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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乡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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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章

    阿顺向舅公递过鱼肉和白米,走到一边劈柴去了。柴刀是挂在木墙上的,把手磨蹭得斑驳不堪,刀刃倒是锋利异常,看来没少被打磨过。

    只见阿顺幼嫩的小手握着刀把,奋力劈砍,才把黑皮黄芯的木柴劈碎,没几下早已累得汗流浃背。

    “阿顺哟,你这小身板还是要多吃几年饭才能劈得动柴火呢。”阿顺舅公笑着取过他手里的柴刀。老人看上去虽然头发花白,体态佝偻,砍柴的功夫可是劲头不小。只见他紧握刀柄,举刀过头,行刀的痕迹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个半圆,木砧上的粗柴便应声碎裂。

    舅婆则刷过洗米,又去门前几分红土地上挖出几块肥姜,把皮削了,切成姜片。

    张育德走上前,取过一片地上的姜皮细细嗅了起来。

    只觉得那肥嫩的黄姜辣味辛冲刺鼻,直蹿脑门,多嗅几次,竟感到细细的汗珠从背上冒出。

    “好姜!”张育德不禁叹道。只见那阿顺的舅婆又取出生蒜、桂皮、山黄皮等物,研磨碎了,烧热锅子,取过韦家送来的肥熏肉炼出些许油脂,然后把那些辛辣的香料倒入锅子里。

    刹那间,锅子里冒出一股浓烟,熏蒸出香料浓郁呛鼻的气味。张育德只觉得脑门一紧,便开始打起喷嚏来。

    舅公与阿顺言语了几句,阿顺便取过蒲扇,行至锅子前,将烟雾扇出家门去。

    “先生,舅公问你是否吃得辛辣。”阿顺一边摇着扇子一边问道。

    “这行医之人,遍尝药剂乃是常事,舌头倒是不怕辛辣刺激。尤其这几日天气湿热,吃些辛物可以除风祛湿,对身体也是大有裨益。只是我行走如此多州县,进过不少僚家,倒是从未见过那么能吃辛物的。”张育德忍不住烟呛,咳嗽起来。

    “先生可知为何?”阿顺笑了。

    “怕是你舅公舅婆依着你的口味,用些山里的辛辣香料,好宠爱他们的孙儿。”张育德拈着长胡须,笑着答他。

    “先生如何得知我好辛辣食物?”阿顺道,忽而又说,“我明白了,先生必是知晓我乃是桂北人士。”

    “哈哈哈哈,阿顺果然天资聪明。”张育德满意地笑了。

    “只是郎中说错了一点,舅公舅婆不是因为我的口味就迁就我。”浩源笑眯眯看着郎中。

    “哦?我猜必是因为你舅公有湿疾。”张育德那神态,像极了算卦的道士。

    “先生竟如此神通?”阿顺瞪大了眼睛。“噢!先生是名医,自然看得出我舅公的顽疾。”

    “哈哈哈哈,医术断诊用的是望闻问切。我这把年纪了要再望不出个所以然来,数十年的医术岂不是白学了。”张育德取过些柴来,为阿顺的舅婆添了。“只是湿疾难治,用着食疗的方法倒是不错。也难为你舅姥和舅姥爷忍受这辛辣之苦了。”

    舅婆对着张育德一笑,又继续炒着菜了。

    天色昏暗,菜肴也备好了。今日做了三菜一汤,三菜乃是蒜炒熏肉、酸笋焖鱼、蒜蓉空心菜,一汤乃是白花菜汤。白花菜乃是僚人山间的野菜,其味苦却清凉,烹制成汤即使不加鱼肉,汤中却有甘甜的鲜味,是一味清热解毒的食材。

    僚人家习惯在天黑前用晚饭,一来天色昏暗后须得掌灯,二来山间蚊虫甚多,摸黑不免不胜其扰。

    阿顺取了那黑碗,装上饭菜又给娘亲送去了。张育德向舅公舅婆施了一礼,坐在低矮的竹凳上吃了起来。

    没吃几口,张育德只觉得口腔中麻痒难耐,炽若嚼碳。舅婆下手竟如此之重。看那两位老人,却是不慌不忙,细嚼慢咽,倒是并不觉得辛辣呛鼻。

    阿顺走回房内,盛了饭吃了起来。看来也是饿极,夹起几块鱼肉便大口大口扒着饭,吃得甚是香甜。

    “这舅姥和舅姥爷或许年纪老了,味蕾衰竭,尝不出辛辣。阿顺你如此吃法,不觉得口内难忍热辣吗?”张郎中不敢再吃那鱼肉,只得盛了些汤水,拌在饭里。

    “先生笑话了,家父在世之时吃得比这个还要辛辣。由是在邕州城里,倒是有一种小小的颗粒,制成的菜肴辛麻无比,最是过瘾。只是多年未曾品尝那滋味了。”阿顺捧着碗笑了。

    “阿顺可知那是何物?”

