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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前天就递了, 张主任现在还没看,估计近视眼吧。”
答话的是丁汉白,刚满二十岁的小年轻,来文物局上班也半年多了, 喜欢迟到, 但不怎么早退。挣的没花的多, 椅垫要缎面平绣,笔筒要方正鱼子纹,惯有的姿态就是屈着长腿、收敛眉目, 寻思下班去哪儿潇洒。
石组长知道丁汉白和张主任不太对付,说:“福建那么老远, 不去就不去吧。”
丁汉白颔首接下安慰,没再发表意见。他想去,倒不是多热爱工作,而是福建有一批海洋出水的文物,他很感兴趣,纯粹想满足私心。
下班时间一到, 丁汉白拎包走人,骑一辆大横梁的自行车, 不着急不着慌, 慢慢悠悠往回磨蹭。夏季天长, 每天到家后还没开饭, 左右要听他妈唠叨,不如把时间浪费在盎然的街上。
骑到半路车把一转,拐到迎春大道上加速,带起的风将衬衫吹鼓,经过市里一家老牌饭店门口时才刹停。丁汉白下车买了份牛油鸡翅,往车把上一挂,离开时徐徐扭头望了眼对面的“玉销记”。
市里最讲究的玉雕老字号,见天的门可罗雀,偏偏还不止一间店,一共有三间。
丁汉白闻着鸡翅香味儿归家,骑进刹儿街的时候看见一抹背影。那抹背影清丽窈窕,长发盖着蝴蝶骨,肩平腿直,白色的百褶裙给这炎炎夏日添了点凉爽。
丁汉白猛按车铃,催命似的蹿到人家身后,嚷嚷着:“这谁家大姑娘这么打眼啊?”
对方回过头来,作势打他:“整天没大没小,我告你妈去。”
“哎呦,原来是我小姨啊。”丁汉白生活的一大乐趣就是臊白他妈妈的娘家人,比如姥姥姥爷一把年纪又生个闺女,前几年两腿一蹬,那这仅比他大三岁的小姨就被他们家接管照顾,像他姐姐一样。
姜采薇抬腿迈进大门槛,帮他拎着包,问:“又绕路买吃的了,店里生意怎么样?”
丁汉白搬着自行车进院:“还那样呗,我就望了一眼。”
他们丁家有祖传的手艺,玉雕石刻,城中独一份的技术。玉销记开了好几代,特殊时期关张过,几经演变还剩下三间,当年祖上定下规矩,靠手艺吃股份,俗气点就是谁牛逼谁老大,为的就是让手艺能只进不退。
现下最牛逼的是丁汉白的父亲——丁延寿,他叔叔丁厚康就稍弱一些。
丁汉白是长子长孙,还没学会走路就在他爸膝头学拿刀,天赋和他的身高同时蹿,身高止住了,但总挺拔着不躬身,天赋到顶了,也彻底忘记“谦逊”二字怎么写。并且,丁汉白在最不着调的轻狂年纪选择出国留学,结果知识没学多少,钱糟了一大笔。
他解着衬衫扣子进屋,屋里都是他糟钱的罪证,装八宝糖的白釉瓷盘,点了香水的双龙耳八卦薰炉,床头柜上还搁着一对铜鎏金框绢地设色人物挂镜。
换好衣服洗把脸,丁汉白去前院大客厅吃饭,他们家祖上极阔绰,大宅大院,哪个屋都叮铃咣当一堆玉石摆件,袁大头扔着玩儿,盛油盐酱醋的罐子都是雕龙描凤的籽料。
现在都住单元房或者别墅,但丁家人依然群居,住着三跨院。丁汉白的爸妈和小姨住在前院,他叔叔一家住在东院,另一方小院丁汉白单住。而且姓丁的太能折腾,头脑一热就推墙,再一凉就砌拱门,植草种花,恨不得雕梁画栋。
但丁汉白内心是瞧不上的,院子再大再漂亮也不如几辈之前,越折腾越显得越没面儿,仿佛无法面对向下的走势,力图营造以前的辉煌,其实都是自欺欺人。
他想改变,并且明白在文物局上班没什么作用。
客厅灯火通明,大圆桌上已经摆了四凉三热,厨房还在继续忙活。丁厚康坐在位子上倒白酒,每日一小盅,最近天热只喝半盅。
丁汉白踱步到厨房门口,吸吸鼻子问:“妈,我的牛油鸡翅呢?”
