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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驶在颖阴的街头,溅起一片尘埃;路上人很少,一辆寻常马车的经过,似乎并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
从城北穿过那条直直的大道,一路行进到城南,有一个并不算多大的院落;但与其他的瓦房相比,却是豪华了不少。马车行进到了那宅邸门前,停了下来。
“女公子,烦请下车吧……”
车前的侍女走了下来,将马车的帘子轻轻拨开,轻声说道;只听到车内一人轻叹了一口气,在另一人的搀扶下,缓缓走下车来。
荀采看着这个寻常的郭家院落,心中并没有任何的波澜,并不因为即将到来的所谓“幸福生活”而感到兴奋。她看着一旁的婢女,问道:“可是要此刻去见那郭家子弟?”
“一切全看女公子的意思,”那婢女应声道,“不过女公子现在的模样甚是不堪,奴婢以为,还是先请去房间,稍微整理一下才好。”
“一切听你的……”
在婢女的带领下,荀采避开了一切有人的屋子,毕竟在这个时代,即便是寡妇,那也不太好抛头露面的。行不过几刻,荀采随着两名侍女来到了郭府的后院。
“女公子这边请。”
侍女打开了一栋房子的屋门,想将荀采了进来,荀采无奈,却又不能像泼妇一样反抗,只能装作很淡然的样子,缓缓走进了屋子。
屋子是个很寻常的屋子,一榻一桌案,一柜两屏风,还有一个供人化妆的镜台,如此模样,荀采只觉得这里是郭奕妻子原来的房间。
“女公子请坐,容女婢为女公子梳洗。”
时间过得很慢,但对于一个女孩化妆而言,这个速度已经算是快的了;在婢女的侍奉下,荀采梳洗,挽发,打粉,着装,随着一系列动作,荀采的模样逐渐容光焕发了起来。
“女公子,你可长得真好看!”似乎是为了缓解这里压抑的气氛,其中一名侍女故意调笑道,“我家主人平日喜好读书,女公子天资聪颖,更兼如此容貌,一定会被主人器重的!”
好看……是吗?荀采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虽然很朦胧,但那圆润粉嫩的脸庞还是很清晰的;荀采知道,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好好化妆了……似乎从怀上沐儿开始,化妆就特别随意了。
“如果你看见了……会夸我吗?”荀采轻轻抚摸着脸颊,似是自言自语的说道。
婢女并没有听见这句话,继续说道:“女公子,我家主人也很是俊美,而且善解人意,你二人想来极其般配,怕后世会羡煞旁人啊!”
另一个侍女也是笑着附和,唯独荀采心中不住地叹息,脸上的地阴郁令人无比叹惋,只恨这个女孩命不好,不然这倾城之色,哪家大员不爱?
“女公子,今天是个好日子,您到也是笑一笑啊!”
“对啊,女公子这模样,笑起来一定很好看!”
笑吗……
荀采嘴角扬了起来,却显得有些僵硬,半晌,她朝身边的婢女说道:“我原立下志向与亡夫共赴黄泉,同埋一座坟墓;然而如今却没有摆脱我父亲的逼迫,结果弄到这种地步……心中所求却无法实现,怎么办?”
婢女的手停下来了,他惊讶的看着铜镜里荀采的倒影,怎么这个女子到现在还在想她的亡夫?她看着另一名婢女,后者只是不住地摇头,示意她别管这些。
“可以了吗?”荀采轻声问道,言语很活泼,全然没有之前的压抑;她缓缓站起,又朝一旁的两个婢女说道:“你二人一人将我衣着重新装扮一番,另一人在屋内点起四盏灯。”
点灯?而且是四盏?
“这个……女公子,重新装扮却是无碍,但为何要点灯?”
古人点灯,有神三鬼四之说,三是阳数,供奉神灵;四是阴数,供奉鬼怪。就连平日烧纸的时候,三张三张的也是烧给神的,四张四张的烧就是给鬼的。
荀采想在这屋中点起四盏灯,只怕……是想祭奠阴瑜吧。
“若你把我当做女主人,只管去做便是,哪里来的这么多问题?”
“是是,奴婢不敢!”
在荀采的吩咐下,二人连忙给荀采换了衣装,全是新的首饰丝锦,华贵无比;又在屋子正中央摆了四盏灯。当一切处置完毕后,荀采命令他二人将郭奕请来,毕竟“夫妻”,至少也得见上一面。
屋门缓缓关上,荀采望着四盏灯出神,她跪了下来,心中默默祷告,祭奠自己的亡夫。
“郎君……切莫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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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觉得这个女公子很奇怪,之前还各种不遵荀公的安排,如今却淡然无比,难不成是在酝酿着什么?”
“我想应该不是吧,毕竟人都要生活的,这位女公子摆设四盏灯祭奠自己亡夫,想来也是想抛下过去,重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吧。”
“如果这样倒还好了,省了我们不少的功夫,也不用多花时间看管她了。”
两名婢女来到了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比荀采的那个房间要更为华丽;屋子正中间端坐着一名男子,长得白白净净,俊美非常,虽然瘦弱,却又比阴瑜丰腴了不少。他静静地看着书籍,见有人敲门而进,是侍奉荀采的婢女,连忙起身,问道:“女公子可安排妥当了?”
