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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明满面惊疑,两个孩子也听得入神。崔九只怕吓到两个幼童,不好再卖关子,沉吟道:“这信是写给我那去世的糟婆子的。”
清明时节瑶寄对故人思念,东方明这才弄明白,原来崔九叔是要自己帮忙写一封书信烧给死去的结发妻子。想到这里,他不禁感同身受,联想自己又何尝不是有一肚子话要说与离世的妻子听呢。情之所至,眼中竟涵了一汪热泪。
“东方叔叔,你眼睛怎么红了?”偎在他怀中的果儿贴心问道。
东方明自察险些失态,忙用袖口擦拭干了双眼,慈笑道:“不碍得,东方叔叔经不住花粉,每逢春暖花开便要犯一阵眼疾。”
小子墨心里却明白父亲东方明从无什么眼疾,父亲此刻眼眶湿润,其中的苦楚他也能体会三分。每逢清明,村里人都要上坟扫墓、祭奠宗祖,唯独父亲从不拜祖祭亲,更不向旁人提及家中宗脉传承。小子墨自明事理以来,每逢问到母亲东方明或是独自流泪,或是哑口不提,总之从来不让他知晓。小子墨纵有千般委屈,每次也仅能哭闹一番罢了。如今他年岁又长了一些,深知父亲为养育自己不辞江上奔波、含辛茹苦。故而每次看到父亲伤感落泪,小子墨渐渐不再哭闹,反而伶俐乖巧了不少。
“唉!如今我老了,手上的活计也快干不动了,没有几年好光景啦!果儿父母亡的早,后来我那糟婆子也离我们而去了。还真不知道我这身子骨能不能熬到果儿她嫁人。今年我去城中请了一位纸匠做了些“京宵花银”烧给我那糟婆子,再给她去一封信,也让她在天之灵保佑咱们果儿快快长大才好啊。”崔九凝望着孙女儿哀伤道。
江边景色虽然晴美,但清明时节却总教人黯然神伤。这崔九说着说着竟声泪俱下呜咽起来。那果儿虽幼,竟似也懂了爷爷伤心之处,突然哇哇哭道:“我不要爷爷死,不要爷爷死!”
东方明更觉是自己方才擦拭眼泪,才招致这这一老一小痛哭流涕,悔不应该失态,忙放下果儿回崔九身边,好生安慰道:“九叔,您可千万别轻贱自己,村里一半人家的渔船还要靠您老去艌呢,否则谁敢入江行船?”
小子墨也劝道:“果儿妹妹,别哭了,九爷爷命硬的很。况且不是还有我和爹爹在吗,待会儿我和爹爹从江上打到鱼回来,让九爷爷给咱们做红烧鲫鱼好不好?”
果儿毕竟稚气未脱,一听说有鱼吃,立马破涕为笑:“我也要和子墨哥哥去打鱼!”
东方明忙缓和气氛道:“想来九叔就是福厚,我今天特意带了笔墨纸张在船上,本想在江上若有兴致赋诗几首,便可随手记录下来,谁曾想刚好被九叔用到。”
崔九却话锋一转,低声道:“听说现在朝廷兴文狱,写东西的儒生便少了,敢为百姓上书言事的谏官也少了。东方先生无意功名也好,喜欢笔墨诗文也罢,只是所写内容若不慎与那些罪臣之言暗合,怕是要被无辜牵连了。虽说咱们花溪村地处偏远,但当今圣上耳通目广,万望先生还是小心为好啊。”
崔九提到“朝廷”二字彷佛戳中东方明痛处。他心头一紧,暗想:偏远渔父尚忧国事,那些装聋作哑、只求自保的朝堂大员何以为臣?嘴上苦笑着答道:“皇上禁的是天下儒士之言,与我这个不求闻达的闲懒渔夫怕是扯不上干系。但崔九叔有事嘱托,便与我有莫大的关联,我一定当成自己的事来办!”
