕竟是年纪大了,就是这脊背,也有点被岁月压出的弯折……
不知怎么,陆锦惜觉得这一幕实在扎眼极了。
手中拿着的那一卷圣旨,竟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她低头看了一眼,沉默不言,过了许久,才重新抬起头来,于是正正好,对上了一旁卫仙那一双打量的眼。
也许是瞧见她抬起头来了,卫仙便冷冷地哼了一声,瞥了她拿着的圣旨一眼,语气里有奇异的不善与敌意:“就是宫里贤妃娘娘都没那资格去观礼呢,二嫂真是朝野上下独一份儿,够风光呢!”
“……”
陆锦惜只觉得她态度奇怪。
这一位三弟妹,自来跟她不对付,她是心知肚明的。但前阵子还笑脸以对,甚至还结伴去了三贤祠,怎么今日说翻脸就翻脸?
难不成,这旨意,不仅招惹了孙氏与贺氏,还招惹了她?
可不对啊,她夫君薛凛还活得好好的。
那是因为宫里那一位传说中顾觉非的老相好、如今荣宠正盛的贤妃娘娘卫仪?
也不对啊。
她可是听说过,卫仪是卫太傅原配所出,卫仙是续弦所出,自来关系不很好。
这么想着,陆锦惜看着她,没答话。
她这一脸的波澜不惊,落在卫仙的眼底,就成了理所应当。简直好像这阖府上下的确就该她陆锦惜受此殊荣一般,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下她脸色一黑,袖子一甩,竟是二话不说就走人!
“这一位三弟妹的态度,也是有点看不懂啊……”
陆锦惜越发玩味起来,手指将那一卷圣旨轻轻一转,心里面却也有了几分怪异的不安。
只盼着这议和的事情,别到时候闹出什么乱子才好。
不然到时候为当年边关交战牺牲最多的将军府,只怕要平白背上几口锅。
毕竟对主战派来讲,埋骨他乡的薛况,是一块好砖。
她回头去看那些宫里来的赏赐,沉吟片刻,只道:“赖管事,这些赏赐,都照旧例收入库中,登记造册吧。另派人去看看,迟哥儿迟迟没回,到底怎么回事。”
“是。”
赖管事连忙领了命,立刻去办事了。
*
这时候,薛迟正在回将军府的路上。
将军府这边自有马车来接他,他从太师府出来就上了马车。他是坐不住的好动性子,又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是以一路上都趴在窗沿上,朝外面瞅。
马车一路走,他便一路看。
今日那一位顾先生并没有教很多东西,只是让孟先生考校了他旧日的功课。
娘亲下午走后不久,顾先生就下了楼来,亲自给他讲课。
但也没讲两页,前面就来人说什么宫里来了圣旨。于是顾先生去了一趟,回来之后,就在阁楼的窗前站了许久,竟是一句话都没说。
其实,他当时很想问那一句“苟不教,性乃迁”是什么意思,但旁边的孟先生却悄悄给他打眼色摇头,他便忍住了没问,就这么在书案后面干坐了小半个时辰。
一直等到日头西沉了,顾先生才慢慢转身,跟他说今天不教了,让他明天再来。
“唉,真是奇怪,总觉得顾先生好像心情不很好的样子……”
薛迟看着外面随着马车行进而颠簸晃动的店铺屋舍与行人,一张包子脸已经苦恼地皱了起来。
“要不要回去跟娘亲说说,让娘亲准备点什么东西,明天给先生送去,哄哄他呢?”
同在马车里坐着的青雀,无意中听见这一句,眼皮都跟着跳了一下。立刻想起了当初翰墨轩上,自家夫人那一管摔了顾大公子一身墨的笔……
她一时没忍住,看向了薛迟的后脑勺。
迟哥儿还真是……
夫人知道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青雀心底无奈极了,又见薛迟小半个身子都要探出去了,便凑上去去劝:“哥儿,还在马车上呢,您还是缩回来些,万一要是——”
“诶,刘叔叔!刘叔叔!!!”
还没等青雀把劝说的话说完,趴在窗沿上的薛迟,便忽然一震,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连忙伸出手去朝着外面某个方向挥舞,还扯着嗓子大声地喊叫了起来。
“哥儿小心!”
青雀吓得不轻,生怕他动作太大从车里掉出去,赶紧上去拽住,又连忙去吩咐车夫。
“快停车!”
“吁——”
车夫不敢怠慢,立刻就停了下来。
但薛迟没有停下,人还趴在窗沿上,两只眼睛看着前方三个牵着三匹高头大马过来的人,越发兴奋起来。
“刘叔叔!这里,这里!”
这时候天色已不早,街上的行人并不很多了。
九门提督刘进,今日穿着一身的便服,手里牵着马,与如今被调去看守宫门的金吾卫方少行一道在街上走着。身边,还有着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
听见那声音的时候,他正在跟那文士说话。
但这声音一进耳朵,他就“咦”了一声。这一段时间,薛迟是有空就朝城门处和提督衙门跑,这声音他都听得熟了。
于是循着那方向一看,果真瞧见了将军府的马车。
“小公子?”
