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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腾缓缓停在雅志园小区门口, 几乎同时齐思浩的车风驰电掣而来,跐溜一声刹住,齐队长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
短短几天时间齐思浩就削瘦了很多,严峫眨着眼睛上下打量他,还是问了句:“你……吃饭没啊?要不先去吃个饭?”
齐思浩满脸晦气:“嗨呀还吃什么吃, 都怪你没事让我查这个,谁知道江队以前住在这么个鬼地方!上次汪兴业跳楼的时候我就不该过来,现在可怎么办, 蹚了满身的浑水,早知道我根本就不帮你查……”
严峫不耐烦:“你给我省省,倒卖‘白货’是我让你干的不成?”
齐思浩立刻闭嘴了,神经质地打量周围。
严峫狐疑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齐思浩用力搓着手, 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的紧张:“……警务通现在升级了。”
“什么?”
“现在只要用警号登陆,查询居民信息就会留下记录。”齐思浩用力咽了口唾沫:“后台会有人看见我查了江队‘生前’的住址,而且……而且还是跟701在同一个小区,这趟浑水我算是彻底洗不干净了。”
严峫挑高眉梢,半晌哼笑一声,摇着头拍了拍齐思浩的肩膀:
“所以你当初为什么要偷卖‘白货’呢?”
齐思浩面如土色,严峫转身走进了小区。
·
上次汪兴业“跳”下来的地方是一区B栋,满地鲜血碎肉已经被洗刷干净了, 青幽幽的石板泛着光, 似乎吸饱了血, 在背阴处散发着令人不舒服的潮湿气息。
小区里无所事事的大爷大妈们在远处遛狗, 都心照不宣似的回避这块地方。
严峫还是干刑侦的老毛病, 随手拍了几张照,继续往前走。根据小区门口张贴的地形示意图,他穿过一区和二区中间的喷水池,经过了熊孩子们尖叫乱跑的公用草地,前方靠近小区后门的那一片就应该是六区了。
果然严峫走到近前,灰色的居民楼下大门紧闭,门牌号写着:六区C栋。
走过了?
严峫退后几步,齐思浩不明所以地跟着他,只见紧挨着C栋前方的另一栋居民楼底下挂的牌是:六区B栋。
“哎?”齐思浩环顾四周,发现了不对:“A栋呢?”
严峫隐约感觉到什么,以B栋为中心在附近走了一圈,只要见到门牌号就凑过去看,然而草坪南端的分别是五区AB两栋楼,北端的门牌号换成了七区,他们来回转了好几圈,偏偏就是没发现六区A栋在哪。
——但这怎么可能?
公安内网上江停的住址明明是雅志园小区六区A栋905室,怎么整栋楼都消失不见了?
“哎,请问一下大妈,”严峫随手拦住一名刚买菜回来的妇女,指指六区那几栋居民楼:“我来看我同事,他说他家住六区A栋905室,我怎么到处都找不到地方呢?”
“六区A栋?”大妈有点奇怪的模样,摇了摇头:“我们这儿六区没有A栋,就B跟C两座楼。”
“……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咧,反正就是没有,你那同事给你说错了吧?”
“不可能啊,”严峫喃喃道,“怎么可能没有?”
“那你就得去问物业啦!我们这里一直都没有六区A栋,谁知道为什么没有!那物业也是作孽,到处车乱停也不管,三天两头有人装修那声音轰轰地……”
严峫快步走开,回头吩咐齐思浩,连声音都绷紧了:“打电话给物业,快!”
“什么,六区A栋?”
齐思浩编了个户籍警的名头,接电话的物业还挺重视,然而电话那边换了好几个人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终找到一个据说干了八|九年的老员工,终于一拍大腿想起来:“雅志园刚开发的时候就没有六区A栋,本来要建楼的那块地方现在改公用绿地啦!”
严峫最不愿意猜测的念头成了真,霎时面色微变。
“当初建A栋的时候地基打不下去,再打就挖出来几具破棺材,哎哟嚯可吓人了!老板请了高人来看,说这块地方煞气太重,只能开发成绿地来吸收人气,搞什么阴阳中和,权当A栋就是这块绿地了——哎呀总之就是风水神怪的说法,所以最后六区就只有B和C两栋楼啦。这种事呢可以不信但不能不敬,警察同志你们说对不对,毕竟老祖宗几千年来留下来的东西……”
严峫和齐思浩彼此对视,不约而同低头望向脚下。
六区A栋——潮湿的草地稀稀疏疏,泥土散发出它特有的微腥气味。
“……江队,”齐思浩结结巴巴说,“江队编地址的时候……还真挺不讲究的……”
严峫挂了电话,大脑里轰轰直响,江停不住六区A栋?
他为何要编造这个似真还假的地址,他到底住在哪里?
