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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云西后,苏起买了漂亮的绳子,把几百只纸鹤串起来。一串挂上十几只,一共二十串,漂亮极了。
她把它们挂在自己床边,每晚睡觉前都拨弄几下。
八月末的下午,她正往冰棍模具里倒绿豆沙,听见巷子里拉杆箱滚动的声音。
陈燕笑说:“哟,水子回来啦!”
梁水:“是啊燕子阿姨。”
少年的声音又清又朗,像是从很远的天边传来。
苏起扔下绿豆沙冲出门,就见梁水走进自家大门的侧影。
苏起叫:“水砸!”
拉杆箱停在门边,他稍稍往后一倾,露出脑袋来,挑着眉毛冲她一笑,仍是那副散漫不羁的样子。也不说话,笑完就进屋去了。
苏起心里开了花,笑着跑过去。
梁水在饮水机边接水,他仰起头喝水,喉结上下滚动。
近一个暑假不见,他好像又长高了,脸庞的棱角更明晰了,眼神也更清定了些,略有心事的样子。她看着他,脑子一空,忽然不知该说什么。
刚才的轻快劲儿一下子没了,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呀。
他也有一会儿没说话,好像一个暑假不见,生疏了一点儿?
他放下水杯,去收拾箱子。
她站在一旁看,心里暗自琢磨。
屋里一时陷入安静。
梁水拉开箱子拉链了,抬头看她,说:“你怎么晒这么黑?去挖煤了?”
苏起想回嘴,却不知为何突然间有些沮丧。她摸摸自己的脸,她变黑了?变丑了吗?
她没回嘴,梁水倒有些意外,笑了下,说:“你傻站那儿干嘛?”
苏起走到沙发旁坐下,又发现他头发剪短了点儿,挺好看的,更加利落清爽了。但不知为何,她有种陌生的局促感,不太自在。梁水无意识哼着歌,在收拾他箱子里的收纳袋。他穿了件白T恤和黑色运动裤,看着十分简单干净。他很自在地走来走去,站起蹲下,整理自己的物件,这是他的家。但他
没有特意看苏起,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跟她噼里啪啦讲一堆旅行见闻……哪个城市很大,哪个建筑很奇怪,哪个运动员口音如何如何,都没有。
仿佛过去的近两个月,他出去蜕变了,成长了,看见了更多的风景,心里装下了更多的东西,不需要也没必要跟她分享了。
抑或是大家都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保持距离?付茜说男生和女生长大了是不能继续做朋友的。
是吗?
她低下头,有点儿难过。
“你最近看奥运会了吗?”梁水忽问。
“看了。”她立刻点头,“我看了跳水。”
“你有没有看中国队那个刘翔?”男孩眼里闪过一道光,“110米跨栏进决赛了,我感觉他能拿冠军。”
“我没看那个……”她声音低下去,心里懊恼,为什么她刚好就没有看到刘翔呢。
“黄种人还没在这个项目拿过冠军呢。”梁水说到这儿,掩饰不住兴奋,“我希望他能夺冠。”
苏起忙问:“决赛什么时候啊?”
“27号晚上,28号凌晨。”
苏起说:“那决赛的时候我们一起看呗?”
“好啊。”梁水说,“你觉得他能夺冠吗?”
苏起脑袋点得像小鸡啄米:“他一定能夺冠!”虽然她还不知道刘翔是谁,也不知道110米跨栏是什么东西。
梁水笑起来:“算你有眼光。”
苏起看着他侧脸,忽开玩笑地说:“水砸,你在国外那么久,有没有把我们忘了?肯定没想我们吧?”
梁水随手翻着箱子里的零碎物品,笑:“那是。”
苏起心往下一落。
梁水一扭头,表情茫然,“这位朋友,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苏起说:“不告诉你。”
梁水皱眉,食指抠抠太阳穴:“我想想,哦,好像叫朱八八。”
苏起板着脸看他。
梁水灿然一笑,初见面的模样,说:“朱八八你好,你是猪八戒的妹妹吗?”