姜漱柳搅着锅里的素汤,转去问:“采薇,他的鸡翅呢?”
“热糊了吧,我没注意。”姜采薇幸灾乐祸地掀锅盖,把乌糟糟的六只鸡翅夹出来,“挣那点工资还不够打牙祭呢,国际饭店、追凤楼、什么彼得西餐,专拣贵的吃。”
丁汉白接过,烦死了这两姐妹絮叨,他满十八岁之后每年的生日愿望都一样,希望姜采薇趁早嫁出去。
一桌子晚饭张罗好,两家人开吃,丁厚康一家三口,俩儿子丁尔和与丁可愈都是丁汉白的堂兄弟,丁汉白是独生子,经常把丁延寿气得睡不着觉。
“对了,大伯满打满算走了六天吧?”
正位空着,丁延寿去扬州吊唁已故好友纪芳许,不过就算守灵三天也该回来了。丁汉白啃着鸡翅乐出声,说:“纪师父肯定安葬完毕,我爸没准儿在扬州开始旅游了。”
姜漱柳拿眼神唬他:“旅什么游,丧事办完要安慰安慰家里人,看看芳许家里有什么需要帮忙安顿的。”
丁汉白跟道:“能有什么啊,人家在扬州没亲戚朋友吗?再说了,按纪师父的年纪没孩子么,那也得有徒弟吧,徒弟干什么吃的?活着学艺伺候,死了照顾亲眷,除非徒弟没良心。”
姜漱柳说不过他,给他把饭添满以堵他的嘴。
晚上稍微凉快一点,丁汉白闷在机器房里打扫,他向来不管家务事,椅子倒了绕路走,绝不抬贵手扶一扶。但机器房是个例外,他从不让别人碰,亲自洒扫,平时锁着门窗,揣着钥匙。
姜采薇时时打趣,说那里面的藏着几十万的好料,丁可愈好奇闯入过一次,只想饱饱眼福而已,结果被丁汉白一脚踹进影壁前的水池里,数九寒天闹了近一个月的感冒。
夏日月夜,院子里的光线柔和透亮,丁汉白带着淋漓汗水从机器房出来,左掌端着个红酸枝的托盘,里面放着块荔枝冻石。他洗完澡往藤椅上一坐,就着月光和小灯开始雕,最小号的刀,顺着细密的萝卜丝纹游走,下刀没有回头路,这是容不得丁点差错的活计。
丁汉白雕了座手掌大的持如意观音,还没细化先犯了困,打着哈欠看看月亮,有点自嘲地想:着什么急啊,反正雕好也不一定卖得出去。
干脆回屋睡觉。
文物局平时没什么事儿,丁汉白去得早,正赶上接待市博物馆的副馆长,谈最近一批展示文物的报备情况,顺便确定文物局下去检查的时间。
等博物馆的领导刚走,张寅到了,丁汉白立马劲劲儿地站起来:“张主任,你这件衬衫料子不错。”
张寅皮笑肉不笑的:“我这礼拜一直穿的这件。”
丁汉白好话坚持不过一句:“您怎么说也是个坐办公室的,怎么那么不讲究。”
他跟着对方进主任办公室,张寅落座,他同步坐在办公桌对面,摆明有话要说、有事相求。张寅把茶杯往前一推,架势也挺坦荡,他计算着呢,这办公室就丁汉白这个最年轻的没给他泡过茶。
丁汉白有钱有脾气,就是没奉承人的眼力见儿,目光从杯底盘旋至杯沿,啧啧感叹:“百货大楼的柜台货,次。您去我们家店里挑一个,当我送的。”
张寅气得够呛,不倒茶就算了,还看不上自己的东西,他靠着椅背拉着脸,问:“你有什么事儿?”