“回主人的话,女公子已在后院安置,如今打扮妥当,正静静地等候主人,只是……”婢女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女公子命奴婢在屋中点起四盏灯,依奴婢来看,是祭奠她的亡夫的……”
“阴瑜是吗……”郭奕摸了摸下巴,随即笑道:“此女大义,着实令人佩服。阴瑜与我相交甚笃,按理来说,此举并不碍事。快带我去见她。”
奴婢应声,带着郭奕到了荀采的房间;郭奕吩咐二人在屋外好生守候,随即整理了衣衫,似乎害怕怠慢了荀采,轻推房门,走了进去。
烛火轻轻摇曳着,映射在墙上,照出荀采婀娜的身姿;荀采朝门口行了个万福,笑道:“郭公子驾到,奴家不胜荣幸。”
“不敢当不敢当!”郭奕连忙制止,细细一看,竟然被女子的仪容气质给征服了,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不过如此而已。
郭奕轻轻的坐到了荀采对面,十分注重自己的仪容,似乎害怕哪一点不当被荀采看见;但荀采似乎并不以为意,说道:“亡夫常与奴家谈起公子,言公子琴棋书画皆异才之能;奴家这方面倒不知所以,只愿与公子寻常唠下家常罢了。”
“在下愿与女公子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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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来了,却又没有持续多久,竟只那么一瞬之间,夜便过去了;天,重新亮了起来。
“女公子之论,在下佩服之至!”这一夜虽然只是在不停的与荀采讨论,但郭奕却变得无比佩服这个女子了。此人不仅诗书礼乐样样精通,更是一个难得的知音;竟有那么一瞬,郭奕突然觉得阴瑜死得太好了。
一夜的讨论,荀采似乎并没感到劳累;她朝郭奕行礼道:“郭公子与奴家相商一夜,想必疲惫不堪,不若先去休憩一会儿吧。”
荀采昨夜的各种言论彻底征服了郭奕高傲的学子之心,他不敢逼迫荀采与自己行周公之礼,只能应了一声,在侍女的带领下,回去休憩了。
“来人!”
听见传唤,门口的侍女赶忙进来,问道:“女主人,不知有何吩咐?”
依照侍女来看,昨晚上一男一女共处一间,还能做什么事情?莫非光聊天吗(别说还真是)?在她们的心目中,眼前这个“女公子”,已经成了她们的女主人,
“与我烧一桶热水,我要沐浴……”说到此处,荀采似乎有些迟疑,心中似乎在惦记着什么,最终,她叹了口气道:“就这样吧。”
水很快就烧好了,荀采以不便他人服侍为由,将两名侍女支会了出去,婢女心想她已经入了郭家,也没什么可看护的了,就任由她一人待在房中了。
“终于只有自己一人了……”荀采看着榻前的四盏灯出神,隐约之中似乎看见了自己去世多日的夫君,心中苦笑道:“终究还是没能给郎君服丧够时日啊……”
烛火轻轻摇曳着,即使是在白天,荀采也能够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因为已经燃烧了一夜,烛火基本上已经快要尽了,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今日是你的头七……只憾我这一走,沐儿能给谁抚养?还有小弟,我总是不放心他,万一他做出了什么出格的事情……”
“哎,父亲大人也是,整日脾气极大,如此对肝极其不好,怕过不了多久便会患上重病……希望女儿走后,父亲能够好好对待弟弟和兄长们。”
纵然讨论了一天一夜,荀采终究没有打算改嫁给郭奕;在她看来,既然自己已经生下了阴家的血肉,怎么还能侍奉于郭家?
这……或许是一个封建女子最后的执着吧。
“娥皇牵素手,白发予长生……长生意未尽,此恨犹负心。”
荀采从一旁的镜台上取了敷在脸上的脂粉,玉手轻点其上,竟像一支笔一样,在房门上轻轻地写了起来;窗外微风浮动,仿佛是人步履的声音一般。荀采害怕了,他并不害怕死亡,他害怕的是寻死的时候被人发现,若是这样,那她就再也无法保持自己最后的贞洁了……
最后一个字只写了一半,荀采停下了,似乎是害怕误了时间;她取下了腰间的布带,测试了一下它的坚韧程度,又从房间内找了一张略高的小柜垫脚尖。她将布带悬在半空中,打了个结,就在她准备将脑袋伸进去的时候,心中却想起了各种画面……
年幼之时,曾被父亲亲切对待,那时候,她觉得父亲是世上最伟大,最高大的人。
逐渐长大,父亲却因为党锢之祸的缘故远逃海外,自己与母亲兄长相依为命,虽然那时候荀家的条件比较艰苦,但一家其乐融融,并无大碍……
再后来,荀罡出生了,她虽然的到了个弟弟欣喜若狂,却也因此失去了母亲……
而后,她遇见了阴瑜,阴瑜的才气让她无比欢喜,虽然身体病怏怏的,但荀采那时便已决定,此生非此人不嫁;当然,没有任何阻碍的,她成功了。
可惜……父亲变了,变得不再像以前一样是个听自己话的中年人,而是一个一意孤行的小老头,活生生的将自己的女儿朝悬崖上逼。
最后……直到现在,一个十九岁的生命就将陨落;生命之快,瞬息万变,竟无法与自己的人生搏斗,战至最后一秒。
也许,这便是一个女子的可悲与无奈吧……
“沐儿……娘亲无情,只愿你能与小弟一起,平安快乐……”
四盏灯燃烧尽了最后一丝油,终于熄灭了;人的一生不正因为如此?照亮了,却在最后一刻即将熄灭之时,绽放出自己最耀眼,却最微弱的光芒,如何不令人叹惋?
微风自窗外袭来,刮动着写在门上的粉尘,那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是一个女子对世俗不公的呐喊,却也是她这一生最有价值的体现……或许多年之后再来观望,只是一抔黄沙,流逝于山河之中——
尸还阴。
将尸体,还给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