苏起扑哧一笑,捶了他肩膀一下。
他蹲在地上,没防备也没用力,被她推得轻轻晃了一下。人却是笑着。
以前的他们又回来了。
苏起坐在沙发上放松地晃荡脚丫。
他忽问:“七七,你听七里香了吗?”
她赶忙说:“没有!我想等大家回来了一起听呢。我在街上看见海报了,好漂亮呀!”
正说着,梁水从箱子里拿出CD机来,蹲在地上转身看她:“我跟你讲,这首歌绝对……”
他不说了,怕剧透似的。
苏起坐在沙发上,他蹲在一旁,将一个像耳罩似的红色耳机套在她头上,罩住了两只耳朵。苏起没见过这种耳机,好奇地摸了摸。梁水摁下了播放键。
前奏一出来的瞬间,仿佛整个夏天扑面而来,苏起惊喜地瞪大眼睛。梁水知道她听到了,咧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抬起手指,轻轻为她耳中的音乐打起了节拍。
耳机封闭了苏起的耳朵,但歌词出现的一瞬间,梁水无声地唱出了口型:“窗外的麻雀……在电线杆上的多嘴……你说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觉……”
他一下站起,潇洒地转了个身,哼着歌继续收拾行李,或走或站或蹲,每个动作都带着音乐。
雨下整夜。
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院子落叶。
跟我的思念厚厚一叠。苏起听着耳机里宛如立体声的七里香,眼神跟着梁水走,耳中的音乐和他蠕动的嘴唇他轻点的手指他轻踏的脚板无缝重合。她忽然想到,和他去省城听《叶惠美》中《晴
天》那首歌,居然已是一年前的暑假了。
“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最后一句歌词唱完,那优雅的后奏再度响起,苏起仿佛在一首歌中度过了一整个雨水充沛连风都带着香味的夏天。
她意犹未尽地拿下耳机,梁水说:“怎么样?”
苏起的眼睛亮着星星:“太好听了。周杰伦从来不让人失望!”
“我现在很好奇他下张专辑还能不能更上一层。”梁水说,递给她一盘没拆封的新CD,“送给你的。”
苏起开心地接过来,又说:“你买的我就可以听啊,干嘛多买一个?”
梁水抠抠脑袋,说:“我懒得找别的礼物了。”
苏起一看,还有几盘《七里香》估计是给伙伴们的,不知道的以为CD批发呢。
苏起:“……”
她还是很喜欢的,爱不释手地观赏CD封面照片,忽问:“水砸,你在韩国训练得怎么样呀?”
“还行吧。”他张了张口,却没说太多,只道,“有点提高。”
“真好。”苏起满意道,又问,“韩国好玩吗?”
梁水摇头:“不好玩,也不好吃。你以后旅游千万别去。”
苏起说:“出国要很多钱吧,我只能等长大自己挣很多钱了才出去玩。”
梁水叹气,一副勉为其难状:“要是你长大了挣不到钱,我就挣钱带你去吧。你想去哪儿随便说。”
苏起不满意了,控诉:“为什么我长大了挣不到钱呀?”
梁水:“……”
他抓抓脑袋:“行行行,你挣很多钱,你带我去行不行?”
苏起说:“那还差不多。”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闲扯了一会儿,康提喊梁水去洗澡,苏起抱着CD和CD机,开心地准备回家。
梁水一见,皱眉:“诶,我都送你CD了,你不把我的拿出来?”CD机里装着的是梁水的碟片。
“听多了磨花了怎么办?”苏起搂紧自己的《七里香》,“我这个一直不拆,以后我都听你的。”
“……”梁水挥了挥手,“滚。”
“好嘞!”苏起笑眯眯地滚了。
苏起回到家后,听完整张碟片,觉得每一首都好听。她趴在凉席上晃脚,忽然看见挂在床边的千纸鹤,咬着嘴巴微红着脸想了半天,终于心一横,溜下了床。
梁水刚洗完澡,套了件白T恤,清清爽爽。他头发湿漉漉一簇簇的,看着很柔软的样子。
他一脚踩着沙发边,坐在沙发上拿毛巾搓头发,就见苏起拎着几十串鸟儿过来,愣了愣,眯眼问:“那是……鹅?”
