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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欢颜唇角的笑容浅淡,灯影下,透着迷离的光晕,罩在她面上的明明是一层柔和的外衣,可是看在眼睛里,却是那层光晕背后女子睥睨一切的从容和气魄。
北宫烈的目光从她面上移开,不经意的一扫,却是瞥见她手边榻上放着的花绷子,上面一株含苞待放的秋海棠只绣到一半,素绢之上染了一点血迹触目惊心。
北宫烈微微失神了一瞬,这才恍然明白为什么自己两次进到这间屋子里都有种十分怪异的感觉。
他并没有答展欢颜的话,目光飞快的在屋子里扫视一圈。
展欢颜的屋子布置的很简洁,没有太多名贵的摆设,一眼看去,还是立在外屋墙角的一个小书架最为醒目。
“看来你的日子是真过的清闲的很。”北宫烈突然开口,看似不经意,目光带了几分探寻意味的往她面上微微一扫。
他弃了那盘棋不管,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两步,最后在那个书架前站定,随意的取过一本游记在手里翻了翻,调侃道,“别人家的姑娘这个时候不都该是忙着绣嫁妆的吗?你还有心思看这些?”
展欢颜正在收拾棋子的动作一滞,抬头朝他看去。
北宫烈斜睨过来,两个人的视线相触,展欢颜便是微微一笑,也自那榻上起身,莞尔笑道,“那些东西,横竖我也用不着,何必浪费时间?”
北宫烈皱眉。
宫里哪怕是北宫雪洛这会儿都在由女红师傅教导着学习刺绣,可是纵观展欢颜的这间屋子,他两度进来,却是连一根红丝线都不曾见到。
展欢颜也没太在意他的反应,只就径自说道:“旁的事情姑且都放在一边不提,只就这一次,江氏也必定是要为了展欢雪的事情恨上了我,陛下觉得她还会叫臣女顺利的嫁出去吗?”
展欢雪废了,江氏是一定也不会叫她得了好的。
若说之前彼此之间都还维持着一个母女的名分在做表面功夫的话,这一回算是彻底撕破脸了。
北宫烈却没想到她走这一步棋的时候竟会是带了这样一种决绝的心态,几乎是本身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去的。
“看来你是早就料到会是今日这般的结果?既然是这样的话,当初你又何必逞能和朕来做这笔买卖?”北宫烈道。
这个年代,于女子而言,也唯有嫁人这一条出路。
其实现在在展家,展欢颜并不仅仅只是得罪了江氏的关系,如今还坏了单太后和北宫驰的如意算盘,如果单太后真要迁怒,那也是势必要波及到她的。
之前他当是她只是个深宅女子,没有把事情的利害关系想的通透,这会儿才明白……
原来从一开始,展欢颜心里就把什么都计较的清楚明白了。
正是因为把一切都分的清清楚楚,所以她还这样顶风作案?不惜一切?
这个女人,哪里来的这样的胆子?竟然敢公开和权倾后宫的单太后对着干?
“因为在这件事上臣女本身就没有退路。”展欢颜道,这会儿也不再和他藏着掖着,她也需要北宫烈的援手扶持,所以只能坦白,“太后娘娘和梁王到底是打的什么算盘,陛下心里是再清楚不过的。臣女不过区区一个女子,一条性命值不得几个钱,可是我却也不甘于做他们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叫人用完就弃,也更不能拖我外公一家下水。梁王提出的所谓联姻,本身就不过一场算计罢了,明知如此,我又如何能够坐以待毙?所以无论如何,他的婚事,我都是不能应的,哪怕是不惜一切不择手段都好,只要达到目的就好。”
北宫烈闻言,突然就笑了,“如果只是要拒婚梁王,想必你早就有了万全的法子了吧?而和朕之间的这场所谓交易,从头到尾也不过是为了多给你自己留一条后路。你知道你一旦拒婚,必定就要得罪太后和梁王,所以就自主的送了这样一个人情给朕,那么现在……”
北宫烈说着突然顿了一下,墨色渲染的眸子里有凛冽而强硬的气势压了下来。
他上前一步,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直视她的眼睛。
然后,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在向朕示好,这……是要和朕结盟的意思吗?”
要推掉北宫驰的婚事,其实只凭展欢颜自己就可以做到,横竖她现在就是孑然一身,了不得就是玉石俱焚罢了,可是……她也不想就为了这件事就把自己的小命搭上。
所以兵行险招,她……利用了北宫烈!
既然北宫烈和北宫驰今生已经注定了要站在敌对的立场上,所谓敌人的敌人……
即使不能作为朋友,至少作为盟友还是可以的,毕竟大家的目标一致。
虽然和北宫烈这样身份的人耍心机很有点与虎谋皮的意思,可是也诚如之前所言,她展欢颜现在所有的也不过就是自己的这一条命,没什么好怕的。
北宫烈的目光俯视下来,带了很强的压迫感。
“做陛下的盟友,臣女自知不够资格。”展欢颜硬着头皮对上他的视线,咬着嘴唇道,“只是希望陛下信守承诺,看在臣女曾经为您尽过一份心力的份上,在适当的时候也帮扶臣女一把。陛下是九五之尊,万民之主,当是不会于我这样一个小女子面前失信吧?”
