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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方依然没有醒来,但脸色平静,呼吸正常,就好像是在睡梦中。我望着他,心里无比害怕,真怕他会离我而去。在这么多年的婚姻生活中,这种恐惧一直萦绕着我,所以每一个夜晚,我必须抱着他才能睡着,可是他是医生,上夜班是经常的事情,还经常半夜三更被电话叫起,得去会诊,或临时有危急手术需要他去。他是如此的出色能干,医院需要他,病人需要他,我为此感到自豪,可又感觉被人争抢了我的幸福,因此有时候又想,我宁可他是一个平凡的人,每天按时下班,没人再需要他,而我却可以夜夜抱着他入睡。没有他在身边的夜晚是孤单的,是空寂的,尤其是冬天,夜寒如水,被温尤存,可我却辗转反侧,脚越睡越冰。
快快醒来吧,何方!
为了不让自己在等待中胡思乱想,我决定打电话通知亲朋好友,通知谁呢?老人也许还是不告诉的好,半夜三更的,把他们急坏了可不是添乱吗?朋友吗?我忽然发现,自己没有真正的朋友,也许以前曾经有过,可自从嫁给何方之后,他就成了我的全部,朋友渐渐疏远,我想起了妹妹,也许应该叫她来。曾经我们亲密无间,情同母女,可现在呢?也许她还恨我,把我当仇人。我应该叫她来吗?她会来吗?会的,如果她知道何方出了车祸,如果她知道何方昏迷未醒,她也会跟我一样焦急吧?
跟妹妹结仇是我这辈子最大的恨事。那时她才二十来岁,大学毕业之后在一家企业上班,因为受人排挤,一年后便辞职了,决定报考研究生,于是在我家复习功课。她姐夫是博士生,博学多知,成了她现成的老师。
见何方对妹妹好,我也很开心,我就这一个妹妹,向来爱她,关心她。每当妹妹在学习上有了什么疑难,便会大声的叫,姐夫,姐夫,快来!她姐夫于是走到她身后,俯身看她所指的问题,稍作沉思,然后便深入浅出的解答给她听。灯下的这副图景最温柔,我在旁边看着,有时会感动得热泪盈眶。妹妹是多么需要有个人,这样兄长般的爱她呀。
一次妹妹跟同学们去爬山,回来手指上扎了几根刺,她直嚷着痛,叫我帮她挑出来,可我用绣花针刚在她指尖一挨,她就直嚷着痛,让我无法下手。姐夫,姐夫,你来帮我挑。
你姐夫一个大男人,哪使得惯绣花针?男人的手重,只会更痛呢。
谁说的,姐夫是外科医生,一把手术刀都使得出神入化,挑个刺算什么?
于是何方左手捏着她的指尖,右手轻轻拈着针,只轻轻一挑,刺便出来了,针尖上粘着一个小黑点。
怎么样,我说了姐夫能的吧?
我不语,他捏着她指尖时,温柔的样子,忽然让我的心痛了一下。但我马上便在心中咒骂自己,觉得自己太小心眼了,她是我妹妹呢,我怎么能胡思乱想?一个女人吃点醋可以,也许那更显得情深深雨濛濛,酸酸甜甜就是我。但不能变成醋罐子。他对妹妹好我都吃醋,那不是太无聊了吗?难道叫他别对妹妹好?什么话呀!
可是有一天,我无意中看到了妹妹的日记――真是无意的吗?――我吃了一惊,日记中满满的写着对他的相思,相思不得的痛苦,那个他是谁?妹妹恋爱了我都不知道吗?
