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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公家办事就是这样,劳碌起来整宿歇不得觉。南玉书率众这么一闹,星河从宫里赶过来救场已经到了夜半,先前关押的人一股脑儿都搁在一个牢房里,要紧不要紧的人都得提审一遍,走个流程。等全问完了话,已经到四更了。卯时宫里有朝议,南玉书必定要进内阁复旨,星河原打算在衙门里侯消息的,不知他什么想头,临时换了话锋,笑道:“宿大人还是和我一同入宫吧,毕竟控戎司不是南某一人掌舵,万一皇上责问起来,南某有回答不详尽的地方,还请宿大人为我周全。”
星河听了心下了然,这是死也要拉个垫背的。铁骨铮铮的汉子,没想到遇着大事,也是个缩头乌龟。
她有些为难,“不是我不愿意陪同大人,是我眼下这职务,终究专管京里宗女诰命们。南大人办的是皇上吩咐的差事,我要破的是暇龄公主府的案子,要是胡乱牵扯进去,恐怕有越俎代庖之嫌。”
南玉书并不放弃,略一沉吟道:“这样,宿大人就在军机值房边上等候,倘或主子问话,也不必兜圈子浪费时候。”
她其实也好奇他入宫后会怎么奏对,于是装出了勉为其难的样子,含笑道:“也成。过不了多久就要冬至了,东宫里一大摊子事儿等着我发落,我回去挑要紧的先办两桩。军机值房那里我就不去了,内阁早班两个中书厉害得很,见了不相干的人就要问罪,别再给主子添乱。”
就这么,她搁下了手头的公文,和南玉书一道出了衙门。南大人得她搭救,态度上发生了大转变,等她上了轿子,他和几名千户才跨马在前头开道。黑洞洞的夜里,又是风又是雪的,满耳尽是无边的呼啸。
到永春门上分了道,他进归仁门等候传话,星河从通训门上穿过去,直回了东宫。
瞧时候,太子应当还没上太极门,她加紧步子往回赶,要是来得及,尚且能说上两句话。
丽正殿里灯火通明,檐下一溜宫灯都挂满了,黑的天,白的地,这巍峨的宫殿成了天地间唯一的明亮。远远儿看过去,伺候早起上朝的宫女太监们进进出出,人那么多,却连一声咳嗽都不闻。她进了殿里,德全正在落地罩前指派人准备风帽暖兜,看见她就跟见了活爹似的,声口里掩不住的惊喜,“哎呀,宿大人回来了。”
大家都明白这种惊喜里暗藏了什么,昨晚上宿大人侍寝了,再不是藏着掖着了,是正大光明的侍寝,对外可算挑明啦。虽然南玉书不识时务地搅了局,但算算时辰,事儿肯定是成了。主子爷再大的气性儿,见了宿大人总会克制三分的,对谁都能咋呼,对自己房里人总不能够。先头大家伺候,因主子没个好脸色,都吓成了雨天里的蛤/蟆。现如今宿大人回来了,有她软语温存着,太子爷慢慢消了气,对他们这帮人来说,可不就云开雾散了吗。
大总管因此格外的殷情,星河甫一进殿,他就迎上来给她掸去了肩头的雪沫子,“您受累了,大雪天儿里在南北奔波……看看这一身夹裹的雪,没的受了寒。”
她说不碍的,顾不上自己,接过宫女递来的热手巾把子呈了上去。太子接过来,潦草擦了手,寒着脸看了她一眼。
终究是不悦,左右侍立的人又往下缩了缩,恨不得缩成一颗枣核,她却无处可躲。没办法,壮起胆儿叫了声主子,“臣都问明白了,房有邻府上豢养了江湖门客。那些人,不受约束管教,又都一身莽夫侠义,也不问三七二十一,就敢卯起来和控戎司叫板。拿住的那些都下了大狱,回头臣再严加审问,请主子放心。南大人这会子到了归仁门上,万一皇上召见,好即刻进去回话。”
太子半晌未语,临了沉重地叹了口气,“这南玉书,二十年的差算是白当了。回头皇上问起来,他就拿这个去搪塞?什么江湖门客、什么莽夫侠义,没有证据,哪个准许他控戎司登门了?皇上本来就令暗访,免得朝中人人自危,他倒好,上手就闹个惊天动地,我看他的指挥使是做到头了。”
星河不动声色,呵了呵腰道:“主子先别忙恼,我给南大人出了个主意……”把刑部的文书和陈条那事一五一十交代清了,“这么着,兴许南大人还能得宽宥。”
可是太子听完却定眼瞧她,瞧了很久,像不认得她了似的。她向上觑觑,一脸无辜,“臣做错了么?”
