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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在袖子里摸了摸,什么都没摸到, 又摸上盘起的乌发, 她乌发间只插着一支白玉簪, 摘不得。她索性夺了太上皇手中的油纸伞, 朝下面的戚无别砸下去。
“好哇你,这才登基半年就想着立后。再半年是不是要选秀?再三年是不是要后宫三千佳丽了?”太后生气地伸出五指,“五岁,你才五岁!现在就想着这个,岂不是要往昏君的路子上走!”
太后是被太上皇娇养着长大的,就算已经身为人母, 她生气的时候气势也不太足, 带着点娇态。
“不会有后宫三千佳丽,这宫中日后只会有皇后一人。”戚无别稍顿,“俗言, 有其父必有其子。皇儿身体里流着父皇的血,自然效仿之。”
一直没说话的太上皇这才轻笑了一声, 明白儿子这是在向自己求救了。不过他倒不想掺和进母子的对话里。他打了个响指,瞬息间有一道人影悄声窜上屋顶, 将一柄伞递到他手中,又迅速退下。太上皇将伞撑开给太后遮阳,悠哉地翘起长腿。
不过戚无别说了这话之后,太后倒是脸色稍缓。她看了眼身侧的太上皇, 又审视了戚无别好一会儿, 才问:“听你的意思这皇后的人选已经有了?”
“殷四。”
想起刚刚看见的那一幕, 太后沉默下来。戚无别忽然说到立后让她太意外了,她要好好考虑一番。殷觅棠的乳名都是她起的,她自然是喜欢这个孩子的。可是殷觅棠实在是太小了,不过刚刚懂事的年纪。从母亲的角度,太后没有把握殷觅棠长大以后会不会是个健健康康的好姑娘,能不能承担起皇后的位子。从魏佳茗闺中密友的角度,太后也要认真想一想,现在就把事儿定下来,会不会害了一个才四岁的小姑娘。
“急什么急,再说罢!”太后推了一下太上皇,要从亭顶下去了。她自己下不去,要让太上皇带下去。太后是想去碧水楼看望殷觅棠,也顺便向小姑娘探探话,起码要知道殷觅棠讨不讨厌小皇帝。
戚无别瞧出来太后是在考虑了,这就行了。他是皇帝,大可直接圣旨一道。只不过他毕竟困在这个五岁的身子里,若真这么做,恐怕要有非议,对殷觅棠也会不好。而若是太后以定亲的名义下懿旨,便会解决很多麻烦。
太后赶到碧水楼的时候,殷觅棠刚换好干净的衣裳。太后坐下,将殷觅棠拉到身边,温柔问她:“小糖豆儿,你觉得皇上是个怎样的人?”
“厉害!好厉害的那种!”殷觅棠竖起大拇指,小眼神儿却飘到了一旁小几上的盒子。盒子是太后带过来的,里面装着太后这次从肃北带回来的糖果。这糖果,殷觅棠之前吃过一次。很甜很香也很脆,她很喜欢。所谓物以稀为贵,因为不常吃,就无形中变得更好吃了。
太后瞧出来了,抓了块糖果塞到她手里,问:“皇上哪里厉害?”
“知道好多东西,和别人都不一样!”殷觅棠嚼着嘴里的糖果,咯吱咯吱。
太后想了想,又问:“那你觉得皇上有什么缺点?”
“他是皇上,不能说。”殷觅棠摇头,嘴里继续咯吱咯吱。
“无妨,他是皇上,也是我的儿子。与我说没关系,没人敢怪你。”
殷觅棠把嘴里的糖果吃完了,舔了下嘴角,吞吞吐吐地说:“不爱说话,不爱笑,大家都怕他……”
太后点点头,思索起来。
殷觅棠望了太后一眼,偷偷又从锦盒里拿起一块糖果塞进嘴里,继续咯吱咯吱。
“那你喜欢皇上吗?”
“喜欢。”殷觅棠点头,“是好人我就都喜欢呀。”
太后换了个问法:“那小糖豆儿想不想一直陪在皇上身边?”