刘进一下看见了那探出来的小脑袋,立刻笑出声来。
薛迟一骨碌就从车里爬了出来,兴冲冲地跑到了刘进的面前,手舞足蹈:“刘叔叔,刘叔叔!我还想今天下学太晚,没时间去找你呢,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昨天我娘给我讲了新故事,有关于刘叔叔你的呢!”
“哈哈哈,真的吗?”
刘进都听得眼前一亮,摸了自己那络腮胡一把,暗自高兴。
“快说说,快说说,讲什么了?”
“讲刘叔叔‘长坂坡单骑救将军’!说是那一战里大将军被困在匈奴兵重围里面,结果刘叔叔单枪匹马,突破重围,跟匈奴好多好多的大将交战,最后把我爹救了出来,可厉害了!”
这是他前些天听的故事了,但薛迟在这方面,偏偏记性极好。
尽管这故事的内容不短,但他此刻嘴巴开开合合,只听得叽里咕噜叽里咕噜……
没一会儿,陆锦惜跟他讲的那些,就被他完完整整地复述了出来。
刘进听得是红光满面,一个上过战场的大老爷们儿糙汉子,竟被哄得喜笑颜开。
“哎呀,那一战我的功劳哪里有那么大?冲进去救大将军容易,但出来才难,多亏了大将军谋略过人,又有蔡先生在派人里应外合……”
“反正娘亲说爹爹厉害,但没有叔叔们也打不出那么漂亮的仗,那一战刘叔叔才是最大的功臣啊。”
薛迟歪着脑袋,眨巴眨巴眼,一脸的真诚。
刘进越发高兴,大笑了起来。
站在稍后面一些的方少行,全程听完,一张邪气的俊脸上,却没几分好颜色,只瞥了薛迟一眼,问道:“你娘都不讲讲我的吗?”
“诶,方叔叔?”
薛迟先前讲得太投入,加上他与方少行不如跟刘进那么熟,且关系还不很好,有点莫名地怵他。所以这时候,听见声音,才看到了他。
同时,也看到了站他身边的那名文士。
三十多岁模样,一身青衫,手里捏把白纸扇。
一张脸上五官极其端正,但过于端正又给人一种说不出的严谨与克制之感。那一双眼睛给人的印象比较深刻,是深棕色的凤眼。
乍一看不觉得有什么,但若看得久了,便能看出点精明味道。
人似乎是没什么稀奇,但这肚子里,藏着千万般的计谋。
薛迟年纪还小,见的人也不多,不懂那么多,更看不出来。
但他看着对方的时候,对方也看着他,这一时被那一双眼看着,竟不知怎么就打了个寒战,有种后脊骨都跟着发冷的感觉。
他眨了眨眼,一下忘了之前要说什么。
刘进见了,跟着一回头,这才想起来,还没给薛迟介绍过,便半弯着身子,一指那文士道:“小公子,这位就是蔡先生了,是咱们军中头号智囊,大将军的军师。今天才从边关上回来了。”
“啊!”
薛迟听了,竟一下叫了一声,想起了什么。于是,再看那文士的目光,便变得多了几分热切和崇拜。
“你就是那个神机妙算的白纸扇,你就是那位我爹爹三顾茅庐才请到的蔡先生!”
那文士,也就是蔡修,先前本正跟刘进谈着朝廷议和那件事,哪里想到半路上杀出个“小公子”?
但他跟了薛况多年,认得将军府的马车,再听薛迟与刘进言语间的细节,便知道这是京中那一位“小霸王”了。
薛迟满月的时候,他曾去过一次,后来便都留在边关,再没回过京城。
眼下他是完全没料中薛迟这反应,更觉得他嘴里说出来的这话似乎跟自己有点关系,可又不很听得懂。
一时微微错愕,眉头就慢慢皱了起来:“神机妙算,三顾茅庐?”
“是啊!我娘说你更厉害!”
薛迟一双眼都要变成星星眼了,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被这蔡先生两眼看得发憷的事情。
“火烧南望坡,草人借箭,舌战含山关,智激那耶扎,巧布八阵图,还有空城计!”
“……”
这一瞬间,刘进没说话,方少行没说话,蔡修也没说话。
三个人相互望了望。
刘进有些纳闷:“小公子往日说的故事我都多少能对上一些,但这些一点印象都没有啊。蔡先生都做过?”