严峫抬头向周遭望去,初冬灰白的世界尽数映在他眼底,紧接着目光穿越重重居民楼,锁定了远处的某个方向——雅志园一区B栋。
701室阳台光秃秃的,在周围晒衣服、挂香肠、叠满了空调机的邻居当中格外显眼。
严峫拔腿就往那走,没两步被齐思浩扑上来拉住了:“严队!你三思啊!”
严峫劈手就把他甩开了。
“你再想想,再想想!”齐思浩飞奔而来挡在他面前:“那个房子可不像岳广平他们家一样只贴了个封条,那可是二十四小时监控,随时随地都有人看着的!你这么闯过去是想找死吗?!”
“让开。”
“不行!我不能让你去,你这是想把我也给弄死!给我站住!”
“让开!”
嗡嗡嗡——
两人正僵持间,严峫的手机响了。
“喂?”
严峫浓黑的眉宇间满是戾气,但没想到手机那边竟然是吕局的声音,第一句话就是:“秦川那边出事了。”
“嗯?”
“他跑了。”
严峫额角霎时一跳:“什么?!”
两名警察带着请示的神色敲门而入,吕局掩住手机,将桌上的一张手写地址推上前,迅速低声吩咐:“就是在这。户主是个三十来岁身材偏瘦的男性,你们过去监视这个地址,别让他外出也不准任何人上门。被发现也不要紧,他不会为难你们,一切等我亲自过去再说。”
警察点头表示明白,抓起地址奔了出去。
“秦川声称自己愿意提供六一九连环绑架案的重要线索,为此省厅决定亲自把人提走审问,警车刚开出建宁市看守所,路边上的几辆车就同时发生了爆炸,然后一伙摩托骑手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给抢走了。”吕局重重出了口浑浊的气,说:“当时你们支队的马翔,和禁毒支队的其他几个人都在,万幸离得远,没受伤。”
“……”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突然严峫劈头盖脸冒出来一句:“对方真是要救他?难道不是要杀他?”
吕局有些怔愣。
严峫敏感地察觉到了,疑道:“市局就没想过犯罪分子打算强行灭口的可能性吗?”
——当然想到了,但那是将秦川主动越狱作为首要怀疑方向之后,才以补充的形式想到的。
谁也没有像严峫这样,第一反应是秦川或许会被害。
“已经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了。”吕局收敛了神色,没有表露出任何端倪:“不过根据案发时车内狱警的口述,以及爆炸前秦川让他前同事站远点的举动,我们更倾向于他早就知道会有人劫狱。”
严峫按捺住内心复杂的滋味,没有吱声。
“总之现在情势非常严峻,秦川作为掌握大量内部消息、卧底情况、线人信息等等机密的副支队长,竟然落到了毒贩手中,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必须立刻做好最坏可能性发生的应对准备。”
“我明白。”严峫终于强行压下所有思绪,咳了一声:“我这就动身回刑侦支队,做好所有配合工作,另外——”
“不,”吕局打断了他,“我需要你出差。”
严峫怀疑地顿住。
吕局沉沉道:“秦川交代了滕文艳的埋尸地。”
滕文艳,十六岁,S省陵州市某个三流美容院的洗头小妹,真实姓名与家庭背景都无从调查。她与隔壁理发小工王锐一起,手拉手成为了六一九连环绑架案中的首对被害人。
跟李雨欣和步薇不同,小学文化的滕文艳除了容貌姣美之外,与黑桃K心中的“行刑者”模板江停没有丝毫共同之处。
也正因为如此,她的经历和背景成了侦查工作的重中之重,然而至今大海捞针无从查起——市局连她被埋在哪里都不知道,汪兴业就“畏罪自杀”死了。
“S省周边的通山地区,应该在某个森林保护区里,最近的县城公安已经出发开始搜索了。”吕局站起身收拾好公文包,大步向办公室外走去:“你现在就过去,我会安排小苟带法医和痕检出发跟上,确认尸体后立刻给我回音。至于刑侦支队那边不用太担心,你余队已经赶过来了,暂时撑一撑应该没问题。”
“可是……”
“你到底想可是什么?”
严峫一手举着手机,另一手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终于还是嘶哑地说出了口:“秦川曾经对江停下杀手,如果他跟黑桃K的人都在建宁,我怕……”
吕局毫不意外,就知道他会说这个,当场直接道:“没关系,我已经派人去保护你家了!”
“可是如果我不亲自回来的话——”
“你不用亲自回来!”吕局呼地拉开门,斩钉截铁:“我亲自去!”
办公室门外,焦灼的魏副局和余珠同时转过头。
“就这么说定了!”吕局不再跟严峫啰嗦,挂断了电话。
“这谁?严峫?”魏尧毕竟看着严峫长大,对他的声音非常熟悉,立刻敏感地问了句。
吕局点点头,一边把手机塞进公文包一边往电梯走。
魏副局急忙追问:“他又闯祸啦?质疑组织安排了是不是?这小子还跟十几二十岁似的,秦川出事以后我立刻就跟他说了要有分寸、有界限,但他还是——”
魏副局急切地跟在后面絮叨,而吕局充耳不闻,他脑海中突然又响起了严峫有些冒失的质问:市局就没想过犯罪分子打算强行灭口的可能性吗?
