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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事情恍若一场梦。当时我正在睡梦中,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吵醒。我有些恍忽的从床上爬起来,分不清梦境与真实。惨白的月光从窗外倾泄进来,像一片白晃晃的水淹没了房间,而柔软的席梦思床就像飘浮在水中央的小船,轻轻的晃荡。
我做的是一场恶梦,一个男人与我站在几十层高的楼顶,月光似乎就在我们头上,又柔和又刺眼。他的面目模糊,好像是何方,又仿佛是一个陌生人。他把我搂在怀里,我先是喜欢,回他一个环抱,后来却又恐惧了,用力的把他推开。他发怒了,猛的把我一推,于是我从万丈高楼上掉落下来。风在耳边猛烈的吹,我就像一片被大风刮得不知所措的纸,在空中翻卷流荡,心在胸中狂跳,似乎就要蹦出来,失重的感觉让我恐惧万分。
我就在无穷无尽的坠落中醒来,坐在床上气喘吁吁,在这冰冷的天气里,我的浑身都是汗水,睡衣都湿透了。我仍然感觉身子在不由自主的往下坠落,好一会还好似在晕船。但电话铃声依然顽强的响着,在中夜听来,惊心动魄。我感到害怕,就好像这电话会是午夜凶铃似的。如果何方在就好了。我是一个胆小的人,总是不敢一个人睡,从小到大,要么和妈妈睡,后来和妹妹一间房,直到嫁给了何方,我喜欢在冬夜里枕着他的手臂,偎在他宽阔的胸怀里,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像鼓乐似的催我入眠。在那些幸福的夜晚,我总是甜蜜的入梦,脸上带着笑容。可何方是一个医生,常常要值夜班,有时候甚至睡到半夜,一个电话进来,惊扰了我们的梦,他就得爬起床去医院。这时候我的难过就好像到了世界末日,宛如在战乱的年代,他被抓了丁,此一别千山万水相隔,生离死别难料。他走后我整夜整夜再难入眠,如果是冬天,温暖的被窝会越来越冷,直到我的脚冻得像一块冰。想到何方,我顿时惊起,也许是他打来的呢?虽然他从不在半夜给我电话,即使我屡次要求,他总说,你在家里好好睡觉,我打电话干什么?会惊醒你的。我告诉他,他不在的时候我从来都没有睡着过,是雪白的天花板陪着我,我看着窗外的月光,听着外面的风吟,只等他回家的脚步声从楼道里响起。他只是说,傻孩子。笑我孩子气。我急急的去接电话,因为没有开灯,差点把电话机推落到地板上。电话是医院里打来的,并不是何方。可怕的梦比起电话中可怕的消息来,顿时显得苍白无力。我猛的挂上电话,慌乱中只记得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包包便出了门,顾不得换衣服了,更别说梳洗。
黎明时的街道非常静溢,薄薄的睡衣挡不住寒冷的风,但我没有感觉冷。这个时候没有出租车,我只是一路狂奔,一路想着,这不是真的,这只是梦的延续。我现在不是在真实的世界里,而是仍在梦中。虽然场景变幻,但对于杂乱无章的梦来说,那并不离奇,这条路那么漫长,漫长得没有尽头。这也符合梦中常常出现的场景。
然而我终于到了医院,浓烈的药水味道瞬间扑进鼻中,弥漫了胸口,我终于明白所处的地方是现实。在抢救科,李志医生平静的接待了我,他平静的表情让我安心,但想起电视里的医生永远是一脸冷静的样子,心不由得又跳到了嗓子眼里。
还没有醒来。他说。
我差点没有晕过去,一时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没有醒来,是永远也醒不过来了吗?我忽然感觉到冷,恶梦醒来时出的冷汗好像已经结成了冰,贴在我的肌肤上,让我的心在颤抖,牙齿在打架。我多希望刚才的恶梦是真的,也不希望此时此刻面对如此残酷的真实。