怎么说她做错了?明着确实是替南玉书开脱了,可转头又给他扣了新罪名,怪道说最毒妇人心呢。
他哼笑了声,低下头,慢条斯理整了整狐裘围领,“非但没做错,还做得漂亮。我是小看你了,紧要关头会抖机灵,真是爷的好奴才。”
这话却重了,她没敢应。自知自己的伎俩能糊弄别人,糊弄不了他,先同他提出来,不过是让他进军机值房回事时有所准备。要是皇帝责问,也好想法子保住南玉书,毕竟她才上任没几天,一气儿把顶头上司踩进泥潭里,太过了,叫人起疑。
不过面上好看,心知肚明,太子爷显然是恼了,后来她要替他戴暖帽,他别开脸没让。她捧着帽子的手停在半道上进退不得,还是德全有眼色,忙接过去,嘴里说着,“是时候了,主子爷该起驾了。”一面为他戴上了朝冠。
照旧送到宫门外,太子登舆往太极门去了。星河退回来,静静坐在配殿里看着更漏,莲花更漏不紧不慢地滴答作响,从卯时一直看到巳末。
御门听政,听的是各地的奏报,一些能够摆在台面上的政务,当然是与诸臣工共同商议。然而彻查章京们的家底儿,是皇帝暗中授意的。南玉书这次的莽撞行为捅了灰窝子,金吾右卫早朝上回禀了昨晚前门楼子发生的骚乱,这是枢密院的职责。皇帝呢,心里虽然有底,但又不好现开发,总之憋了一肚子火,只说要彻查,散朝后把小朝廷搬到了西暖阁里。
皇帝在御座上坐着,满脸肃穆听南玉书回禀昨晚的来龙去脉,反正错已经铸成了,满朝文武都有了警醒,下头再要办事就难了。奏疏托在手里,一面看,一面皱眉。等听到“不知何故”时再也忍不住了,霍地站起身,劈头盖脸把折子砸了过去。
“你们听听……”皇帝一手指点,冷笑道,“这会子还不知何故呢,等刀架在脖子上,你自然就知道其中缘故了。官员贪污贿赂的弊病,不是本朝才有,也不是只有本朝严查。中宗皇帝时期就有过先例,枢密院领了旨意,却因走漏风声,叫那些结党营私的有了防备,暗中结成同盟反抗朝廷侦缉,险些乱了朝纲。这是前车之鉴,才过去二十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如今你控戎司也领了密旨,结果岔子不是出在别人身上,恰恰出在你这个指挥使身上,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这样的人还能统领控戎司,再过几年且看,京城的纲纪不叫你弄成一团乱麻倒怪了!”