他真温柔,目光就像水一样,落在你身上,你感觉就像夏天在湖里游泳,碧波荡漾,轻吻你的肌肤,痒痒的,酥酥的,这痒能痒到你的心里,这酥能酥到你的骨头里,你感觉到沉醉,像喝了一杯酒,飘飘然,醺醺然。
他爱我吗?我想是爱的吧,不然不会对我那么好。他的每一次望你都是一次爱抚,虽然无言却胜过千言万语,虽然不动却远胜相拥相抱。啊,多希望他天天都能望着我哦,可他总是那么忙,不是上班,就是看书,也许他根本没把我放在心上吧?不,不,唉,放在心上又如何?他不是我的,他就像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即,他就像水中的月亮,看起来很近,其实却很远。
我觉得我真卑鄙,他不是我应该爱的人。我怎么能爱他呢?可是爱情是没有错的啊,当爱悄然而至的时候,是如此无声无息却又蛮不讲理,我能拒绝吗?能阻挡吗?不能!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没有那么大的力量。何况,就算我是泰国拳王,是举重冠军,是俄国大力士,难道就有力量阻挡爱情的侵袭了吗?不能!爱情的力量是无所不能的!爱情的力量是无可阻挡的!那就不阻止好了,顺其自然好了,默默的爱,远比热烈的爱更幸福。我想,我爱谁,并不会伤害谁,谁又能因此怪我恨我呢?
本想说,原谅我!但我现在想通了,不用说原谅,因为你没有做坏事,你只是爱上了一个人,爱是神圣的,伟大的,用得着说原谅吗?不用!
我越看越心惊,她爱的到底是谁?虽然没有明说,我的心中却几乎雪亮了,难道……他们之间不经意间,竟已经做出了苟且之事?不,没有,从她的日记中也看出来,这只是女孩子怀春,是她的单相思。可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妹妹年轻漂亮,他对她那么好,谁知道他会不会……我不敢想下去,太可怕了。而她说,用不着说原谅。她爱上了自己的姐夫,爱上了姐姐的老公,却说,用不着说原谅!好大胆的爱情宣言,是不是因为爱情是伟大的,即使抢了姐姐的老公,也可以毫不惭愧的说,用不着原谅呢?
其实每次他帮我讲题我都几乎没有听,因为我的心虽然感受着他的每一个字,那每一个字都像一个特别的吻,吻在我脸上,唇上,心上,我却无法把它们连贯起来,我越来越心神不宁,恨不得每一个题都要问他。但我不敢再问,我怕他因此说我笨,怕姐姐因此生气,姐姐近来看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好了。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呢?姐姐,你不用担心,我不会抢走你的老公的,他不是我的情郎,他只是我心中少年时的梦,这个梦我愿意梦好久,直到多年以后醒来。你不用害怕,我的爱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任何人,甚至包括我。因为我会用这种爱来滋润心田,因此感到幸福,而不会让这种爱来伤害,来折磨。姐姐,如果你真猜到了什么,你就放心吧!
我怎么可能放心呢?周末他休息,这天难得他好兴致,买了三张去游乐园的票,说难得有闲空,一起去玩一天,好好放松放松。妹妹欢呼雀跃起来,可我的心一酸,却再也提不起兴致。这是不是一个阴谋呢?也许他只是为了她,他其实是想跟妹妹去游玩,我夹在中间算什么?我偏不去,破坏你们的开心。我装作头痛的样子,说,我不去了,身体不舒服。
他关切的探了探我的额头,说没有发烧,但还是给我泡了一杯解热止痛的药来让我喝。我说,没事,要不你带曾洁去吧。
算了,下次再去玩吧。等你身体好的时候。
没事,我没病。只是昨晚没睡好,有点累,睡一下就好了。
真的没事吗?