检查过了,只是受了点轻伤,应该没事,你不用担心。轻度昏迷而已。
李志,你说话能不能一次性说完啊,你想急死我?我舒了口气的叫嚷。李志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冷静样子,也许医生的职业让他们全变得铁石心肠,才不会在乎你是不是惊到了。他把我领进病房,我看到何方平静的躺着。
嫂子,你守着他,醒了就叫我。李志说。
虽然还没有醒来,可李志轻松的语气给我安慰。一路上害怕着:到了医院面对的会不会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像电视里常演的那样,身上覆盖着白布,被一辆推车从病房里缓缓推出来。)这结果已经很好了。很好很好了。李志说只是受了点轻伤呢,真的很好了,他说没事的。现实还是比梦更美好。
我在床边坐下,想握了何方的手捂在脸上,但他的手中插着针管,我不敢动他,只是伸出手轻轻的抚摸他的脸颊。他的脸是温热的,如果不是手上的针管,他就像平日在家里熟睡时一样。
何方,何方……我轻轻的呼唤他,他没有应,但睫毛似乎轻轻的颤动了一下,仔细看时,却又根本没有动静。我不敢再叫,在这安静的病房里,每一声响都令人心惊。我怕呼喊对他并没有好处,也许会打扰他?我不懂,等李志回来问问他,面对没有苏醒的病人,是呼叫好呢?还是保持安静好?他会醒来吗?李志说只是轻伤,可是轻伤为什么会昏迷?说是轻度昏迷,但轻度昏迷也是昏迷呀,何况这么久了,还没有醒来,怎么能说是轻度呢?会不会醒不来了?像电视里常演的那样,变成植物人?不不,李志是医生,他说是轻度就是轻度,他说马上会醒来的。如果醒不来,那太可怕了。可是,那样他就不会离开我了吧?那样我就可以天天守着他,守一辈子,不用整天整夜的担惊受怕,心怕他一出家门便不再回来。
不不不,他是一个那么爱动,爱自由的人,让他一辈子禁锢在一张小小的床上,不能跑不能跳,不能跟朋友们喝酒聊天,不能去野外爬山游水,那太可怕了,即使我能守着他,但他不开心,我又怎么能开心呢?呆在家里,他还常常觉得不自由呢。他说他真想逃离,逃离世俗的一切,可世俗又怎么是能逃离的呢?除非你不活在世上,除非死……他难道是想以这种方式去逃离吗?不不不!我怎么能想到死呢?死是消失,是毁灭,是失去一切的一切,那叫什么逃离?那时只能躺在小小的黑黑的紧闭的棺木里,被泥土掩盖,方寸之间,连转身的自由都没有,那才是真正的可怕呢。
他说他不会嫌弃我,不会离开我,可我怎么能放心呢?他是那么的优秀,那么的英俊帅气,那么的才华横溢,那么的忧郁沉默,那么的男人气概,如果说以前我还有些自信,可现在我还有什么可自信的?我这样子,别说他不会爱我,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无法爱我自己了!何况他本来就没有爱过我,他从来爱的就不是我呢,他的心中一直有别人,虽说他不承认,但却瞒不了我,即使他能够瞒过自己,却无法瞒过我的眼睛,因为我是女人,女人是相信直觉的,若说他遇见我时没有爱着别的女人,杀了我也无法让我相信。但他说没有。其实有也没有关系,虽然想到这一点,便让我心痛欲碎,可我就是喜欢他那偶尔皱眉的样子,那线条硬朗的脸型,那忧郁如剑似的冷光。他之于我,就像一杯酒,是如此甘美,清冽,却又如此辛辣猛烈,喝进口中,浇进胸怀,醉上心头,是如此美妙,又如此痛苦。
我们相遇那天的情景总是在我的头脑中不断的浮现,就像一首绝美的诗,总有人不断的在耳边吟诵,宛若一场浪漫唯美的电影,看多少遍也没有足够,它是我人生最好的场景,是我做过的最好的梦。
