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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见长靖真人神情哀殇,面容憔悴,两鬓竟白了一片。
道家诸真人道力精纯,夺天地造化,已然摆脱了生老之苦。但因道家讲究顺乎自然,从不拘形骸之役,诸真人随头发自行白去,未曾施以丝毫道力。不过,他们真元稳固,比之常人要慢了数倍。
长靖真人先前只是花白头发,此刻却如雪一般。面上皱纹深陷,一夜之间,竟老了数十岁。
那弟子又回头看看肖逸,疑云大起,问道:“真人,您这是怎么了?”
长靖真人苦涩一笑,道:“无妨。你说吧。”
那弟子道:“此次兽潮对我雍州影响甚微,长丹真人请真人放心。”
闻此,长靖真人“哦”了一声,微感惊讶。肖逸关心兽潮之事,也提耳倾听。
那弟子继续道:“长丹真人说,此次兽潮主要集中在雍梁边界一带,对我雍州西侧侵扰不大,已被我教弟子平息了。”
长靖真人道:“此乃我雍州之幸。可有梁州的情报?”此时兽潮源自百万大山,雍州、梁州首当其冲,既然雍州影响不大,那梁州怕就不好过了。
那弟子道:“兽潮深入梁州三百余里,妖家未派一人抵抗。但是前几日,妖兽突然转了向,全部集结在雍梁边界,有沿着边界深入的意图。”
长靖真人神情一动,却未说话,若有所思。
那弟子道:“另外,还有一事,要说于真人知晓。”
长靖真人问:“何事?”
那弟子道:“此次兽潮不仅仅限于百万大山。据各地的弟子回报,冰刹海、极恶海,还有大荒山,都发生了大规模兽潮。各派告急,纷纷向豫州请求援助。”豫州位于九州之心,被八州护卫,自然不会发生兽潮。
长靖真人惊道:“竟有此事?”深思起来,前段时间各州就开始出现小规模兽潮,此时二荒二海的妖兽同时发难,难道有什么企图?
想起大荒山,长靖真人忙问道:“雍州北部可有妖兽出没。”
那弟子却道:“一只妖兽也无。”长靖真人愕然,听那弟子道:“听说,大荒山妖兽已经临近了雍州北部边界,但是突然又退了回去。我教弟子赶到时,只见到有一处地方,三座小山被削平,应是激斗所致。所以,长丹真人猜测,应是有人将妖兽逼了回去。至于何人所为,却无从得知。”
听者二人皆是又惊又喜,惊的是何人如此大的能耐,竟能将妖兽逼退;喜的是雍州百姓躲过一劫。
那弟子退出之后,沉默片刻,长靖真人忽然道:“你说,道家到了如此地步,应该如何治理呢?”语音带惑,似在问肖逸,也是在问自己。
肖逸愣了一下,他虽然不停地参悟道法,以求天道,可是要他说如何治世,还真没想过。当下一边思索,一边道:“道家讲究无为治世,‘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令世人思想清净,复归于朴,成小国寡民之世。但如今物阜民丰,百姓富足,物欲横流,百姓已然有了欲望,想要再回到结绳之世,清贫度日,不仅不可能,百姓也不会愿意。所以,想要通过无为之法来实现太平国度,是绝对不可能之事。”
长靖真人听肖逸说的有理,登时提起了精神。
肖逸搜刮腹中所学,突然想起腹朜刑子的典故,登时双眉一扬,朗声道:“弟子认为,治世之道,不外乎二者。一重道德,二严刑罚。以德为基,以刑治之。德化不足,以刑罚之。‘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人乃天地所生,欲乃天性。有欲,就易生恶念。所以,以德化人之外,须重刑罚以制欲。而且,无论何时,道德、刑罚二者必须并重。唯有如此,才可治太平之世。”
长靖真人讶然,心中更是惊骇难言。他自幼就修习道家之道,深以为然,对别派所学,从来不屑一顾。尤其是对刑罚之说,更是嗤之以鼻。
在他心中,一切清静无为,以己度人,直以为这世界也是如此。这“刑罚”之说,是墨、法等流派思想,长靖真人从未深究过,此时听来,怎能不惊。同时,他也对肖逸另眼相看,只觉得此子颇不简单。
肖逸又道:“重道德,不能仅限于道家之道德,应海纳百川,兼收并蓄,博采诸家之长。如儒家之仁学,心中有仁,其为恶者鲜也。”之后,他口若悬河,将自身所思所悟,统统倒将出来,直把长靖真人听得目瞪口呆。
经此一论,他脑海中的思路逐渐清晰起来,在诸家学说中,找到了一丝平衡,对道家之道也有了客观评价。道家弟子出了问题,并非道法有误,是这些弟子没能深悟其道,把道念歪了,堕入了贪欲的彀中。
但是,无论他怎么去思、去想、去悟,世事一旦掺和了“情”之后,又当如何为之,他是怎么也弄不明白。像腹朜一般大义凌然,能隔断亲情,痛心杀子之人,古往今来,能有几人?
长靖真人的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直苦思冥想了两个多时辰,终于如梦初醒,长吁一口气,道:“天下之道,包罗万物,岂是一个道家所能囊括的?过去,常以为‘无为’即天道,今日方知,我们是何等的孤陋寡闻。惭愧啊,惭愧!”他口中说着“惭愧”,眼神中却泛着激动的光华,神采已复。
肖逸见状,心中盘算着,如何说服长靖真人,好放自己离开。
不料,长靖真人道:“今日与你一谈,受益良多。其中尚有许多未名之处,今日已然不早,你且回去歇息,明日我们再论如何?”肖逸心中暗叹,却是无可能奈何。
离开主帐,又回到那处偏远小帐内。门外值守弟子竟变作两人,不知是长宁故意而为,还是长靖真人的意思。不过,他此刻有重大嫌疑在身,想要凭着几句大道理,就脱身而去,也有些异想天开了。
他盘算着,只要长靖真人一离开营地,就伺机逃走,绝不回道家。他虽然遇事多虑,多以稳妥为主,但是心性发作起来,也是主意甚笃,万不会更改。
既然离意已绝,就无再回头之理。何况,他根本没有信心去面对静姝,即使偶尔想起,也会心绪不稳。虽然这些日子里,心底深处总有一个疑问,静姝为何与林月河在一起?可是他总不敢去想,只能深埋心底,自欺欺人。
前些时日,学习儒家学说才得以摆脱的问题,如今又卷土重来,而且更加难以遏抑。
谁又能想到,一个论起经世济民来头头是道的人,却被一个“情”字搅的焦头烂额呢?最可笑的,他甚至连这份“情”是亲情、友情,还是仰慕之情,都弄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