“……”苏起说,“千纸鹤。”
她给自己找了个很冠冕堂皇的理由:“你给我送了七里香,这是给你的回礼。”
梁水擦头发的手停在半空,眼神直了几秒,说:“我不要。”
那断然拒绝的表情叫苏起深受刺激:“不能不要!”
梁水也抓狂,从沙发上跳起来:“这么多鸟?我放哪儿啊?”
苏起拎起小锤子和一袋小钉子,说:“不用你操心,我给你挂在房门上,当门帘。”
梁水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嫌弃:“女的才挂这种东西。我又不是娘娘腔。”
苏起不理他,要往楼上走。
梁水将毛巾往茶几上一甩,说:“我警告你啊,你敢敲钉子,你敲掉你脑壳。”
要是以前,苏起就跟他杠了。反正梁水最后都拗不过她的。
但这一刻,她忽然停在了楼梯口,不敢去了。她有些不确定,怕他真的会把这些鸟儿抢过去扔在地上。
一想到那个画面,她心像被猛地扯了一下。
她站在那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忽然之间,十分难堪。
确实是自己不对。折这些东西纯属自己开心,他家又没地方放。早知道就折星星放进玻璃罐子里了。又漂亮又节省空间。
那这些千纸鹤怎么办呢,挂在家里要是哪天苏落拆了发现秘密就完了,那……丢进臭水沟?
她想到那个画面,心一抽抽的疼。
可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她拎着千纸鹤的手慢慢垂了下去,绳子末端无数只千纸鹤落在地上。
她垂着脑袋,准备走的时候,听到梁水叹了口气,气道:“挂吧挂吧。你去挂吧!”
苏起扭头看他,他一脸郁燥:“一分钟!给我挂完了滚啊,小心我后悔!”
苏起眼睛一亮,蹬蹬瞪蹿上了楼。
她迅速搬了椅子放在门口,踩着椅子站在门廊下,手忙脚乱把绳子放在椅背上,又去拿锤子和钉子。
好不容易钉了一颗,一分钟到了。
梁水插着兜上了楼,神色冷酷,像一个前来抽鞭子验收的包工头。
苏起竖起一根手指:“再给我一分钟?”
梁水居然很配合:“只要一分钟?”
“……”苏起说,“一个小时。”
梁水脑袋往旁边一指:“滚下来!”苏起以为他要赶她走,还犹豫着。梁水把她从椅子上搬了下来。苏起猛地趴去他肩上,心里一惊,下一秒就被放置落地了。他踢掉自己拖鞋,黑着脸站上去给门框钉钉子
。
“一共多少串?”
“二十。”
苏起拎着二十串千纸鹤,仰着脑袋望他。
他微抿着唇,目光盯着门框,语气不耐烦,但眼神却很专注。他拿手指量了一下门框的宽度,大致分了二十等分做标记,开始敲钉子。
刚敲一下,他低头看她:“望着脑袋干嘛?接灰呢?”
苏起:“……”
他说:“木渣渣掉眼睛里别怪我啊。”
苏起于是后退一步,低下了头,背过身去抿着唇笑。
砰砰一顿敲,梁水很快把二十颗钉子钉好,说:“拿过来。”
苏起小心把千纸鹤分开一条递给他,他把绳子绑在钉子上,用力打了结。
一串接一串,他挂好一半了,忽问:“你折这些东西用了多久?”
苏起脱口而出:“一个星期。”
梁水正弯腰接她手里的一串千纸鹤,反应过来了:“你不说这是回礼么?”他突然笑起来,散散地蹲在椅子上,“我说怎么你一回家就拿了这么多来?你早就折了是不是?”