那是一个春天的下午,天气晴朗,我在公交站台排队等车,他就在我前面。他的身材挺拔像河边的杨柳,匀称健壮,一头黑发裁剪得不短不长,穿一条灰色悠闲裤,一件乳白色夹克衫里面是雪白的衬衫,脚下是白色的回力球鞋,就像一个活跃在球场上的篮球明星在假日里来逛街,充满了青春活力。我故意向前几步,似乎是眺望车子有没有来,趁机看到了他的脸,是一张英俊的脸,散发出年轻的朝气。我想,如果今天我去见的那个男孩长得这么好看就好了。今天我是去相亲的。金黄的阳光像油菜花似的撒落在身上,暖暖的。好天气自有好心情,我忽然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涩。
忽然,下起雨来,那雨下得又大又急,连前奏都没有,就像有人在天上突然倾倒了一盆水,那个站台很简陋,连遮雨棚都没有,等车的人都慌了,带了伞的纷纷撑开雨伞,而没有带伞的要么奔跑着离去,找地方避雨,要么缩着脖子,把衣服拉到头上,但这并没有什么作用,势必成为落汤鸡。此时正是初春,冬寒尚未远去,雨水落在身上很冷。我忽然明白,雨并不只是浪漫的,有时候甚至是残酷的。我真讨厌这场雨,因为我没有伞,我想离去,可是去哪里呢?这么大的雨,车又迟迟不来,等我跑到能避雨的地方,肯定都已经浑身湿透了。我感到沮丧,又暗暗趁幸,我本来就不想去相什么亲――相亲的男孩,怎么可能英俊到哪里去呢――我这样想着,又暗自觉得把自己也说进去了,相亲的男孩就不会好到哪里去,那相亲的女孩又能漂亮到哪里?可我恰恰就是漂亮的,我因此更感觉委屈,还是不去的好,现在,正好有理由,因为一场雨把我淋成了落汤鸡,我总不能就这样湿淋淋的去约会吧?
前面的男孩不慌不忙的从肩上的挎包中拿出一把折叠伞,红蓝相间的颜色,撑开来,居然是满伞花花绿绿的蝴蝶,我禁不住发笑,这么阳刚的一个男孩,怎么拿这么姑娘气的一把伞――会不会是他女朋友送的?――要不要钻进他的伞中去呢?如果被拒绝,会很丢人的。我终究没有勇气。正胡思乱想,他已经把伞伸到了我的头顶,他退后一步站在了我的旁边,低头一笑说,不介意的话,一起。他的笑容瞬间即逝,像冬夜里脱毛衣时摩擦产生的静电,只是一瞬间的花火,他不笑了,也不再看我,抬着头,眼睛从前排的人头顶望过去,那里是一把把颜色各异的伞。他的伞依然撑在我头顶,为我遮挡了天空,也遮挡了冷雨。
我说,谢谢。不由甜甜一笑。我的心无比温暖,虽然雨太急,衣衫已经有些湿,但他的举动就像一缕阳光,一把火,把那点湿润照干了。
人们喜欢用回眸一笑百媚生来形容美女的笑容,他的笑我不知要怎么形容,那与美女的娇媚是不一样的,也许就像阴云日久的天气里,从天空泻下的一缕阳光,或者是冬天晚上旷野里的一堆篝火,很灿烂,有热力,却又还有一种诗人般的忧伤。
有时候我看到别人淋雨,而我有一把伞,却没有勇气伸给别人,人与人之间没有信任,任何的好意都可能会让人产生戒备,我想每个人都有帮助别人的好心,只是因为羞涩而止步,在一个冷漠的世界里,似乎对陌生人伸出关爱的手也是一件丢人的事似的。这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大家做起坏事来理直气壮,道德败坏起来觉得理所应当,可是要做好事了,纵然有那份心,也会扭扭捏捏。多么奇怪。