崔九听罢,不好意思道:“如今写东西的文人是少了,可纸墨却没贱价。我也是一时的心思,倒教先生破费了……”
东方明慨然道:“贱市之物,九叔不必在意,不过是些高头竹纸、草笔残墨,值不得几个钱。”说罢从船上取出了预先备好的笔墨纸砚和一张小桌。
崔九喟道:“不论儒生还是渔夫,也都各有各的难处啊!从前咱们花溪村天高皇帝远,日子过得还算舒坦。前年却冒出个河伯所来索要渔课,百姓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喽!”
东方明未接话茬儿,在小桌上铺开文房四宝,说道:“九叔,要怎么写,您说吧!”
崔九把心中积郁一五一十道了出来,东方明他的意思口吻,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祭文。待字迹风干,崔九谢过东方明正欲告别,果儿却吵闹非要留下。崔九视果儿为命根,岂容她稍有一丝风险。东方明也自知江上危险,自己无论如何也难以照看好两个孩子。两人一番哄劝,怎奈这小童就是不听。
终是小子墨之言最顶用:“果儿妹妹,你不和九爷爷回去生火烧饭,我和爹爹打鱼回来岂不是要干等着了?”果儿果然最听小子墨的话,立时应了下来,便跟着崔九一路蹦跳着回去了。
送走这爷孙俩,东方明内心一阵酸涩,想道:这崔九叔虽是个穷苦渔父,却是真性情之人。只可怜如今家中仅剩他祖孙二人相依为命。唉,怎么这世上一等一的好人都要命途不济呢!他眺望二人背影,止不住摇头叹息。
“爹爹何故又在叹气?”小子墨关切道。
东方明眼瞅儿子一片纯真心情宽慰,道:“爹爹不叹气了,咱们莫辜负了眼前这大好光景。”说完二人向船头走去。
此时忽听又有人喊道:“子墨他爹,拿了酒饭再走不迟。”
父子二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个村妇模样的丰腴女子,怀揣一个青布包袱,腰上拴着一个酒葫芦,朝他们急奔过来。那村妇面如春花,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她几步奔到二人跟前,把酒葫芦解开递与小子墨,又把青布包袱在东方明面前摊开,脆声道:“俺这里有两张饼,半斤牛肉,还有一葫芦老酒,你们拿去江上用吧。”
东方明略有尴尬,施礼揖道:“多谢大嫂……”
那村妇心直口快,皱眉嗔道:“别总叫俺大嫂,喒们都是旧相识了,叫俺翠屏便是。这饼是才做好的,还滚烫着咧,带去江上吃正好。这酒是今天新开的坛,味道香极了,你闻闻。”说罢,便把酒葫芦打开凑到东方明鼻前。
东方明脸光泛红,谢道:“大嫂一番好意,我们父子心领了,只怕…”他话未说完,就被李翠屏打断:“只怕什么?怕村里人瞧见说闲话,是也不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管他别人有什么想法。再说这里四下没人,能被谁瞧见?”
东方明赧然生惭道:“大嫂,我不是这个意思……”
“子墨他爹,俺本是北方人,你也是数年前才来到花溪村。俺亡了夫君,你又没了夫人,咱们可算同病相怜,与俺讲话何必要学酸丁腐儒吞吞吐吐?”李翠屏责怪道。
东方明俯首拜道:“大嫂与我父子二人恩情如山,若没大嫂当年帮扶,恐怕我父子俩今日还不知到何处流落。大恩不言谢,我东方明至死铭记于心。”
李翠屏扶起东方明,双颊绯红,道:“过去的事,提它作甚……”
东方明接着说道:“其实…大嫂的心思我并非不懂…”说到这儿,那李翠屏早已低头臊的不能言语。
二人正当尴尬难言、欲说还休之际,小子墨兴冲冲道:“婶娘的大饼,墨儿最爱吃了!”