苏起怔住,张口结舌。她心跳加速,惊慌失措。此刻他的脸近在眼前,她呼吸都困难了。下一秒,梁水脸色一变,猛地戳她脑门:“我就知道你无聊瞎折了一堆没地方放,你妈妈要扔掉,你就全扔我这儿来了?”说着站起身,一脚就要踹她,“我就说你往我这儿
扔破烂呢!”
苏起没反应过来,一动不动。梁水本就没用力,脚丫子踹在她手臂上,她轻晃了晃。
梁水俯视着她那灰土般的表情:“被我说中了吧?不行,我要把它都扯了……”
“哎……”苏起慌忙去拦。
但梁水没有真的要扯,而是把又一串挂在房门上。
苏起气得一掌打在他光露的小腿上。
“啪”的一声清脆。
苏起:“……”
梁水:“你没吃饭么,这么点劲儿。”
苏起不搭理他,不动声色深吸一口气,平复心跳。
终于全部挂好了。
梁水从椅子上跳下来,退后一看,还不错,不算难看。
隔着清风拂动的千纸鹤帘,苏起看着他的脸,少年嘴角含着一丝笑。他伸手拨动一下帘子,尚有好奇心,他说:“苏七七,你一天到晚就搞这些无聊的东西。”
“你知道个鬼。”苏起说。
两人隔着几百只摇动的千纸鹤,梁水看着那些鸟儿,苏起看着他。有一会儿没说话。
很安静。
他背后是红瓦、绿树和蓝天,很美好的样子。
苏起觉得,如果时间停在这一刻,她也会很开心。
巷子里又传来箱子滚轮声,梁水扭头往下看,说:“我去看看是不是李凡回来了。”他快步下了楼。
苏起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等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间,她才掀开帘子出来。一串串千纸鹤被她扰动,悉悉率率,她将食指放在嘴边,对它们做了一个“嘘”的手势。
她悄悄说:“不要告诉他哟……”
千纸鹤随风拂动着,慢慢静了下去。
从梁家出来,苏起脚步轻快。一想到梁水每天都能看见那些千纸鹤,她忍不住转了个圈儿。
一进家门,桌上一个精致的礼盒。
苏起奇怪:“这是什么?”
“枫然回来了。给你的礼物。”那是个精致的白色三角钢琴音乐盒,拧动发条,芭蕾舞者便在琴上转圈跳舞。苏起虽在学校精品店见过类似的,但大都粗制滥造,不像这个精致。播放的是千与千寻,而
不是清一色的致爱丽丝。
苏起喜欢极了,跳起来:“我去找风风。”
进了李枫然家,梁水也在。两人在聊各自训练的事。
南江巷里真正理解“坚持有多苦”的,就只有他们俩了。
两人神色都很平淡冷静的样子,聊到一半,苏起进来,就停了。
苏起小心把八音盒放到茶几上,拧了发条让舞者跳舞。她喜气洋洋的,两个少年脸上都褪去严肃,含了丝笑。
苏起欢乐道:“风风,谢谢你啊,我好喜欢这个。比我在精品店看到的都好看。”
李枫然淡笑:“不客气。”
梁水歪在沙发上,揪着手里的卫生纸揉一个小团儿,砸她脑门上:“怎么没见你谢我啊?”
苏起摸摸额头,瞪他一眼,又对李枫然说:“风风你想要什么?我给你送个回礼吧?”
李枫然垂眸想了会儿,摇头:“我没有想要的。”
苏起央道:“你想一个嘛。我会努力的。我现在没钱,但我可以攒。等我上高中,我每天就有五块钱了。”
李枫然笑:“你送的都行。”
苏起一转眼珠:“那就看我了哦。”
梁水拿脚碰了下李枫然,颇有传授经验的架势:“别随便,小心她送你一堆纸鸟儿,放都没地方放,到时你就哭吧。”
苏起甩他一个凶凶的眼神。
李枫然笑了笑,忽说:“七七。”
“什么?”
“万花筒吧。”
“你要万花筒?”现在的万花筒并不贵,“这个简单!”“你的那个。”李枫然说,“你小时候经常玩的那个,说你的仙国的彩色玻璃跟那个万花筒一样,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