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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坤赶回队里, 迟到了一分钟。
李碧山正在整队, 看都不看他一眼,说:“一百个俯卧撑!”
厉坤脚跟一并, 昂首:“是!”
他弯腰,双手撑地, 右腿往后拉大步。
李碧山瞥了眼:“单手。”
已经集合的战士们站得笔直,眼珠忍不住往这边儿瞄。
厉坤得令, 左手背在身后,右胳膊的肌肉线条绷到极致,一点都不含糊地把处罚完成。
李碧山这才放过他:“归队。”
厉坤没带半点儿喘的,站进了第一排。
李碧山在队里有个绰号, 叫铁矿山。因为人严厉,古板, 甚至对一些常见的社会现象也表现得慷慨异常, 虽然他四十不到正值壮年, 但给大伙儿的印象就像个冥顽不化的小老头。
有时候起了兴,凌晨两点紧急集合搞拉练。今儿在时间上还算仁慈,厉坤的假期反正就快结束,纯当“收心”训练了。
半小时常规项目后, 分组翻越两米高台。厉坤保持住了水平, 单臂支撑、单脚挂板,是队伍里耗时最少的一个。
短暂休整的时间, 厉坤问李碧山:“李中队, 表现可还行?”
李碧山:“凑合。”
厉坤啧了声:“直接夸不就完了。”
“你小子, 别膨胀。”李碧山站得笔直,下巴一抬:“下一个,四百米障碍跑。”
两个小时紧急训练终于结束。
战士们没散去,围成一团你挤我,我挤你的。
“哎哎哎,别抢啊,看看就行了。”
“别乱按,都给按没了。”
“还不清晰呢?能拍到就不错了。”
林德尽量护着手机,移来移去的给大伙儿看。
“漂亮吧?美吧?年轻吧?”
众人附和:
“虽然有点糊,但是看起来是美女。”
“是个女的跟咱厉队站一块,都年轻!”
厉坤悄无声息走近,开声:“你们在干吗?”
“哎妈呀。”队伍顿时刷刷站齐。林德手机使劲儿往裤兜里塞。
厉坤:“拿来。”
林德眨眼,“哥,我还在假期,手机不用上交的吧。”
厉坤拧眉:“你们在看什么?”
出卖战友那叫一个快,有人高声:“报告,在看女朋友。”
厉坤迟疑片刻,盯着林德:“你的?”
这回是大家齐声回答:“厉队,是你的!”
厉坤:“……”
屏幕上是一张有点糊的相片,明显是心虚偷拍的,看周边场景,应该就是上一次他们仨在林德家吃饭的时候。
相片里的迎晨五官看不太清,但姣好的气质还是出挑。
战友们面面相觑一会,然后偷偷地笑了起来。不在训练期间,厉坤也算是休假,所以大家胆子大起来,调侃问:“厉哥,什么时候正式介绍一下嫂子?”
“照片看不清,我们统一申请,想看真人!”
这嗓子蹦出来,场面乐的不行。
厉坤虽面色严肃,但目光明显放缓和了。他清了清嗓子:“训练强度不够是吧?还想再来一小时?”
战士们闭紧嘴巴,齐齐摇头。
短暂的安静,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竟是厉坤先失了控,没忍住,嘴角弯起,笑了。
他转过身,意味不明地留了一句:“下次吧。”
背影走远了,一人问:“下次干嘛?”
旁边的人答:“下次训练?”
林德:“你们咋比我老家地里的大白萝卜还要笨呢?厉哥的意思是——下次看嫂子。”
他声音敞亮,为自己的阅读理解能力感到骄傲。
李碧山突然出现,呵斥:“无组织,无纪律!”
这下不比刚才,真安静喽。
这边。
厉坤在换衣服。李碧山走进来,“嘛去?”
“回家。”厉坤套上黑T恤。
“这么晚还回?”李碧山丢了支烟过来。
厉坤单手接住,对嘴里一咬,说:“假期快结束了,回家处理些事情。”
李碧山呼出一口烟,直截了当地问:“你和姓迎的那女孩儿,好上了?”
