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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前夕,天热得厉害。在正式考试之前,照例我们会有三天的假期。我将之视为临刑前最后的晚餐。此时有的学生还在闷头苦读,希冀抓住最后的时间能多涨一分;有的学生却更喜彻底放松,忘掉关于考试的一切。我和牧奕欢是属于后者。
操场被烤得快要融化,成为一滩溏稀的稠体。我们在树下坐着,百无聊赖。任由知了刺耳的声音为这热气助威。
“韩生,你为什么没女朋友?”他突然问我。
“为什么呢?”我也不知道。实际上那时我已经连朋友也没有几个了。只是还未发现。
“到了一定年龄不找女朋友,要么是生理问题,要么是心理问题。你是哪个?”他笑着说。
“兼而有之吧。”我也很轻松,没有意识到那天有什么特别。
“韩生,我不想考试了。”牧奕欢说。
“嗯?”那时他父亲刚出了事,我知道这对他刺激不小,但是不敢问。
“你一定以为是因为我爸死了。”他说,毫无隐晦之情。“这算一个原因,但不是根本,充其量算个导火索。他死了就没人管我,我也能下定决心。”
我没有说话。
“我是不是挺混蛋的,自己父亲死了一点不悲伤。”他说。“唉,但是他死了也没给我留下点遗产,倒是挺为将来担心的。”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知道他那段时间一反往常,人变得闷闷不乐。“那你打算干什么?”
“我要去新疆。”
“新疆?”
“嗯。我在电视上看到之后就一直想去新疆。我觉得那有什么在召唤我。”他说得很文艺。但我想他是想逃离这儿的一切。从小相依为命的父亲去世了,怎么会不睹物思人呢?而后他的做法验证了我的猜测。
他从兜里掏出母亲的那张照片,然后用打火机点着,捏在手里看着它一点点烧完,火焰烧到手指也没有放开。“其实我应该在我爸的墓前烧的,”他沉稳地说:“但是也没什么了。终归是烧了。”
“留着还是个念想呢。”我说。
“不,她是属于我爸的。”他说。之后给我讲了他看着照片**的事。“我对不起我爸,”他说:“佛洛伊德又对了。”
灰烬消散在风中。
“还有件事请你帮忙。”他说。
“什么事?”
“请你告诉秦子,我要走了。”
“你是说让我给你分手?”我再次自以为是。
“当初告白的是你,所以我想还是你去好点。”他说。
我心情复杂。考虑再三之后说:“这事儿,我不管。”
“那就这样吧。”
“你现在分手影响秦子考试怎么办?”我问。
“她不会的,我知道。”他说。我当时以为他完全不顾秦子的感受,却不知道他们根本不是情侣,自然没什么影响。回想起来,牧奕欢的确从没说过他和秦子在交往,但是他的话表意不明,很难不让人误会。
第二天牧奕欢就没了音讯。我咒骂他一走了之,却不知道该怎么把这件事告诉秦子。想着先考完试再说。
当我把牧奕欢离开的消息告诉她之后,当时她就哭了。她一直很有分寸,不会轻易表露自己的感情,所以看到她哭,我以为她真的是伤心了。可是现在牧奕欢把真相告诉我,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了。只记得她哭完之后就躲在家里一连几天不见人。我找不到她,非常担心。
我和牧奕欢一起进了KTV。多年不见的老同学互相打了个招呼,都不敢叫对方的名字,怕会认错。寒暄几句之后发现再无话可说,于是各种围成了一小撮,掏出手机填补尴尬。和我想的如出一辙。不知是不是该窃喜。
秦子没来。我发消息给她,她说有事马上到。我就和牧奕欢坐到一个不显眼的角落继续聊我们的过去。
“新疆怎么样?”我假装已经接受了他刚才讲述的真相。
“好地方,山美水美。”他面无表情,心不在焉地摇晃着手里的杯子,一点也看不出对自己的描述有任何喜悦之情。“出去之后才发现,以前的生活太狭小。”他补充道。
我就一直逼仄在自己的狭小生活里。我想。“具体怎么样?你在那干什么?这几年总不能一直感慨‘诗和远方’吧!”