    “倒是不知。更不知在何处可采摘。”阿顺眼中产出一道光。

    “那物件,名叫花椒。产自蜀地。此处虽少食用,但那花椒却是一味重要药材。所以在药房都能买到。”

    “山间可有生长此物?”阿顺问。

    “自然是有,只是山里的野花椒虽然难寻,倒比种栽之物辛麻数倍。”

    “那么药效自然也就更强了?”阿顺兴奋起来了。

    “你是想用那野花椒医治舅姥爷的风寒?”张育德笑道。

    “若能找到,便是再好不过了。”阿顺替先生添了一碗米饭。

    门外又传来熟悉的赤足声,踏着厚实的泥地,频率快得如同暴发的雨点。

    “是浩源小东家,不知老爷有何需要?”张育德自语。

    “我看他是来吃饭的。”阿顺走向竹柜,取了一个碗,又盛满了饭。

    “你怎么知道?”浩源跑进屋内,向先生行了个礼。对着阿顺笑吟吟地说到。

    “不是说要伺候韦老爷喝粥吗,怎么跑了过来?”阿顺递给他碗筷。

    “阿爸喝过粥后睡着啦,姆娘熬药没空闲做菜。”阿顺露齿一笑,那白牙竟在昏色中异常闪亮。

    “你可是说过即便如此也不来的。”阿顺不依不饶。

    “此处有鱼有肉,到底是经不过嘴馋。”浩源说罢,夹了几块熏肉。“如此热腾的菜肴我哪里还能等到明天?”

    “慢些。”舅公制止他。

    “啊呀!怎么这样烫嘴!”浩源哇一口把肉吐到碗里,只觉得嘴里像是有火焰烧灼,无数蚂蚁在爬动撕咬。“怪不得阿妈不让我来你家吃饭。”浩源急得在空中大口哈气,只是这辛辣胀得他又痒又痛。

    “你无福消受这好肉好菜了,还是吃点酸食便好。谁叫你偏偏今日来此,若早些告知我便不让舅婆做辣了。”阿顺用葫芦瓢舀起一瓢水,递给浩源。

    “看来这辛辣食物,只有你们能消受了。”张育德笑道。

    “我本以为先生从横州而来,吃食与我家无甚不同。”阿顺十分歉疚。

    “倒不是,桂中桂南受粤文化颇深,好食肥鲜,极少使用辛辣。反倒是桂北群山环抱,湿冷异常,亟需辛物御寒祛湿。”

    浩源就着榄果和酸姜对付了这顿饭,阿顺收碗清洗,舅公与舅婆出门沿溪纳凉。

    “也不知阿哥见着阿妈没有。”浩源望着漫天的星斗,用蒲扇扇着风。

    “先生若是无聊,我带先生去村中广场闲逛把。”浩源回身对先生说到。

    “如此也好。”

    浩源走到阿顺身边,帮他把碗放进竹柜里,然后带着阿顺和先生出门去了。

    僚寨里总会辟一块平地,中央立一根长杆,杆顶用长长的山鸡毛装饰。这小广场便是寨子里通报时事、年节群聚的地方。

    也不知绕过了多少人舍,引得多少只黄狗吠叫,三人来到村中广场。广场并无砖石铺就,只是干硬一些的泥地。四角各有一盏长明的灯笼,照得广场倒是不甚黑暗。

    中央立着的竹竿,越有三丈余,山鸡毛随清风摆动得晃晃悠悠。

    灯下麇集七八十个僚家壮汉,裸着上身,腰下穿着宽大的黑裤,赤足、散发、那些汉子个个汗流浃背,肌肉紧绷。手中的柴刀挥舞得呼呼作响,划开一道道锐利的风,把广场掩映在一片刀光之中。

    “这便是我们僚家的乡练,每日训一批勇士,三日一换。”浩源轻声对张育德说。

    “那便是村中约有乡练二三百人。倒是一派虎虎生风。”张育德叹道

    “僚家少年到了十三四岁便可打造柴刀,是时便需农闲之日的晚间到此训练柴刀战法。一直到自己的娃儿也生了孩子。”浩源有些羡慕地看着眼前的那些壮汉,他也想执着锋利的柴刀,挥舞长空,杀尽虎豹豺狼。

    柴刀战法。僚人步履深扎,腰弯似弓,一足踏前一足弓后。武备姿势摆好时竟只有半人高。左手护于胸前,右手横刀。目光凶狠,呼吸短促,身子随着呼吸有节奏地摆动,足部却丝毫不乱。

    团头一声令下,勇士呼声震天。左臂回收,右手极速挥刀向前,刀刃随腕翻转,灵活地变着方位。是时弓足如同利箭一般弹出,弓腰伸直,带着柴刀劈向敌方面门。同时脚下极速变换方位,一来让敌人摸不清方位,二来趁虚绕到无防备的弱点,趁逝再做劈斩。