“有啊,我娘说的。”
薛迟那显摆的心思又上来了。
他发现给人说故事特上瘾,尤其是看见其他人听故事的表情的时候。所以嘴巴一张,立刻倒豆子似的说开了。
“草人借箭——”
“就当时在南望坡那一战,说是军需不够,又被困在城。他们匈奴那边前不久抢走了咱们的军需,若一个不小心,我们就能全军覆没。我爹为这事儿,焦头烂额。”
“但这天夜里,蔡先生登高远望,灵光一现,忽然计上心头……”
不必说,这是诸葛亮草船借箭故事的大夏版本。
把草船改成了草人,水上的环境改成了围城的环境,剩下的一切基本都那个神机妙算、算无遗策的套路。
于是继薛况之后,又把个蔡先生吹得天上有地下无,捧上了神坛。
刘进听得目瞪口呆。
方少行却是越听心里越不得劲儿,还没等薛迟吹完呢,直接掉转头返身上马,冷着一张脸走了人。
“奇怪,方叔叔怎么走了?”
薛迟说得差不多了,停下来,却只看到方少行远去的背影,有些诧异。
刘进是说不出话来。
他一瞥身边的蔡修,脑子里想起的只有他翘着脚坐在薛况身边时候,那看似一脸微笑实则满肚子坏水儿的模样,嘴角不由狠狠抽了抽。
倒是蔡修自己听着,品出了点味道。
他在军中一官半职也无,但说话却是能顶半个薛况。
有时薛况不在,三军调遣都是他说了算。
刘进虽也有几分谋略,但在他这种阴谋诡计玩出花儿来的人眼底,还远不够看。
“草人借箭”这种事,当然是没发生过的。
所以刘进听了个哑口无言。
但他若没记错的话,当年南望坡那一役,他们写给朝廷的军情奏报上,的确是“军需短缺”这件事的,而且此战最终还胜了。
大将军夫人陆氏,蔡修也是知道的。
他虽多年没回京城,但京中大小消息他都知道。
陆氏这些年来也就那样,只听说前阵子病了一场之后,性情变了许多。
但他竟不知道,这曾经柔弱可欺也没太大主见的女人,竟有这般的心思。
草人借箭,虽听着匪夷所思,可细细考量,还真未必不能实现。
再加上薛迟先前讲的那“单骑救将军”的故事……
这个陆氏?
蔡修眼底露出几分笑意来,饶有兴趣地问薛迟:“这些都是夫人给小公子讲的故事吗?”
“对啊,后面还有呢,只不过那天太晚,娘不肯给我讲了。”
薛迟撇了撇嘴,颇有几分悻悻。
“不过今天回去,我肯定缠着她让她给我讲!哎呀,糟了,天都要黑想下去了,娘还在家等我呢!”
话说到一半,提起“回去”两个字,他才猛地一激灵,一下注意到现在的天色,顿时惨叫了起来。
“啊啊啊不行了,不行了!刘叔叔,蔡先生,我要先走了!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啊!”
“诶,慢着点跑!”
刘进被他那一惊一乍的小模样吓了一跳,连忙招呼。
薛迟却是一面跑一面背对着他们挥手,三下五除二地就爬上了马车,跟他们告别。
“嗒嗒嗒嗒……”
马蹄声起,车夫扬起马鞭,便驾着车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原地,只站着刘进与蔡修二人。
蔡修慢慢收回目光,只想起之前刘进说的一些事。
比如,长顺街上那一幕;
比如,陆氏去永宁长公主那边求情,为刘进保住了九门提督的位置;
比如,那个陆氏特意修书给刘进,安插隼字营的小混混;
……
记忆中,陆氏不过内宅妇人,掌家尚且困难,何处来这长袖善舞的本事?
深棕色的眸底,有几分幽暗的光。
蔡修忽然问了一句:“对了,刚才忘了问,小公子这么晚了,怎么一个人坐马车从那边回府?”
“哈哈,你才回来,还不知道呢吧?”
刘进一说起这个,脸上便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得意之色,浑然忘了前阵子自己还带人去搅和人家太师府的寿宴。
“昨儿个小公子有幸,拜了才名满天下的顾大公子为师,今天是才上学回来呢!”
“拜师?”
蔡修一听,是真的诧异了,尤其是刘进提到的那“顾大公子”四个字,触动了他某一条极其敏感的神经。
“你说的是顾觉非?”
“对啊,天下还有几个顾大公子?”
刘进一脸理所应当的表情,只觉得小六年没见,蔡修怎么问出这种没脑子的问题来了。
蔡修却是一下说不出这心里的感觉,眼底神光顷刻间已换了有千万,拧眉间,思索了许久。
两手一道在身后背着,却是用那白纸扇敲着自个儿掌心。
顾觉非?
顾觉非?!
这人竟然敢收小公子为学生!小公子竟然拜了这人为先生!
谁能形容这一刻他心中的感觉?
荒谬。
且伴着一种将天下人玩弄于鼓掌的得意与复杂。
他想起六年前,想起这一位顾大公子那一条狠毒的计策,也想起了含山关那一场近乎让一切功亏一篑的惨烈战役。
于是,到底没忍住,一下笑出声来。
“哈,有意思,实在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