和北宫烈讲条件,她的确是不够资格,可是对方堂堂的一国之君,又岂有叫她这样一个小女子白白出力的道理?
北宫烈如何不懂她言辞之间所用的都是激将法。
许是头次遇到这样狡诈又胆大包天的女人,他心里倒也不觉得气,只是近距离的看着她故作镇定的面孔道:“说说看,你要朕如何帮你?”
展欢颜本来想要退后一步避开他手下的钳制,可是奈何他的力气太大,又没有半点放松的意思,便也只能强行与他对视。
“臣女患有隐疾!”深吸一口气,展欢颜道。
北宫驰的眉尾挑了一下,似笑非笑道,“你当不会说是被你妹妹牵累也染了疫病了吧?这个病,要装起来,你可不像?”
最主要的是以单太后和北宫驰的精明,根本就不会相信,一查就知道了。
“当然不是。”展欢颜道,在他的逼视之下几乎无所遁形,她用力的攥着自己的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为了避免压迫,便将视线从他的脸上移开,道:“前些天我们府里还出了一些事,想必陛下也是知道的,臣女被人下毒暗害,如今虽然保住了性命,可是却留了隐患。”
北宫烈的目光沉了沉,不动声色的将她上下打量一遍,若不是见她神色镇定,大约还真会以为她是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他的唇角勾了勾,只是好整以暇的看着她。
展欢颜的眸光微冷,继续不紧不慢的说道,“内宅妇人的手段,想来陛下也许并不熟悉,可是如果梁王他一定要娶臣女的话,那么只怕他就首先要做好断子绝孙的准备了。”
北宫烈的心头微微一震,不由的暗暗提了口气。
展欢颜借着他失神的空当从他的钳制之下逃脱,退后一步。
她走到旁边,面目清冷的看着远处窗外的夜色道:“这个消息已经有人去透露给江氏知道了,想必她也会十分的惊喜。”
自从听古大夫说展欢雪患有隐疾的时候展欢颜的心里就已经打定了这个主意,她不在乎名声不名声,索性就把展欢雪那病挪到自己身上来用一用。
皇亲贵胄之家,历来都最为重视子嗣一说,就算北宫驰只是暂时要拿她来做一块垫脚石,也就算他可以顶住外界压力就是要娶一个无法替他孕育子嗣的正妃,可是有了这样的由头在外,只要北宫烈打着先帝的旗号给一句话,那么单太后母子就万也没有抗旨不尊的道理,她可以拿孝道来压制北宫烈,但是却不能违逆先帝和皇室列祖列宗的权威。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什么理由更大的过这一个。
所以展欢雪那里的事情刚刚了断,展欢颜便马上借由古大夫的路子把自己患了隐疾并且可能终身无法受孕的消息透露给江氏知道。
如今江氏正在气头上,又是恨她最厉害的时候,为了报复,肯定第一时间就要把这个消息散出去。
这会儿只怕是老夫人知道了想要瞒下都来不及了。
可是这一招釜底抽薪,却也相当于把她的终身都搭进去了。
这个女人出手,当真是果断狠绝,半分退路也不给自己留。
北宫烈负手而立,神色复杂的看着灯影下女子冷硬而坚定的侧脸,半晌才微微叹了口气道:“值得吗?”
说着也不等展欢颜回答又重复问道,“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这个消息一经传出,不说是梁王那里,就连这京城之地稍有名望的人家都会对你敬而远之,这样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使出来,你当真觉得值得?”
不仅如此,一个婚事受阻的女子,对家族而言也将会沦为一枚无用的弃子,只怕从今尔后展欢颜在展家的地位也要受到极大的威胁。
“不值吗?”展欢颜反问,“与其要将命运尽数交代到别人的手里任人拿捏,至少现在,臣女还能很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及日后将要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
即使再艰难,这一生,她都不再做任何人的棋子。
她的命运,就只操控在自己的手中,一定要走出一条完全属于她自己的路。
与性命和自由比起来,嫁不嫁人有什么关系?
北宫烈听着,心中便是逐渐了然:“其实……从一开始你对展家也都一并没抱什么指望吧?”
展欢颜抿着唇角,微微垂下眼睛。
这个问题,她不想回答,只是默认罢了。
薄凉的祖母,无情的父亲,甚至于她母亲的死都有可能是他们一手促成,要她对他们还能如何的抱有指望?