皇帝勃然大怒,一连串厉声的申斥,把暖阁里端坐的人都惊了起来。众人垂手站立,谁也没敢在这时候插嘴。只是冷眼瞧南玉书跪下来,以头触地叩首不止。
皇帝亲自过问,自然是天大的罪过。南玉书的冷汗渗透了鬓角,一滴滴落在金砖上,很快凝聚成堆。他以头顿地,前额扣得邦邦直响,嘴里喃喃着:“是臣办事不力,臣死罪。然臣缉拿房有邻,并非是唐突之举。臣手上有他的罪状,不料房某人奸诈,早就有了防备,纠结一众江湖草莽对抗朝廷,请皇上明察。”
立在一侧的太子有些怜悯地看着他,因早朝到现在都随侍皇父左右,没能抽出空来和他说上话。其实那份证据不拿出来,对他反倒有利,一旦拿出来,可就真的着了星河的道了。
欲脱身,难免慌了手脚口不择言,他看着南玉书言之凿凿指控房有邻如何“一字千金”,侵吞朝廷拨给囚牢的钱款;皇父接过证据后,龙颜如何阴霾丛生,大大的不悦。下面的话,他几乎能够猜到了,皇父留意的不单是瘐字变瘦字,更是两份证据的出处。
只有内阁官员才认得的票拟暗款就在左下角,皇帝指着其中一份质问:“内阁誊本怎么会落到你手上?南玉书,窃取奏本,是比你半夜大闹朝廷命官府邸更大的罪过,你知不知道?”
这下子南玉书呆住了,惶然回头看太子,苍黑的脸一瞬变得惨白。
不光他,暖阁里的所有视线都聚集到了太子身上,槛窗旁的简平郡王终于开口,淡声道:“控戎司属东宫管辖,东宫教条一向颇严,南玉书犯下这样的过错,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请皇父息怒,想必其中大有隐情,着令严审宿星河就是了,儿子料太子必定是不知情的。”
这好人当得,比落井下石更叫人恶心。太子一向知道这个兄弟的奏性,转过头去瞧他,正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大约觉得这回是逮着了空子,能够借机踩上一脚了吧。
皇帝虽然偏疼太子,这时候也难免要责问一番。南玉书一则是为自己,二则也是为太子开脱,把给他文书的人供了出来,矛头直指宿星河。
这一供,暖阁里倒陷入沉默了,敏郡王迟疑对简郡王道:“宿星河?这名字听着耳熟……”
简郡王笑了笑,“那不是东宫的女尚书吗……倘或能证实奏本确实是宿星河盗取的,就应当严办。值房有值房的规矩,就是早班中书到内阁领事,打帘前还要声明职务呢,更别说是誊本这样的机要。”
上纲上线,连自己人都可以不顾,太子暗暗思量,要是星河听见简郡王这席话,不知做何感想?
自己呢,终究是念旧情的,虽说回头宣她来问话,她也有足够的把握全身而退,但大冷的天,能不让她挪窝就不让吧!
“女尚书行什么职责,诸位都是知道的。不单东宫各司文书,就是左右春坊接到的朝中奏议,都要经过她手。宿星河前几日刚领了圣谕,任控戎司锦衣使,在其位自然要谋其政,她兼着两样差事,融会贯通嘛,办差何必那么死板!”说罢朝皇帝拱了拱手,“皇父请看,陈条的暗款虽然落了,但还未真正誊抄,至多不过是送达东宫的文书,暂且够不上‘机要’。昨晚的惊官动府是南大人办差心切,疏忽了而已。有一失必有一得,儿子倒从这桩案子里发现了个人才,宿星河委实是办案的好手,那一字之差,就是她发现之后禀报儿子的。”
这么说来太子事先是知情的,他大包大揽之后,就没手下人什么事了。
敏郡王却并不买账,“二哥这话,似乎有偏袒下属的嫌疑啊。”
太子没搭理他,倒是边上才满十四岁的信王开了腔:“无论如何,房有邻侵吞公款的罪名是坐实了,皇父原就有敲山震虎的意思,不过早办和晚办的区别。三哥这话也有意思得紧,大伙儿都知道宿星河是二哥房里人,连皇父都知道。他不向着房里人,难道还向着房有邻不成?闲话快别说了,天儿这么冷,放几位大人回家吃热锅子去吧,别揪着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