    或因僚人个头矮小,迥异于汉家武学居高临下的上路功夫,僚人刀术重在以下克上,冲发如电,一招制胜,凶狠异常。

    “阿顺,到时候我们一起学柴刀,看看谁最先成为村里的第一勇士。”浩源抓着阿顺的手腕。

    阿顺看着整齐划一的柴刀队伍,也入了迷。

    “村里每家每户都要如此训练吗?”张育德问。

    “倒不是强迫,只是乡练乃是保卫村子的光荣勇士,邻村来抢夺土地或是山猪群来糟蹋粮食的时候,乡练就听从号令去了。先生瞧那乡练的头领,便是我阿爸的族弟,也是昌发哥的阿爸。他可是如今村里第一勇士,据说年轻时候同桂西第一的柴刀王学了柴刀战法,如今打遍桂西无人能敌。”浩源口中似乎有些骄傲。

    张育德随指向望去,只见为首的一人肤色黑黄,皮肤紧紧绷在肌肉上,眼神甚是吓人。他的裤子上都是灰尘,脚上起满了茧子,脚趾短小却结实有力,紧巴巴抓在泥地里。他每一次挥刀,眼睛都瞪得老大,钢牙怒齿,汗液四溅,像极了地府里的阎罗、南海里的夜叉。

    “有汉人。”一人在团首耳边悄道。

    那汉子目光与张育德对视,如同两道白寒,刺破空中,扎得人不胜胆寒。汉子将柴刀收在腰间,挺着胸膛向三人走来。

    “叔!”浩源迎了过去,他黑色的短褂子在他身后飘。

    只见二人在数步之外嘀咕,须臾浩源便带着汉子走了过来。

    那汉子虽目光变得和缓了些,身上却依旧散发着威风霸道之气,行至跟前,给张育德行了一个抱拳礼。

    “这位便是我族叔,韦天权。我安德村第一勇士,人中吕布。”浩源笑着介绍道。

    “好汉会说汉话吗?”张育德回礼问他。

    “不会咧。”浩源替他答了。

    韦天权用僚语说了几句,只听他句若惊雷,满面威严。

    浩源似乎有些尴尬,他不知如何翻译,只得站在韦天权身旁不知所措。

    “先生,韦叔先是谢过了您对韦老爷的救治之恩。又说这广场乃是练武之地,刀剑无眼,望先生无事不要前来,以免受到伤害。”阿顺在先生身旁翻译道。

    “是这意思,是这意思!”浩源笑了。“还是阿顺汉话流利。”

    韦天权说完,又抱拳行礼,转头走了。

    “只怕这壮士所说不为此吧。”张育德心中明镜一般。

    “其实他们不愿汉人来此。”阿顺对张育德悄声道。

    “这汉人不知包不包括阿顺呢?”张育德捻须一笑。

    “自然不包括,他们都把阿顺当做僚人。”浩源抢着回答。

    身后光影幢幢,挥舞着柴刀的僚人喷洒出淋漓的汗水,落在土里,蒸在风中。偶尔整齐划一喊出几句杀声震天的怒吼,忽而劈刀斩裂风声,又时镔铁叮当碰撞,隔着空气,似乎能闻得到金属划破胸膛那浓烈的腥。

    张育德不曾想到,早前僚歌婉转的汉子,褪下褂子,拔出腰间的柴刀,便如同鬼神附体的虎狼。凌厉的刀锋中,雄浑着一种蛮烈的魂魄,汹汹袭来,又汹汹散去。

    “先生,吕布既是三国第一悍将,怎的会死呢。”浩源问。

    “吕布虽有鬼神之勇,却乏谋少断,不听诤言。无德无信,三易其主而又亲手杀之。逞匹夫之勇却乏千万人之术。”

    “这千万人之术为何?”阿顺稚嫩的眼睛看着张育德的脸。

    “乃是兵家之术。”

    “难道便是孙子和孙武子的用兵之术?”阿顺又问。

    “然也。只是这孙子兵法被用了千年,早就被多少千古名将摸透了。如今只可当个入门的读物,要贯通这千万人之术,还得博览群书,还得通晓五行之道,还得融贯阴阳。”

    “竟是如此复杂玄妙?”阿顺忽的来了兴趣。

    “这阿顺,我要问的是吕布,你倒扯上了什么阴阳之术。这阴阳之术好学得紧,村北巫医,那是阴阳术的行家。找他教你,以后这天旱少雨时节,你就可以带着牛头面具施法求蚂神降雨了。”浩源取笑他。

    “阴阳之术可不是神鬼之术,那是一门大学问。”张育德望着天上的星斗,银光璀璨,似是人间无数英雄。

    忽地,落下一颗。

    “北斗落西南,天意?”张育德轻叹一声,带着阿顺回返。

    浩源作别二人,心中却是吕布神威。

    “僚人过继乃是寻常不过的事,莫说三姓,多少人物把桂西的大族都姓了个遍。这德又是如何,难道吕布三易其主便是失德,刘备那厮投靠尽天下诸侯却反倒是有德?难道汉人披在身上的那层虚伪的道义就那么重要?”他越想越不解,索性罢了。于是赤足飞奔,跑回家去了。

    又是一日尽头,这桂西的小山村,终于完全地安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