“……”吕局衰老的面容一动,叹了口气:“严峫的心呐,到底是太软了。”
魏副局显然没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电梯叮一声抵达楼层,吕局突然转过身背对着徐徐打开的门,来回打量满面疑惑的魏副局和余珠,视线从他们各自斑白的鬓角和鱼尾纹上掠过,渐渐浮现出某种复杂难言的情绪。
余珠被他看得有些发怔:“老吕,你这是?”
“没什么,”吕局感慨一笑:“就突然觉得,原来咱们也共事二三十年啦。”
余珠和魏尧都非常迷惑,不知他这话从哪说起。
“到现在我才知道,咱们这几把老骨头能并肩到现在,谁都没有迷路,谁也没有走散,原来是这么不容易的一件事。”吕局伸手分别拍了拍他们两人的肩膀,唏嘘道:“挺好,挺好。”
他两人面面相觑,吕局却掉过头咳了一声,率先迈进了电梯。
·
S省自古崎岖多山,通山地区处在省际和恭州的交界地带。尽管路难走,但齐思浩犹豫再三后,还是报了个外勤,非要跟着严峫一块过去。
齐思浩之所以草木皆兵,是因为他刚登陆警务通查了雅志园的地址,现正是内心七上八下的时候,急需要找到一点虚无缥缈的安全感。因此严峫也没太拦着他,两人连夜动身上路,车是开不了了,买了即刻出发的火车票,准备到森林保护区边界跟当地公安接洽后,再跟着警车一道上山。
“今晚回不去了,临时有事要出远门。嗯嗯……你吃了吗?吃了什么?”
严峫靠在角落座位里,随着铁轨的轰鸣而微微摇晃。一等车厢灯火通明却很冷清,齐思浩合衣倚在另一端,正闭着眼睛打瞌睡。
“煲了个汤,待会泡饭吃。”电话里传来江停沉静的回答,而后又问:“你呢?”
“火车上泡着面呢。这鬼天气,又阴又湿又冷,我看外面风把树吹得都歪了……要是待在家里多好,想你煲的大骨头汤了。”
江停似乎无声地笑起来,说:“回来喝。”
那短短三个字如同温泉热流,从心底汩汩地冒出来。严峫唇角微微上扬,但当他望向车窗外的时候,却透过浓墨般黑暗的玻璃,看见了自己憔悴迷惘的面孔。
“……江停。”
“嗯?”
你到底曾经住在哪里,雅志园六区A栋?
或者是红心Q曾经出现过,还留下了你一枚指纹的701?
严峫闭上眼睛,将难以出口的疑问生生咽回去,短暂地笑了一下:“没什么。你想我吗?”
“……”
“问你话呢?”
“挺想的。”江停缓缓道,“想你现在就回家。”
严峫睁开眼睛,温热的白雾在车窗玻璃上一现即逝。
铁轨向西无限延伸,而火车轰鸣前进,将夜幕中连绵起伏的山丘、河流和村庄远远抛在身后。
“真挺想的。”江停低低地重复道。
几百公里之外的建宁,湖滨小区,温暖的灯光映照在厨房里,炉灶上的骨头汤雪白翻滚,咕嘟咕嘟冒出热气。
门铃终于响了起来——叮咚!
江停放下手机,在那细碎的烟火气息中长长地、不发出任何声响地叹了口气。
他关小了火,走到玄关门边,连看都没看猫眼,直接把门呼地打开。
大门外那俩守了一下午的警察果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神情严肃、风尘仆仆,咯吱窝底下夹着公文包的老人——
吕局。
“秦川越狱了,”他沉声道。
他们两人隔着门框对视,江停一手还拿着汤勺,少顷后才剔起眉角:“我早就提醒过你们要防着他越狱,现在人跑了,守我有什么用,难道我能把他抓回来?”
吕局呵呵一笑:“这话就是谦虚了。你江队长要真想做什么事情,难道还能做不成?”
江停无动于衷地瞧着他。
“哦对了,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严峫他临时要出个任务,其实是关于……”
“不用编了,不想知道。”
“好好,那就好。”吕局似乎还挺高兴:“其实理由我还没来得及编呢。”
聪明人之间打交道就这点方便,对彼此的反应基本都能摸出个一二,有些事就不用点明来徒增尴尬了。
他们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站了会儿,空气凝固般凝滞僵硬,只听厨房里传来的汤水咕嘟声格外明显;足足过了好几十秒,吕局摊开手,终于说出了他真正的目的:“我有件事想要找你聊聊,现在能请我进去了吗,江队长?”
江停眼神闪动,总算抬脚让了半步。
“请进吧。”他淡淡道,“茶是我的,汤是严峫的,没东西招待您。见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