丁汉白把桌角那摞文件抬起,抽出最下面一张纸:“我周一递了出差申请,今天都周五了。”
“周五怎么了?”张寅没接,两肘架在扶手上,十指交握,“不批,我带老石去。”
丁汉白捏着那张申请单:“石组长都五十多了,你让他大老远颠一趟?再说了,这次去是看那批文物,我懂那个,最能帮上忙。”
张寅一边嘴角挑起:“懂不懂你说了不算,你少在我跟前装一把,翻过大天去,你家也就是个刻石头的,真把自己当圈里人了。”
这个时间其他同事已经陆续到了,都不由得往办公室里瞧一眼,心热的操心丁汉白惹祸,心凉的单纯看热闹。丁汉白不负众望,满足了两种心态的围观群众,气定神闲地回道:“算不算我还就说了,我懂不懂,反正比你这个主任懂。我们家也用不着翻过大天去,哪怕就剩一间玉销记都是行里的翘楚。”
“雕石头的?我丁汉白雕烂的石头你也买不起。”丁汉白靠着椅背,就跟在院里的藤椅上乘凉一样,“倒是你有点逗,不会做个文物局的主任就把自己当专家了吧,出了这办公室谁他妈鸟你。”
丁汉白几句堵死张寅,一早上谦恭伏低的模样早消失殆尽,他这人别的都好说,独独容不得别人损丁家的手艺地位。读书人又酸又傲,他这种技高人胆大的不止傲,还狂得很。
张寅闷了腔怒火,碍着自己的身份不好发作,他早看丁汉白不顺眼,这半年多也挑了不少刺,但明刀明枪吵起来还是头一回。
丁汉白心里门儿清,他一个笔筒顶张寅三年工资,局长见了他就打听玉销记有什么新物件儿,其实这本来没什么,可张寅心眼小又财迷,那就有什么了。
最要紧的是,张寅和他都对古玩感兴趣,而古玩圈没一个缺心眼儿的,一知半解的看不起新手,懂行的更是谁也不服谁。
骂完解气,丁汉白闲闲起身,走到门口时一顿:“出差申请不批,那请假批不批?”
张寅不想看见他:“赶紧给我滚蛋!”
丁汉白走人,这会儿回家肯定被姜漱柳念叨,干脆骑着车子奔了料市。料市从周四就开始热闹,大部头选货的,精挑细选的,全是买主。
每个玉石摊位前都有买主讲价,丁汉白没带那么多钱,闲逛一圈后进入家木料店。他要选一块檀木镂字,店家看他年轻又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淘货的,便没理他。
“老板,你这是紫檀木么?”一位大姐在立在柜前问。
老板说:“正儿八经的小叶紫檀,你看这纹路,我拿料板上显星水,让你瞧瞧金星。”
大姐懂一点:“现在好多小叶紫檀都是假的,我心里没底。”
“本店保真,比玉销记的还真。”老板翻着样板,“大姐,您选料做珠子还是干吗?现在流行小叶紫檀做珠做串。”
大姐立刻忘记真假:“我就想拿去玉销记做珠子,成品太贵,我自己买料便宜点。”
丁汉白本想安生自己看,奈何对方频频戳他神经,他往柜台上一靠,揣着兜光明正大地听。老板说:“那当然了,我这儿的料比玉销记的好,说实在的,玉销记的东西齁贵,谁知道是真是假啊。”
丁汉白不浓不淡地插一句:“比你用血檀装小叶紫檀乱市强。”
他给大姐说:“玉销记的玛瑙就是玛瑙,紫檀就是紫檀,你环太平洋一圈去鉴定都错不了,而且虽然贵,但看行情,紫檀串子肯定升高价,反而赚了。”
丁汉白说完就走,赶在老板发脾气前闪人。
其实玉销记的确厉害,不然那些人不会损一把以抬高自己的身价,但为什么从人人追捧变成贬损了呢?说到底还是生意差了,店铺一再缩减,近百年的声誉积攒起来,消减也就一年半载的工夫。
但最让丁汉白不服气的是,玉销记没落不是因为东西差,而是因为近年这行迅速发展,进圈的人多了,上不了台面的料也多了,凡多必滥,可玉销记不肯降格,只能曲高和寡。
他没了兴致,挑好一块木料便打道回府。
周末向来热闹,兄弟几个都在,丁汉白舅舅家的小弟姜廷恩也来了,都是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喜欢赶时髦玩儿新鲜的,但听闻丁延寿今天下飞机,只好憋在家里装用功。
丁汉白在书桌前镂字,裁好的木料下垫着层层宣纸,他拿毛笔写字,然后准备下刀。三个兄弟围在两旁,把亮光都挡住,他心烦地抬头:“动物园看猴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