这世间,最伤人的,莫过于骨肉相残以及亲人的背叛。
可是这样的出身,是她自己选择不了的,既然无法选择,那便就只有接受了。
展欢颜甩甩头,把这些不快统统抛诸脑后。
她重新抬头对上北宫烈的视线,露出一个笑容道:“陛下答应臣女的事,一定莫要食言,臣女就指着陛下金口玉言替我解围了。”
这一笑,刻意的灿烂些许,却总是欠着些真情流露。
不过只是强颜欢笑罢了。
北宫烈的面目清冷,静默的看着她,半晌,他开口:“相信朕吗?”
展欢颜一愣,一时之间竟是有点没有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只是怔怔的看着他。
北宫烈举步过来,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压下来,背着光,展欢颜更能感觉到他肤色上面异于常人的那一抹苍白,以前不觉得,这个时候才猛地发现,这男人一贯凛冽高傲的神情之中竟是隐藏了一些难以察觉的脆弱的疲惫。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仰着头回望。
然后北宫烈便抬指勾起她的下巴,缓缓倾身啄了她的唇。
展欢颜的脑中一空,突然想起上一次被他强吻的事情,心里一慌就本能的想要后退,可是下一刻他的唇落下来的时候却没有像她预想之中的激烈,轻柔的碰触,厮磨缱绻,竟是破天荒的带了点缠绵悱恻的味道。
一个吻,轻柔的在彼此的唇瓣上化开,陌生的气息,虽然叫人觉得惶恐不安,却又似乎……
是带了那一丁点儿叫人迷恋的温暖。
展欢颜的心里有些发抖,她已经不记得是有多久了,她已经许久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感觉了,从前世落水身亡的那一刻起,她似乎就一直觉得自己的心已经在那池水里被封冻了起来,再没有因为谁而再重新温热几分。
哪怕是对她那么好的裴云英,她对他,亦不过只是感激罢了,从没有想过要去依靠或者取暖。
可是这一刻,在这个曾经和她敌对了一辈子的男人面前,她的心里突然会有一种莫名的悸动,似乎是……
同病相怜么?
展欢颜也不知道她怎么会突然生出这样荒唐的想法来,可是那一刻,就是心底柔软潮湿的一塌糊涂。
这一个吻,没有掺杂任何欲望,可是就是温暖熨帖的有些莫名其妙。
北宫烈的唇如鸿羽过隙,不过是轻轻的在她唇瓣上一触,原来是已经做好了她会抽身而退的准备,可是却意外发现她竟是破天荒的有些迷蒙的愣在那里,没有回避。
女子的眼波迷离,看似很近,又确乎是离的很远,懵懵懂懂的模样仿似是一朵开在云雾峭壁上的花。
北宫烈的心头微微一动,已经退开寸许的唇便再次贴了上去,一只手压到她的背后,并没有用多的力气困锁,再次轻柔而温和的吻住她的唇。
女子的味道,一如他记忆中一度流连的那般美好。
他觉得展欢颜是在走神,虽然心里略有不满,但又似乎情形,便刻意放柔和了动作,像是怕会惊醒她而坏了这一刻的气氛一样。
展欢颜的身子被他圈在怀中,自是感觉到了他得寸进尺的举动,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并没有排斥,只是缓缓的闭了眼,放纵自己在一点微弱的暖意里沉沦。
只是在最后,当北宫烈想要顶开她齿关的时候她才猛地惊醒,推开他,后退一步。
她垂了眼睛,就仿佛方才做错事的人是她自己一般,心虚的厉害。
唇齿之间还弥漫着她的味道,北宫烈一时微愣,越发觉得自己看不懂她。
“你……”他迟疑着开口。
展欢颜却是已经飞快的收拾了散乱不堪的情绪抬头对上他的视线,若无其事道:“陛下是九五之尊,一言九鼎,您的话,臣女自然是信得过的。”
言罢,又指了指外面夜色浓郁的天空道,“时候很晚了,陛下若是没有别的事的话,是不是可以请您先行离开?”
这是个逐客令,虽然委婉,却是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言罢,展欢颜又自顾垂下头去。
她的面目平和温婉,带着一如往常那般的温和从容,仿佛看不到任何内里的情绪一般。
北宫烈看着她掩映在灯火下的轮廓,只觉得她的影像分外鲜明,却又不知道为什么,细看之下又总会叫人觉得朦胧,迟疑着开口刚要说些什么,外面便听见巧玉焦急的拍门声:“大小姐,您还没睡呢吧?”
展欢颜皱眉,扭头朝北宫烈看去。
北宫烈的手抬到一半,这会儿却是不得不暂时压下话茬。
展欢颜见了他的表情就知道他不会生事,于是也不管他,很放心的直接转身去开门。
“什么事?”展欢颜开了门。
巧玉因为拍门拍的太过用力,一下子就扑了进来。
展欢颜再回头的时候,屋子里那人已经再度凭空消失,如果不是棋盘上还留有半幅残局,她当真还会以为其实之前发生的一切都不过自己的臆想,这里什么人也没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