而他很自然的就把伞给了我,两个人同在一把伞下,他显得镇定淡然,似乎并不怕我有什么想法,不怕我怀疑他别有用心。他确实不像别有用心――并非因为我的美丽。我忽然有些失望,如果他是“别有用心”倒好了。他的伞是会伸向任何人的,只要下雨时在他身边又没有雨具,无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他根本没有多看我,也没有紧张异样的感觉。我感觉到忧伤,对自己是一个美女的自信瞬间受到了打击。我甚至有点恼怒,不就长得帅点吗?用得着这样瞧不起人吗?是的,看到我而无动于衷,甚至不能默默的夸一句,你长得真美――他在心中也肯定没有夸的,我就像忽然有了X光透视功能,能看穿他心底所有的傲慢。也许我该堵气拒绝他的伞,宁可让冷雨敲打我的额头,淋湿我的眼睛,但这想法只是一瞬间的闪烁,我觉得自己真怪,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一个好心给你撑伞的人,我有什么资格赌气呢?种种想法真是可笑,花痴似的。我不禁自嘲的笑了,看到不远处,有些人已经淋得成了落汤鸡,却并不愿就此离去,只是缩着脖子,用手无谓的遮挡着头。我应该感觉到幸运,这其实是一场浪漫的雨,我甚至毫不怜惜那些被淋得浑身湿透的人,而希望车不要来得太快,雨要下个不停。就这样子,两人的手臂碰在一起,却又几乎相离,听得到彼此的呼吸,却不知道对方的名字,等车一来,便各自消失在人群中,像一滴雨落进了海里。
等车的时候,你越焦急,车总是越不来,现在,我不想它太快到来,它却已经来了。大家纷拥上车,队形早已不在。但他不急不躁,只是慢慢的移动脚步。车上的人太多,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我总算上了车后,却已经找不到他的身影,我踮起脚尖到处搜寻,车上的人站得密密麻麻,像长得茂盛的麦子,你的手根本不用扶什么也不会跌倒。我看到年轻的男女都一脸冷漠的盯着窗外,没有一张是他的脸。我想挤过水泄不通的人群,招来几声轻轻的埋怨,我没有找到他,车上人实在太多了。我忽然感觉后悔,也许我该鼓起勇气跟他说话的,他为我撑伞,已经给了我们结识的机会,是我的胆怯把这机会白白放弃了,像看到了一只美丽的兔子,却因为犹豫而让它跑掉了。
我还是去相亲了,既然已经来了,就去见见吧。反正也不打算有什么结果,见一面,聊几句,然后说没感觉,于是各自回家,这样就算交了差,至少不会落李阿姨的埋怨。到了约定的地点,对方还没有来。我来得本就很勉强,只因为李阿姨一片热情,不好太过拒绝,那样显得太不领情了。我百无聊赖的和李阿姨坐在咖啡厅,连喝咖啡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幸亏有那把足够令人回味的伞,否则为了这一场令人讨厌的相亲,却把自己淋成落汤鸡,真是何苦来哉?而且对方居然还耍派头,让一个女孩子等!我感到愤怒,我希望他不要来了,这样我马上就可以走,也免了见面的尴尬,李阿姨还可以去数落一下对方,却怪不到我。但我又觉得被一个男孩子放了鸽子,太没面子了。我希望他会来,最好他喜欢上我,但我自然对他会不屑一顾的,我将淡淡的看他一眼,他问我什么我就回答,不冷不热,不卑不亢,不必傲慢,但足够让他明白,他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他实在不必摆什么臭架子。
等了一会儿,一个男子进来了,脚步虽然匆匆,但神态自若,叫了一声李阿姨,说,对不起,因为下雨淋湿了,去换了一身衣服,所以迟到了,实在对不起。
那人便是为我撑伞的男子。这话让我本能的感动,我并没有淋湿,那他是把伞全撑到我这边来了,他后来说,他并不是怕冷,只是觉得淋得落汤鸡似的去相亲,显得太没有礼貌,所以一下车就直奔服装商场,临时买了一套衣服。那衣服买得并不理想,因为太急,几乎是随便看到一套,穿上合身就OK了,连价都没有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