厉坤低头点烟,没吭声。
“你小子。”李碧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别糊涂。”
“我怎么了?”烟雾薄薄,厉坤微微眯眼。
“那姑娘的家底,你心里没数?她爸在位,据说这两年还得往上走,迎义邦,她大伯,随便数数,都是厉害角色。”李碧山向来有话就说:“你想少走弯路,傍棵大树也可以理解。”
李碧山不了解厉坤和迎晨之间的那些纠葛过往,以为两人才认识。
厉坤没解释,倏地冷下脸:“我不是那样的人。”
李碧山呵的声:“管你是不是,你堵不住人的一张嘴。”
见他不说话,李碧山接着道:“你想找对象,别找个悬殊太大的,大老爷们一个,就等着以后受窝囊气吧。”
厉坤说:“老李,这话你就太偏激了。”
“我偏激?我这叫过来人,你不信就走着瞧。”李碧山拧开门,“亏不死你。”
安静了。
只有烟在燃。
厉坤盯着红火明灭的烟头,莫名一阵烦,把它往桌上一摁,灭了。
———
假期还剩两天,厉坤赶早去疗养院看父亲。
结果厉敏云比他还要早,正手脚麻利地倒米粥,“尝尝这个,熬了一宿的,来,张嘴。”
厉明远目光痴愣,嘴巴张大,“啊。”
厉敏云喂一口,就给他擦擦嘴角。
厉坤走过去,“我来吧。”
厉敏云还记恨着之前的事,手臂一甩,“不用。”意有所指道:“没良心的人,喂的东西都是狼心狗肺。”
许阿姨在旁不明所以。厉坤轻声招呼:“许阿姨,你先出去。”
人走后,厉敏云把碗勺往桌上重重一放,直言不讳问厉坤:“你还顾着那女人是不是?”
厉坤音淡:“就事论事,你找上门去闹事,就是你不对。”
厉敏云:“我不对?我这是在给你们出气!你看看你爸。”她指着厉明远,痛心疾首道:“你爸都成这样了,你摸着良心说,你还想跟那女的不清不楚的纠缠下去?”
声音一大,厉明远受着了刺激,竟然瘪着嘴,伤心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厉敏云忙前去安慰:“不哭不哭啊哥,嫂子去买菜了,待会就回来。”
厉明远懵懵懂懂,半信半疑:“娇娇去买菜了,哦,要、要她快点回来好不好?”
“好好好。”厉敏云拍着他的手背,“我去催嫂子。”
这一幕,看得厉坤心底泛酸。
把老爷子安慰妥当,厉敏云站起来,横眉怒目压着声音:“阿坤,为人子女,你得有良心!”
她把厉坤拽拉到外面,终于不用压抑音量,冲他嚷:“你和谁谈恋爱结婚都可以,但绝对不能是迎家的人。”
厉坤下颚绷紧,手虚握成拳头,在微微颤抖。
厉敏云见他不表态,急地去捶他肩膀,“阿坤啊,你不能糊涂啊,咱家被他们欺负了一次,你还送上去给欺负第二次吗?清明节去给你妈扫墓,你愧不愧疚啊?”
说到动情处,厉敏云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我想闹,我想上门找她?还不是因为,我不想让咱老厉家再丢一次脸!”
厉坤这么稳的体格,这会都能被厉敏云推搡得脚步踉跄。
他心在摇,在晃,血管都好像拧成了一股绳,弄的他血肉都在翻涌。
厉敏云抹了把眼泪,放了狠话,“你妈过世了,你爸也成这样了,我必须管你,我不能看着你选一条错路走下去。你要是再糊涂,我就天天去她公司闹!”
厉坤终于有反应,抬眼看她。
“反正咱们已经没了好日子,她也别想过好日子。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家做的那些龌龊事。”
厉坤压抑无声,双手重重按住激动的厉敏云。
他表情隐忍,痛苦乍现而过,哑着声音说:“……别闹了。”
留下三个字,他不置一词地转身,背影沉默。
厉敏云还想说,喊他:“阿坤啊,你。”
“嘭!”