“李中峦一直陪着他呀!”
太后笑了。她算是明白了,这趟算是白跑了。这孩子还太小了,根本就什么都不懂。她温柔地望着小姑娘嚼着脆脆的糖果,白白的软腮一鼓一鼓的。
“慢慢吃。”太后见她吃完了,又递给她一块。
陈妈妈进来禀告小红豆儿身边的四个宫女过来送东西。原来是小红豆儿忽然来了兴致要插花,一口气插了好几瓶,就让四个宫女一人抱着一瓶送过来给殷觅棠。
“好看!好看!”殷觅棠抱着大大的花瓶高兴地不得了。
“慢着点,别摔了。”太后弯着腰,探手扶着花瓶的底部,担心小小的殷觅棠一个抱不动就砸了花瓶。花瓶摔坏了自然是小事,可别伤了殷觅棠。“准备摆到哪里?”
“唔……”殷觅棠转头打量屋子,开始合计起来。她将重重的花瓶交给陈妈妈接着,在厅中和寝屋里找地方摆放这四瓶花。
太后瞧着殷觅棠高兴地几间屋子窜来窜去的样子,笑起来。她起身想要离开,忽然注意到墙上挂着一幅芭蕉图。这芭蕉图着实奇怪,这边的芭蕉像小孩子的涂鸦,那边的假山却笔力苍苍。
“这芭蕉是你们姑娘画的?”太后询问陈妈妈。
“不是。”陈妈妈刚想细说,殷觅棠在隔壁的房间喊她。
太后道:“你去吧,别让她摔着。”
陈妈妈应了一声,匆匆赶过去。
伊春抬起头看见太后一直望着那副芭蕉图兴趣不减,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太后娘娘,这副芭蕉图是皇上和公主一起画的。”
太后已经隐约看出来这画上的假山是戚无别画的,倒是没想到芭蕉是她女儿画的。太后随口问:“怎么挂在小糖豆儿这儿。”
“是殷四姑娘主动跟公主要的。”
太后望着这副芭蕉图慢慢皱眉。殷觅棠要这副画做什么?会不会是因为这画上的假山是戚无别画的才要来?
伊春不知道太后的心思,见太后皱眉只以为她心中不悦,忙趁热打铁,笑着说:“殷四姑娘活泼可爱,和公主关系也十分好。”
太后的视线这才从芭蕉图上收回来,看向伊春,随口问:“这段日子,小糖豆儿经常到公主宫中玩吗?”
“回禀太后娘娘,殷四姑娘是时常进宫拉着公主玩。前一阵子芭蕉园刚修好的时候,殷四姑娘还拉着公主去玩了大半日。那几日公主身子弱,奴婢们怎么劝都没劝住,最后公主竟是在芭蕉园里昏倒了。”
小红豆儿上次昏倒的事儿,太后自然是知道的。她随手摆弄着一支鹤望兰,听着伊春的话,逐渐听出不对劲的地方来了。她瞥了伊春一眼,问:“看来公主很听殷四姑娘的话?”
伊春抿嘴一笑,说:“殷四姑娘嘴甜。”
伊春今年十一岁,在小红豆儿身边很久了,是个机灵的宫女。小红豆儿身边嬷嬷比较多,宫女的年纪都不太大,这个伊春算是宫女里面说话算数的。
太后想说什么,最后又看了伊春一眼,什么都没说,离开了碧水楼。刚一出屋,她摆摆手,身后的宫女凑过来,她笑着说:“把那个宫女刚刚说的话一字不差地转述给皇上。”
“是。”宫女领了令,匆匆赶去凌天宫。
太后望了一眼天际,似要下雨了。阴沉的天气总是能让她心情很好。她那儿子不是想让殷觅棠当皇后吗?她倒是想看看戚无别怎么处理这事儿。
第二天,晋江阁里的女孩子们下了课。殷觅棠早早将东西收拾好。
“走呀,去看二哥哥骑马。今天是他们第一次上骑术课呢!”小红豆儿拉住殷觅棠的手。
其他几个小姑娘也都在讨论着男孩子的第一堂骑术课,她们约好了一起去看。不出意外,这群小姑娘们日后也是大多不会去学骑马的,所以就对男孩子们骑术课格外感兴趣。
“我不能去,有别的事儿。”殷觅棠摇摇头。
戚如归正在和韩晋、稽昭等几个伴读说话,听见殷觅棠的话,他急忙从桌椅间跳过来,问:“你有什么事儿不能往后推推!去看我骑马!”
