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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转瞬即逝,也到了年底。晋江阁的课程也只剩下三五日便要结束。几个小姑娘都有些不舍得。当初她们进宫的时候不无忐忑, 担心宫里规矩多。可如今的大戚宫中人口简单, 太后甚至不需要她们行礼, 还会经常给她们些小礼物。她们本是高官或世家的女儿, 这一个月宫中的规矩还不如家中多,小公主也不是跋扈的性子,竟是比在家中时更加放松开心。
想着马上就要回家去,等过了年才能重新回来,几个小姑娘都有些不舍。
今日的诵读课还没开始,太后就派人过来要带小红豆儿出宫。这是小红豆儿前两天求来的, 她听说年底的集市特别热闹, 缠着太后要出宫玩。最后太后还是依了她。
太后不仅答应带戚如归和小红豆儿出宫,还将晋江阁中的这群小伴读们也一并带出宫去。这些孩子在自己家中时也是不得随意外出游玩的,听说能去集市, 各各都很开心。
于是,太上皇和太后领着十二个小萝卜头浩浩荡荡地出宫去了。孩子太多了, 太后便大手一挥令这些孩子的奴仆不必跟着,只派了宫中暗卫隐在暗处。
殷觅棠站在一个泥人摊位前, 眼睛瞪得大大的。她是见过泥人的,娘亲曾给她买过一个。可是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泥人制作的过程。她望着泥人师傅的一双手,觉得神奇极了!
“小姑娘,要泥人吗?”捏泥人的老师傅乐呵呵地朝殷觅棠晃了晃手里的泥人。
殷觅棠刚想点头, 忽想到了什么, 她摸了摸自己的袖子, 有些窘迫。她身上没有钱。
捏泥人的老师傅看出来,笑呵呵地说:“你家大人呢?让你家大人过来买。”
殷觅棠回头望了一眼,太后正牵着小红豆儿在对街的一间糖果铺子买糖果。她抿了下唇,不好意思过去让太后买……
有点沮丧。
殷觅棠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泥人摊,去一边看卖艺的人表演。卖艺的几个人表演得可真好,碗碟在空中扔来扔去一个也没落到地上!
可殷觅棠还是想着泥人……
此时街旁的品香楼三楼的雅间里,殷攸站在窗口望着楼下的殷觅棠,眼中闪过几许惊讶。她转过身,对桌边的女子说:“娘,我看见棠棠了。”
魏佳茗怔了怔,才起身走到窗边,凝眉望着楼下的殷觅棠。殷觅棠从泥人摊位走开,去看了杂技,又被林若仪拉到一旁看花。
“娘,我们不回家了吗?”殷攸大大咧咧地坐在窗台上,晃悠了一双腿。
魏佳茗微怒地瞥了她一眼,道:“你给我立刻回牧西!”
魏佳茗当初把两个女儿带回牧西之后,便独自回来鄂南城。可是谁知道她前脚离开牧西,她的大女儿殷攸便后脚跟着往鄂南来。魏佳茗发现大女儿的时候,想到这一路女儿在暗处跟着她要有多危险?气得魏佳茗恨不得揍死她算了。殷攸不肯回牧西,就连魏佳茗搬出母亲的姿态命令她也没用。三个女儿里,就属大女儿被惯得性子有些骄纵和固执。
“我不!”
魏佳茗沉默了片刻,才说:“随你。殷家也是你的家,你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去,娘不拦着你。”
“娘,你让我自己回去?那不行呀。我想爹了,可我也不能和你分开。”殷攸挪到魏佳茗身边挽着她的胳膊。
魏佳茗心里有升出几许挣扎,这种挣扎在过去的半年里每一日都要萦绕在她心间。这种挣扎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把大女儿揽在怀里,叹了口气,说:“攸攸,你知道的,娘不可能再回殷家了。那里是你的家,却不再是娘的家了。”
殷攸脸上的表情一僵,眼中的光色逐渐暗下去。许久之后,她才说:“娘,攸攸不走。你在哪儿,攸攸在哪儿。殷家不是你的家了,那等攸攸长大成了家,攸攸的家就是娘的家。”
魏佳茗心中微痛,她舍不得女儿过分懂事,她压下眼中的湿意将大女儿揽在怀里,轻轻拍了两下她的背,低声应着:“好……”
殷攸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小妹,忍不住问出来:“娘,我们真的不带棠棠走了吗?”