真的没事。票已经买了,别浪费了。
好吧,那我们去玩,你若好些了,再来。
他们竟真的去了。把一个人孤孤单单的留在家里,他们竟成双成对的去游玩了,我多么希望他留下来陪伴我啊,我病着呢,你能玩得开心吗?尤其是曾洁,欢天喜地的样子,太没良心了吧?你是不是恨不得姐姐今天就死了,好让你跟姐夫在一起呢?我忽然开始恨她!不行,必须改变这种局面,不能让她再在家里呆了,否则,迟早会出事的。现在叫她离开,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如果真等到做出了丑事,那我的一辈子就毁了,他们的一辈子也毁了。
是的,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是到了做决定的时候了。
一天晚上我半夜醒来,感到肚子非常的痛,我搂紧一个枕头,让它抵住我痛的地方,但没有用,原来我也肚子痛过,何方就会帮我按摩,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在你的肚腹上轻轻的挤揉,又有力又温柔,我会感到阵痛渐渐舒缓,渐渐隐没,像用熨斗熨皱了的衣服,一下两下,皱褶慢慢的被抚平,消失,变得光滑平坦。可现在他不在,忍不住打电话给他,他还没睡,手机里传来一片嘈杂,似歌舞厅,似大排档。有事吗?没事就不能打电话给你吗?我气冲冲的说,本来一个人孤单着就觉得委屈,他的问话更让我恼怒。
半夜三更的,突然接到你电话,我担心呢。
原来还知道担心我。我的心软了,同时一阵酸楚,告诉他,我肚子好痛。那你得去捡些药吃,是不是冻着了呢?要记得盖被子,家里有肚子痛的药,在柜子里你找找吧。我说,现在好些了。确实好了很多,有时候你所爱的人一句话,胜过了灵丹妙药。他冷静的说,没事就好,我在忙呢。忙什么呢?唱歌跳舞吗?喝酒狂欢吗?我的愤怒又涌上心头,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我不回了,今天有台手术。
笑话,电话里还传来唱歌的声音,还有啤酒瓶相撞的声音,这是在做手术?想要人命吧!我忽然觉得有些不正常,他是不是借着加班的名义在外面找情人,花天酒地?我肚子痛呢,你却一点不心疼,只顾自己寻欢作乐,这是什么男人?
洁洁在你那吗?
洁洁?她不在家?
我沉默,她今天同学过生日,去参加聚会了,后来打电话来,说不回家了。怎么事情会这么巧呢?我挂断电话,急急的穿好衣服,打了一个的直奔医院了,如果他生气了,说我监视他怎么办呢?我就说肚子太痛,来捡药的,顺便看看他。护士告诉我,何医生在做手术。原来真的在做手术,我感到惭愧,可我并没有见到他人,会不会护士在帮她打掩护呢?我真想冲进手术室里去看看,可自己也知道,那样太不可理喻了,也许我可以去妹妹跟同学聚会的地方,但忽然之间觉得无聊,便意兴阑珊的回了家,刚刚在路上的时候,肚子不痛了,现在却又痛了起来,像一把看不见的铁锤,不紧不慢的敲打着你。
妹妹没有再外出来,生活看起来一切正常,但我却越来越不安,像一条看似平静的河水,下面已经激流涌动,我几次想对妹妹开口,几次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是那么天真无邪,是那么单纯善良,我这样想,是对她的亵渎吗?可她的日记却是如此荒唐,让人担忧害怕。
我终于找了个机会对妹妹说,你总呆在家里也不是事,大学毕业这么久了,该去工作了。
姐,我现在不是在复习,准备考研吗?我可不是在玩。
考研不能边工作边考吗?
那样会分心的,姐。
现在就不分心吗?只怕分得更厉害吧。
妹妹低下了头,但接着便又抬起来,抬得那么用力,那么坚决,好像开始的低头是我强按下去的,因此她要反抗。姐,你嫌我住在家里吧?你明说呀,咱们亲姐妹,有什么话不可以说的?你要赶我走,你明说呀。我在家吃饭,让人讨厌吧?
她的眼睛晶亮晶亮的,那是眼泪吗?不是,她没有哭,那是眼睛里有精光反射,她似笑非笑,仿佛在嘲弄我,又仿佛只是跟我开个玩笑。我有些慌乱,好似做错事的人是我。也许她暗恋的只是别人,并不是何方,我是不是过敏了呢?她在日记里的那些话,可以针对任何人。她有指出姐姐或姐夫之类的吗?我记得有,但又仿佛没有,也许那些都是我头脑中想像出来的话,那是我的想法,不是她的日记。我真想找出她的日记本验证一下,我开始怀疑我的记忆,也许……没有也许,不管是真是假,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等到悲剧已经发生再来后悔,有什么用?可是,她是我妹妹呢,父母早亡,难道我就这样把她赶出家门?这于心何忍?