被戚如归这么一喊,厅中的孩子们都望了过来。
殷觅棠拽了拽头上绑着小揪揪的绸带,不好意思地说:“我要去给皇帝磨墨。”
“皇帝哥哥为什么让你去磨墨?”
殷觅棠偷偷看了一眼慕容遇见,紧紧抿着嘴,她可得保守和皇上的秘密,不能说。
“你说话呀。”小红豆儿摇了摇她的手。
“说、说好了的……”殷觅棠声音小小的。至于原因,打死她也不肯说。
“不去拉到!”戚如归不耐烦了,他闷闷地哼了一声转头和几个男伴读往外走。
殷觅棠张了张嘴,却还是没有喊住戚如归。她不想戚如归不高兴,可是她不能说话不算话……
殷觅棠往凌天宫走,其他几个小姑娘则是相伴往晋江阁后面的马场去。韩韶华和林若仪走在最后面,她们两个看了一眼殷觅棠的背影,然后相视而笑。七岁,是已经懂很多道理的年纪了。不过到底是相府里出来的姑娘,情绪藏得好。
殷月妍不懂韩韶华和林若仪的想法,她只是嫉妒,嫉妒殷觅棠居然可以亲近皇上。
殷觅棠赶去躬清殿的时候,戚无别正召见几位大臣商量修订律法之事。殷争也在这几位大臣之中。
“……臣以为,这奸.淫之罪应该重罚,尤其是奸.淫.幼.童更该斩立决。”一员大臣说道。他说完反应过来陛下不过五岁。
戚无别严肃说道:“斩首太轻,当处以极刑。震慑与畏惧并重,方能真正止恶。”
他再一抬头,就从开着的门,看见殷觅棠正从远处走来。恰好这边的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他便让几位大臣告退。
殷争走到外面,一眼就看见自己的女儿。殷觅棠也看见他了,急忙扯着裙子跑过来,扑到殷争腿上,“爹爹!”
殷争蹲下来,问:“怎么跑到这里调皮了?”
“找皇上。”
“皇上事务繁忙,不能随意叨扰。去找晋江阁其他的孩子玩儿。听话。”殷争说。
殷觅棠不知道怎么解释,她皱着眉,说:“皇上找!”
这下,连殷争都皱了眉。
李中峦急忙走过来,笑呵呵地说:“殷大人,皇上请殷四姑娘进去。”
殷争点点头,嘱咐了女儿两句,才让她进去。他站在原地望着女儿走进躬清殿,走到戚无别面前说话,戚无别脸色如常,殷争才略放心。其他几位大臣已经离开,他也不宜久留,又看了女儿一眼,才离开。
殷觅棠是履行承诺来给皇上磨墨的。
她挽着袖子,努力回忆娘亲给爹爹磨墨的样子,跟砚台做斗争。墨真黑,殷觅棠一圈一圈重复着磨墨的动作,脑子里却在想骑术课的事儿。
他们是不是已经骑上小马了?小红豆儿他们是不是坐在亭子里吃果子?一定很好玩。她也很想去看呀,她想见见小马,还想抱抱小马。而且如归哥哥好像不高兴了……
殷觅棠越想嘴巴撅得越高。她不仅走神了,连砚中的墨汁喷溅出来,都没注意到。
戚无别偏过头,眼睁睁看着书卷上落下几滴墨点。戚无别再一看殷觅棠,不由笑了。殷觅棠白白的小手被墨汁染得黑乌乌的,而且墨汁也溅到了脸颊上两滴,其中一滴溅在她噘起的唇上,她无意间舔了舔嘴角,弄得满嘴都是。
“墨汁好吃吗?”戚无别问。
“呐?”殷觅棠茫然地抬头,对上戚无别溢满笑意的眸子。下一瞬,她猛地睁大了眼睛,惊呼:“给皇上的书弄脏啦!”