东方明接话道:“既如此这吃食我们留下,待我们父子从江上回来,再去大嫂酒肆道谢。”
“这便是了。墨儿既然爱吃,俺便回去再准备几个菜,回头好给你们解馋。”李翠萍羞的面红耳赤,转身便走远了。
如此恩情,何以相报?东方明呆呆伫立,心潮翻涌。少时却见艳阳正悬,已到晌午时分。想是若再思忆下去,只怕又要勾起伤心往事,枉负了这良辰美景,便携小子墨上登上渔船,奋力一撑船篙,远离江岸,驶向中流。
江上往来者甚多,水流并不湍急,但微有冰凉。东方明自江边居住几年下来,练就一身极佳水性。他让小子墨在船头老实坐稳,自己却脱下衣裤,下江畅游一通。游罢跃身上船,直呼爽快。随后他挑了处僻静地方,洒下渔网,支上鱼竿。
东方明虽粗布草鞋的穿扮,浑身却散逸着书生之气。他眺望金光粼粼的水面,一边畅饮美酒,一边高声吟诵:“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好酒!好山!好水!好地方!”不觉诗兴渐浓,转身对儿子吟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小子墨脱口对出下句。他又连吟了几句,小子墨一一对答如流。
父子二人对诗嬉戏正酣,东方明望见一片春江山色大好,儿子又乖巧聪慧,不禁念起昔人故景,转而触景伤怀,一时情起便予东方子墨啁了几口酒喝。都言有其父必有其子,莫看这东方子墨小小年纪,喝起酒来却如父亲一般视酒如珍。良晌以后,他二人已将葫芦中美酒全部喝净,醉意上头,竟双双在船上酣睡起来。
待到东方明清醒来,早已不见了江上的点点轻帆,却察觉所乘小舟已漂泊至一处陌生水域,周遭景色亦是前所未见。他低头观看江面,本应清湛的江水非但浑浊不堪,更似渐变成赤褐色,更有一道道漩涡缓缓升起。
东方明神志正在游离,倏然觑见前方天际黑云压境、风雨欲来。天幕仿佛被割裂一般,黑白分明。这头乾坤朗朗,便如佳妙仙境;另一头却昏暗无比,犹似阴深魔府。他自知情势不妙,心中早有万分悔意:东方明,你当真该死!光顾馋酒,险些误了性命!
东方明一边唤醒了船头酣睡的儿子,一边拼命将船划向江岸。
“爹爹,这是怎么了?天如何这样黑?水怎么这样红?”小子墨被醒来所见惊吓,失声询道。
“墨儿,别怕。要变天了,咱们这就回去。”东方明不禁想起崔九叔曾向自己讲到,传说百年前这里的江水也曾变过颜色,其后三年之中,花溪村瘟疫一年,绝鱼两年,洪涝三年。这小小渔村几乎因此绝迹。他不敢再多想,只得拼尽全身力气划桨,江面却好似越行越宽,始终无法抵达江岸。
东方明万未料到那片黑云移速如此之快,顷刻间天空竟已全暗了下来。说来邪门儿,便在此时江上突然刮起大风,掀起狂涛怒浪。前方数十丈远水面兀的卷起一条水柱,那水柱旋转极快,且越卷越大,越卷越高,直入黑云。
“爹爹,墨儿怕!”小子墨一头扎进父亲怀中。
“墨儿别怕,你这样爹爹没法划船了,有爹爹在定然无事。”东方明虽能如此安慰儿子,却早已动心怵目、彰徨不定。小子墨此刻更不敢睁眼,只紧紧抱住父亲,身子蜷缩成一团。
巨大的水柱宛若一条直飞入天的水龙,于惊涛骇浪中奔腾咆哮,震天骇地。一条水龙本已让人惊为天象,哪知在不远处水面,轰隆两声乍然又窜起两条水龙,翻江倒海一般旋绕合进。水龙顶端虬曲交缠,合而为一并入穹苍。黑暗之中雷鸣电射,引来一片暴雨如洪。
这等奇观异象若有幸在江岸观望,倒不失为人生奇遇。然而其中一条水龙即刻就要吞噬东方明的渔船,他方把儿子搂抱入怀,水龙便将他们连同小船一并掀翻掳走。小船在半空中被撕扯的粉碎,淹没于阵阵光雷之中……