何方说,洁洁呢?
叫得这么亲热,我觉得无比刺耳,可他历来就是这样叫她的呀,我这样叫,于是他也这样叫,姐夫对小姨子亲热一点,不行吗?当初我可并不觉得别扭,甚至因为他对妹妹的好而感到很开心。
她走了。
走了?走到哪里去?他有些奇怪,但并没表现得特别关心。到底不是他自己的妹妹,竟连为什么走,去干什么了都不问,如此冷漠无情,真是没心没肺,如果是她自己的妹妹,也会这样毫不萦怀吗?走了一只狗,也得多问几声吧。
她说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复习,马上要考试了,得加紧时间。
哦,在这里也很清静呀,我一天在外面,又没孩子,谁会吵她?你?何况有不懂的,我还可以教教她,你又可以帮她煮饭炒菜,还到哪里找更好的学习地方?
是吗?在这里我可以做她的老妈子,她可以安心学习是吧?可你会打扰她,弄得她不能心静,你不知道吗?装什么蒜。但这些话我没说,我说,她可能是觉得打扰你,不好意思吧。
傻孩子,自己姐姐姐夫,有什么打扰不打扰的,何况我工作这么忙,一天难得在家,她还可以陪陪你。
是啊,可以陪陪我,我生了病,你开始嫌弃我了,我不能工作,只能呆在家里,是可怜虫。没有啊,那时我还没有病,我还在上班,我要她陪什么?我头脑并没有混乱,我记得很清楚,我得病是在妹妹离开之后了。人生的命运真是难测,比如说病吧,看起来好好的,一直健健康康,可突然之间,你发现你得了病了,癌症,这让多少人闻之色变,让多少人家破人亡。从来也没有想到,自己会与这个字挨上边,多么可怕的命运。是的,我得的是子宫癌,最后只能切除。没有人知道,我挨那一刀时的痛苦。手术的时候,我坚决不要何方主刀,虽然他是我最亲最爱的人,虽然他是这个城市最可信的外科医生,虽然他在身边我总会感觉特别坚强,但不,我宁可死,也不要他来切除我――一个女人身上最宝贵的东西。手术的时候,因为全身麻醉,我并不感觉到痛,可是我心中的痛却比刀割针刺更厉害。我还没有给他生孩子呢,与其这样,还不如直接死去,那样也许倒一了百了,反而没有这样的痛苦伤心了。
我对他是一见钟情的,我一直爱他,而竟因为太爱,所以太在乎,我似乎总是在担心害怕,担心他不再爱我,害怕失去他,有时候深夜梦回,我仔细的回想过往,依稀记起,我曾经也是自信的,有时候甚至得意的想,我们两个就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可我早已忘记那些幸福的时光,留在我记忆深处的,是每天的忧心忡忡。我害怕失去他,我觉得我就要失去他。他一个这么优秀的男子,怎么会爱一个没有子宫的女人呢?没有子宫的女人还能算女人吗?何况还不能生孩子了,没有孩子的家庭能说是完整的吗?能说是幸福的吗?
有一次跟他回家,婆婆明显的不高兴,从我进门她就没笑过,又有意无意的说起同事的孙子,是多么可爱,又是唉声又是叹气的。我感到非常委屈,谁还愿意生病呢?若不是生病的话,我也能生孩子呢,我不爱孩子吗?我也多么希望能有我自己的孩子啊。可她没有孙儿抱,好像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强忍着泪水,还要强颜欢笑,最后说,妈,要不,我们去抱养一个吧。
谁知她用一种非常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像在看着一个怪物。婆婆是大学教授,执鞭多年,桃李满天下,她的眼神自有一种威严,盯得我浑身都不自在起来。我本来以为她是知识份子,和一般的老太太并不一样,思想是开通的,对人是理解的,心地是善良的,没想到倒更可怕。
抱养一个,那也是别人的孩子,身上流的是别人的血,不是咱们老何家的血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