她慌忙用手去抹,结果她手上的墨汁全蹭到书卷上。书卷上本来只是有几个小小的墨点,被她这么一蹭,污了一大片,染盖了书卷上原本的字迹,看不清了。
殷觅棠慌忙举起手来,慌慌张张地向后退了两步,眼睛已经红了。
“没事,这书还有一本。”戚无别将书卷放到一侧,让李中峦准备水和帕子。李中峦应着,多看了一眼桌上被染脏的孤本,肉痛地出去吩咐宫女打水。
宫女很快端着温水进来。
“能自己洗手洗脸吗?”戚无别笑着问。
“嗯嗯……”殷觅棠小声应了两声,小步挪过去,抓起玫瑰胰子仔细洗手。她把手洗干净了,乖乖地望向戚无别:“洗好了。”
“还有脸上。”戚无别道。
殷觅棠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在殿内四处张望了一圈。戚无别了然,知道她在找镜子。
“过来。”
“皇上,你这里有铜镜?”殷觅棠走过去。
“有。”戚无别扣住她的手腕,忽然凑过去,他离她很近,两个人的鼻尖儿几乎相贴。
殷觅棠愣住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看到了吗?”戚无别问。
殷觅棠又一次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然后终于在戚无别黑如曜石的眼中看见自己的小花脸。她一下子笑出来,又不好意思地捂住了脸,跑回铜盆前仔细洗脸。
她洗完脸,抓起宫女递过来的棉帕擦脸上的水渍。等她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戚无别已经站在了她身边。戚无别说:“走罢,朕想去看看骑术课。”
殷觅棠的眼睛像夜幕里薄雾吹去后的星,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皇上,原来你想去看骑术课呀!哇,我也想去!”
戚无别从匆匆赶来的宫女手中接过一件他的九龙玄黑斗篷披在殷觅棠的身上。殷觅棠摇摇头,说:“皇上,我不冷。”
戚无别垂眼,仔细将她胸前的系带系好,两条带子垂下相同的长度,道:“马场有风。”
“那皇上怎么不穿?”殷觅棠问。
“不冷。”
殷觅棠歪着头想了一下,故意学着戚无别的语气,沉沉地说:“马场有风。”
戚无别妥协,吩咐宫女再去偏殿拿一件斗篷过来。殷觅棠这才满意,弯着眼睛冲戚无别笑。戚无别看着她脸上的笑容,也略扬起嘴角,他抬手,将她下巴没擦净的一滴水渍抹去。
最终,戚无别在殷觅棠的执意下,穿上一件和她一样的斗篷。
殷觅棠跟着戚无别走出躬清殿的时候,明黄銮舆已经候在外面了。
李中峦弯着腰,恭敬地说:“陛下,殷四姑娘的小轿马上就到。您是先去,还是和殷四姑娘一起稍候?”
“不必了。”戚无别踏上銮舆,转身朝殷觅棠伸手。
殷觅棠正好奇地打量着黄明的銮舆呢,她以前只远远见过,觉得很是漂亮,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见到呢。
她想将手递给戚无别,却有点顾虑。她好奇地问:“除了皇帝,别人也可以坐銮舆吗?”
“你可以。”
殷觅棠这下子放心了,高高兴兴地将手递给戚无别,爬上銮舆。她还没坐下就被銮舆顶垂下的八个金铃铛吸引了注意力,每一个金铃铛上都雕刻着不相同的翔龙图案,惟妙惟肖。殷觅棠晃了晃最近的那个翔龙金铃,金铃发出清脆的声响来。
“真好听!”殷觅棠又摇了一下。
戚无别托腮看她,说:“喜欢就摘下来拿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