花溪村内,暴风雨虽然也是骤然而至,却在一夜间放晴。村民们聚在街市纷纷议论着昨日那场灾祸。
“你们知不知道这大雨冲走了江头老于家的茅屋。全家五口命丧黄泉,真叫一个惨那!”一人冲大伙言道。
“胡说!死了人确实不假,可那间破茅屋却不是叫大水冲垮的。”一个邋遢汉子危言驳斥道,“你们没见昨天江上的龙吊水吗?听说老于头前几日又捕了一条大鱼,当即回家吃了。谁曾想那大鱼乃是龙王爷爷的太孙,老于头一家因此迁怒了龙王,便被那虾兵虾将掳走了去。”邋遢汉子神秘兮兮续道。
“你这懒汉最爱胡诌,老于头一家都是多好的人,那年战事吃紧,村中的男丁都被征走,村里便闹了饥荒,若不是老于头给你口粮吃,你还能活到现在?”另一人鄙夷道。众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个个眉飞色舞。
村民们聊的正欢,东边突然跑来一个身材丰腴的中年妇女,见到人群便冲将进来,气喘吁吁问道:“哪位相公瞅见了东方明爷儿俩?”旁人一看,原来是村西酒肆的老板娘李翠屏。
一个毛头个子噗嗤笑道:“我当是谁这么猴急,原来是屏娘跑来寻夫了!”。
这李翠屏娘原本稍有家资,数年前携钱财随丈夫儿子打北方逃难,在这花溪村落脚生根,买下一间陋旧酒肆做起买卖。此处虽然僻远却邻接江水,偶有往来客船歇经此地,故而生意还能勉强维持。也便在那时,夫妻二人周济了怀抱婴儿、流离失所的东方明,让他们得以生活定居下来。
李翠屏素日只管经营店铺,丈夫则同当地人到江里捕鱼生计。一家三口本已过上心安日子,不曾想前年官府衙门派人收取渔课酒税,丈夫焦虑之下偏偏患上咳疾。期间李翠屏虽访遍附近医士,怎奈丈夫却久病难愈,匆匆离了人世。自己的小儿子本就不服南方水土,又似因思父过度,患上肺痨夭折了,仅剩她孤苦一身。此后李翠屏雇了个坡足残疾的小酒保将就度日。她即便自己如此窘迫,却还不忘帮扶同样艰难的东方明父子。
像李翠屏这种久在生意之人,自然与人招呼周全。再加上她性质豪爽,号为村中老实人打抱不平,小一辈人多敬她一声屏娘。她年纪虽大上东方明几岁,但鳏夫寡妇久在一起,难免有一二好事之徒非议。好在东方明处事一向襟怀坦白,对恩嫂李翠萍礼数周全,又在村中与人为善。村民中毕竟大数质朴仁厚,这一流言也就难成气候了。
却说当下李翠屏寻不见东方明父子本就心里焦躁,面前这个小子又在这里胡诌乱道,惹得她恼羞成怒,便抬腿一脚径直踢向那小子的命门。那小子“哎呦”一声惨叫,捂住裤裆倒在地上,叫苦一阵便急身逃了去。
围观者看得大笑,此时一个在人群外的渔父闻听有人正谈论东方明,遂挤进身子说道:“昨天我还见他父子俩在江上行船,本来我的船远远跟在他们后面,可还没来得急喊上话,他的船突然就没影了。后来我看这江上要变天便收了船,回到岸上却也没见到他们父子。”
“莫不是让水龙掳了去?”邋遢幽幽说道。
“别乱说,东方先生平日里和善的很,龙王老爷怎会和他过不去?”另一人替他叫屈。
“这可说不好,咱们花溪村世代捕鱼,谁知道捕到的是龙王老爷的虾兵蟹将,还是龙子龙孙?况且听说他今年的收成也不少……”没等这邋遢汉子把话说完,渔父蓦地瞥见了李翠屏,只见她脸色甚是难看,他忙向议论众人使了个眼色,道“都别乱说,这东方先生贪酒,说不定现在正在某一处喝酒也未可知呢!”
众人看到李翠屏神情越发呆滞,又觑见那渔父连递眼色,当下各自心领神会的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