他浅浅地笑了,客套似的。“说起来也有趣,我刚去就遇上暴乱。好好在街上走着,不知哪里就窜出来十几号人,手持棍棒刀锤各色武器,冲到店铺里就砸,也不管是汉人还是少数民族。”
“听不出哪有趣。”我说,同时脑海里想象着新闻上的暴乱场景。
“当时在场的人肯定都害怕,现在回想起来自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不是有趣?”他玩味道“而且我亲眼目睹身边的人被砍了一刀,在肚子上,肠子流出来了,他一下瘫坐在地上,用手捂着。”我听得目瞪口呆。他继续说:“我当时的反应就和你一样,吓得手足无措。平时看电视上的人遇到匪徒不跑还觉得傻,亲身经历之后才知道,人在突然发生的事情前确会无法反应。当然我还是反应过来了,拿刀的那个砍倒一个又冲我来了——想必他们对下手目标没什么要求,是人就行。我撒腿就跑,那人紧追不放,这下我又不知道他们对目标到底有没有要求了。最后我看见一个派出所就跑进去了。那人再没追。我冲进去反而把警察吓了一跳,原来有一伙暴徒袭击派出所刚被制服,他们以为我是漏网之鱼。幸好解释清楚了,没出大事。”
“险象环生。”我说。
“那次调查了很久,报道你可能都看到过,最后官方说是有组织有目的袭击。不过官方说的话对非官方的人来说总是那么‘官方’。再后来我就没什么惊险体验了。可能也是被吓的,赶上征兵,我就应征入伍了。”
“当兵?”
“可能是觉得当了兵再要遇上暴乱牺牲了,还能算为了国家和人民。”他说:“大部分人的死还是太悲惨了,毫无征兆毫无意义。甚至有点滑稽。”我眼前略过白果儿和她妈的影子。
“报名之后为提档案回来过一次,那时你已经到大学了吧。还想找你来着。倒是看到秦子了。你们是在一个大学吗?”
“是。可是她军训完才报到的,说家里有事。”我回忆起来。
“那就对了。”
一时无话,我们只好碰响酒杯。这时正好秦子推门进来了,后面还跟着白果儿。秦子是公认的校花,上学时围着她的人就多,现在也是混得最好的之一,自然一进来就成了大家的焦点,即刻被团团围住。我们又坐在角落,她怕是没看见。白果儿倒是过来了。“啪”地一下砸在我旁边,沙发为之一震。又拿起我的杯子喝了起来。“渴死我了!”猛灌一口才说。
“这是……”牧奕欢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这个女孩。
“我来介绍一下,她是秦子男朋友的妹妹。”我说完,突然觉得好笑。牧奕欢也确实笑了出来。
“哪有你这么介绍人的,”白果儿嗔怪道。“我叫白果儿,不到二十的怨气少女。我会自杀哦!”
“也没你这么自我介绍的。”我说。真不知在她心里自杀到底是个什么概念。
牧奕欢倒是开心了,说:“还以为这同学聚会要多无聊呢,现在出现这么个小美女,有趣有趣。我叫牧奕欢,玉树临风……”
我打断他:“她还是个学生,你收敛点。”
“放心,我自有分寸。”牧奕欢拍着胸脯说。
白果儿好奇地看着我们,说:“怪不得你不给我嫂子表白呢,原来喜欢男的。”牧奕欢听完这话,一口酒差点喷出。我倒是对她的套路见怪不怪了。只是问她:“你怎么也来了?”
“玩嘛,学校正好放假,我去找我哥。我嫂子说她有同学聚会,然后我哥要跟来,接着……”
“牧奕欢!”白果儿话没说完,秦子过来了。
“嗨。”他们见面比我想得要简单。对牧奕欢,秦子没有过多地盘问,对秦子,牧奕欢也点到即止,他们就像两个高深的棋手,下着一盘局外人看不懂的棋。我很疑惑。
接着就在一起喝酒聊天,闲话家常。说是同学聚会,其实也没个组织者,也没什么活动,就是开场前有个自认为是领导者的家伙说了几句“时光荏苒”的套词,便就由着大家各种发挥了。喝酒聊天的居多,话题无非是你当年如何如何,我现在怎样怎样。还有几个唱歌的“麦霸”,估计对这个世界有颇多不满,于是就用歌声给其他人添堵。还有几个存在感几进为零的,无人问津也无劲问人,窝在沙发上沉沉睡去。
我们几个还好,一直听白果儿滔滔不绝的说话。和她比起来,我们这些妄图追忆青春的人仿佛已经很老了。期间秦子起身去洗手间。我确认没说什么错话。一会儿牧奕欢手机响了,出去接电话。我就和白果儿喝酒。
“哎,你信不信,他是我嫂子叫出去的。”白果儿说。
“又是你的直觉?”我问。
“可准了。你就不想知道他们说什么?”
“他们避开我们,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我笑着说:“他们以前也算恋人,总有点私话。”
“什么叫算是恋人?”白果儿问。
“情况复杂。一时说不清。”我懒得和她解释。
“那你不去我自己去。我最喜欢偷听秘密了。”白果儿俏皮地说。我看着她的身影,活像个没长大的小孩子。
靠在沙发里,我似乎有种重回当年的感觉。同样的人,同样的感觉,好像一切都没变,真好。但是我知道再也回不到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