厉坤像只发了怒的狮子,一脚踹飞走廊上的一条矮凳,凳子撞上墙壁,两条凳腿瞬间散了架。
———
从疗养院出来,厉坤一个人在护城河边待了好久。
十点多的阳光新鲜明媚,对岸是个城市公园,还有不少在锻炼的老人家。
厉坤的烟一根接一根地抽,脑子里全是记忆残骸。
一个声音说:“你对迎晨还是有感情的,你一直喜欢她。”
但这中间隔了七年。
另一个声音说:“没有彼此的这七年,你和她不一样地过来了?都不是非谁不可,感情啊,没那么重要的。”
那道声音又急急劝道:“别听它的,你得跟着心走!”
另一个声音:“呸,你们又不是十八岁,只求风花雪月。奔三的人了,人情世故、柴米油盐才是现实,理智一点行不行?”
脑子里像是一场辩论赛,吵吵嚷嚷实在头疼。
烟盒空了,厉坤把它捏成一团握在手心,紧紧的。
河面波光平静,偶有飞鸟低空滑过。
沉默了几分钟,厉坤拿出手机,给迎晨打了个电话。
———
迎晨真没想到厉坤会主动约自己。
她提早十分钟下班,边等电梯边给他打电话:“你在哪?我下来了?”
厉坤:“大门口。”
迎晨鲜活得像是一只小彩蝶,“好,你等我哦。”
吉普停在路边,厉坤站在边上,双手插裤袋,一会儿看看鞋尖,一会又看看大门处。
迎晨一眼就望着了他,伸手雀跃:“这里!”
她明媚笑脸,眼神至真,小跑过来,“吃饭了吗?肯定没吃吧,我下午没什么事,我们一起去远一点的地方吃饭怎么样?”
她的热情从不掩藏,期待和渴望全写在了脸上。
厉坤把人叫住:“迎晨。”
她驻足,侧头,笑脸依旧。
厉坤看着她,声音异常平静,说:“我假期快结束了。”
迎晨点点头,“我知道。”
厉坤:“假期结束,我就回队里,不会有太多时间……”
迎晨打断:“先吃饭,吃完饭再说。”
像是有了预感,她调整呼吸,迈步往前走。
“迎晨。”手腕被厉坤拉住,他不打算绕弯子,直接讲:“算了吧。”
三个字平平淡淡,手腕还被他握着,迎晨挣了下,没松。
厉坤说:“我们两个,不要再见面了。”
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迎晨小半边的侧脸,看不清她的表情。未到下班的时间,人声安静,马路上偶有汽车鸣笛。
迎晨终于转过来,直视他的眼睛,“这就是你要给我的答案?”
厉坤目光宁静,承认:“是。”
迎晨嗤的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底都红了。
“你能不能真诚一点?不要这么虚伪?”
厉坤竟然没反驳,点头接受:“是,我虚伪,我不真诚。迎晨,你想过没有,咱俩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迎晨别过头,“我不想听这些。”
厉坤:“对,你不想听,正是因为你不想去面对事实。”
迎晨欲言又止,张着嘴唇,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厉坤越发理智:“迎晨,过去那些事已经成定局,我走出来了,往前看了,不恨你们了,但让我不计前嫌……我也做不到。”
他稳了稳呼吸,声音放缓了些,“你看,这几年,没有彼此,不也一样过着吗?”
沉默已久的迎晨,在听到这句话后,突然发了怒,举起拳头朝着他的肩膀就是一下。她用了全力,狠了心,牵一发动全身,蓄了满眼眶的眼泪,就这么抖落下来。
迎晨咬着唇,泪一颗颗往下砸。
厉坤喉结微滚,半晌,哑声问:“还打吗?”
迎晨声音也哑:“不打了,你是不是就要走了?”
厉坤点点头,“话说开了,就到这吧。”他转过身,当真不留恋地迈步。
迎晨出于本能:“厉坤。”
背影迟疑半秒,没停留,继续向前。
迎晨扬声:“厉坤!”
厉坤的声音随着脚步一起,渐渐小下去:“你好好过日子,我家里人,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迎晨明白。
井水不犯河水,就是他最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