魏佳茗缓缓摇头,带着点无奈地说:“娘走到哪里都不会丢下你和青青,可是棠棠不一样。她留在殷家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
殷攸皱着眉,仍旧担心:“娘,可是祖母现在对她好,以后也会对她好吗?”
魏佳茗沉默了很久很久,殷攸忽然就后悔了,她不应该拿这个问题来问娘亲的,简直就是在戳心窝子。
就在殷攸以为魏佳茗不会回答的时候,魏佳茗才开口:“娘亲也只能尽力给她安排了。”
魏佳茗站起来,在楼下街道中的人群中寻找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袖箭,朝着楼下正在陪小红豆儿挑小铜镜的太后射下去。
短短的袖箭射出,射中摆放着密密麻麻小铜镜的木板上。小红豆儿正歪着头和殷觅棠说话,两个小孩子都没有看见。
太后却和太上皇惊讶地对视一眼。太上皇将短箭拔.出,看了一眼,递给太后。太后“呀”了一声,抬头寻找,终于在品香楼三楼的雅间窗口看见魏佳茗的身影。
魏佳茗轻轻点了下头。
太后了然,她让太上皇先照顾着几个孩子,对小红豆儿随便找了个借口,匆匆走进品香楼。她刚走到三楼,殷攸就在雅间门口等着她了。
“阿却。”殷攸甜甜地喊了一声。
殷攸咿呀学语的时候,太后也才十二三岁,殷攸就学着大人喊她“阿却”,虽无礼,太后却喜欢得很。这么多年过去了,如今殷攸长大也不再如此称呼太后,只是今日是许久不见,她又情不自禁拿出幼时的称呼来。
太后笑着抱了她一下,殷攸领着太后进到雅间。太后刚一进到雅间,魏佳茗便跪了下去。
“魏姐姐,你这是做什么。这是要绝交呢!”太后急忙把她扶了起来。
魏佳茗握住太后的手,也不用敬称,说:“阿却,我想求你一件事情。”
“你说,只要我能做到。”
“我把棠棠交给你了,替我照顾她。”
太后松了口气,笑道:“我还当是什么事儿了,魏姐姐是觉得我现在待棠棠不好吗?不管是棠棠,还是攸攸或青青,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魏佳茗的脸色却仍然郑重,握着太后的手也更重了几分。
“那以后,如果等棠棠出嫁了,你也能娘家一样替我给她撑腰吗?”
太后深看了魏佳茗一眼,问:“魏姐姐,听你这话的意思,我怎么觉得不对劲?若是殷家欺负了你,你告诉我我给你做主。若是殷争欺负了你,咱们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大不了再寻个如意郎君。而你今日这话的意思……竟是再也不管棠棠了?这个女儿,你不要了?”
魏佳茗有苦说不出,她也不想将那些陈年旧事说出来,只谎说:“阿却,你就当姐姐自私这一回。不久后我就会再回牧西,这辈子不会回鄂南了,总要替棠棠留条后路。”
太后皱眉,问:“我只问你,你既然做得如此决绝,为何不把棠棠一起带走?”
魏佳茗不能说,只说:“我只问你,帮还是不帮?”
太后轻轻叹了口气,颇为无奈地说:“行行行,你不要她,我要。这孩子日后就是我的女儿。不管是现在还是她出嫁之后,我都会顾着她,直到我死。”
魏佳茗松了口气,她知道太后既然答应了她,就一定不会食言。
一直坐在一旁的殷攸忽然说:“阿却,如果有一天小妹被祖母赶走了,你要赶紧把她接走!”
魏佳茗瞪了她一眼,殷攸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吐了吐舌头。太后却皱起眉,总觉得殷攸这话说的有些其他意味。
可太后也知道魏佳茗明显是有事想瞒着她,她就算是追问,魏佳茗也不会说。她索性不问缘由,而问起另外一件事:“我想让棠棠做我的儿媳,你可有意见?你是她母亲,我得问问你。”
魏佳茗整个人愣住了,她完全没有想到太后会说到这个。她脱口而出:“棠棠不是才四岁吗?”
“再过一个月就五岁了!”
魏佳茗又愣住了。五岁和四岁有区别吗?
魏佳茗皱着眉,还在懵怔的状态中,又问:“给你哪个儿子做媳妇啊?”
“我高兴给哪个儿子做媳妇儿喜欢就给哪个!”太后瞪了她一眼,“你不答应我就不管她了!”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都笑了出来。
魏佳茗知道太后是赌气了,因为她没有把所有事情告诉太后。魏佳茗叹了口气,在太后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低声说:“阿却,谢谢你了。”
“免了吧你,我要下去了,下面一群小豆丁,我不放心。”太后说着就站了起来。
魏佳茗将她送到门口。
太后走到门口停下,在袖子里摸了摸,摸到刚买一面的小铜镜塞给殷攸。
魏佳茗忽然说:“阿却,帮我给棠棠买个泥人儿。”
太后回头看她,点点头。
太后出了品香楼,找了一下捏泥人的老师傅,买了十多个,给小孩子们一人分了一个。太后多给了殷觅棠一个泥人儿。
“我为什么多一个?”殷觅棠一手抓着一个小泥人儿,望着太后。
太后揉了揉她的头,说:“刚刚我看见一个仙子,仙子说棠棠又乖又可爱,让我带一个泥人送给你。”
殷觅棠愣愣望着太后那双不像说假话的眼睛。
太后站起来,往一旁的摊位走了几步,挽住太上皇的胳膊,说:“哼,她不告诉我我自己去查。”
魏佳茗带着大女儿准备离开,她刚推开雅间的门,就听见殷争的声音。她一眼就看见殷争和几个京中公子正上楼。六七个人走在一起,殷争是那么显眼。
魏佳茗退回雅间,关上门,后背抵在门上。
殷攸担忧地望着她。
“攸攸,你转过身去。”魏佳茗平静地说。
“哦……”殷攸听话地转过身去。
在大女儿转过身去的一瞬间,魏佳茗忽然落泪。
殷争已经上到了三楼,正经过这间雅间。不知道被人说了句什么玩笑,他轻笑了一声。这轻轻的一声笑隔着门传入魏佳茗耳中,魏佳茗泪如雨下。
第一次见他,是苍苍大漠。
“小书生,你是在大漠里迷路了?”她骑在骆驼上,脚踝绑着小铜铃,清脆地响。
“水……”他朝她伸手,无声地要水。
第二次见他,是芳芳草原。
“小书生,你又迷路了?”她又长了两岁,骑在一匹小黑马上,手里甩着小马鞭。
他松了口气,求她:“小姑娘,你再救我一次可好?”
她咯咯笑出来,清脆悦耳。她说:“你们中原人不是总说以身相许吗?我救你两次,那你以后是不是就是我的了?”
他涨红了脸,她却笑得更开心了。
她朝他伸手。果不其然,他不会骑马,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狼狈地爬上马。又是引来一阵阵悦耳清脆的笑声。
她带着他穿过一大片草原,马儿狂奔,他吓得闭上眼睛抱紧她的腰。
“你记好了,我叫魏佳茗。以后记得回来报恩哈!”
他却有些惊讶,问:“中原人的名字?”
她愣了一下,甩起马鞭,让马儿跑得更快。他顾不得再问,吓白了脸。
穿过了这一大片草原,他们从马上下来后,他郑重地说:“等我长大了就回来。”
她歪着头,惊讶地问:“回来干什么?再迷路一回?”
“回、回来报恩!”
她咯咯地笑,笑弯了腰。她大笑着说:“你才不会回来哩。”
“你怎地知道?”
她歪着头想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们中原人都是这样的,走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第三次见他,她已经不是八.九岁的小姑娘了,她长大了,已经成为了草原上追随者无数的美人。
他站在她的马下,笑着说:“我回来报恩了。”
清俊颀长,风度翩翩。
她望着他好一会儿,才想起他就是当年那个来自中原的小书生。她慢慢睁大眼睛,惊愕地说:“报、报什么恩?”
“以身相许。”
草原上的人爆发出一阵大笑,并着几道嘘声。
她反应过来,俯下身,逼近他的眼睛,问:“嘿,小书生你要让我睡一觉啊?”
他怔住,瞬间红了脸,犹如小时候。
她大笑着坐直身子,张开双臂,笑道:“看,我草原男儿各各英豪,姑奶奶我不缺男人。”
其他人跟着起哄。
她调转马头,悠然往草原走,不打算再理这个莫名其妙的小书生。
他却跟在她马旁,道:“我已经会骑马了。”
“关我什么事?”她觉得莫名其妙。
他又说:“我仔细看了很多遍牧西的地图,不会再迷路了。”
“那又怎样?”她有点不耐烦,“臭书生,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竟然把我小时候说的玩笑话当真?”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能不能让我上你的马?”
“理由?”她挑眉。
他没回答,而是脱了靴子。他白色的袜子已经被血迹浸湿了。
她愣了一下,嘟囔:“真是个傻书生。”
却仍旧朝他伸出手。
他坐在她身后,笑得温如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