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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奋进忽然又吐起血来,我看到金色的光如同水银一般的流泻下来,瞬间铺满了地面。他的光一明一暗的闪烁着,就好像是萤火虫,或是深夜远方的渔火。
“邢大夫…”男人的光伸手捞了几把,抓住了邢大夫胳臂肘那边的衣服,“我看不见了…”
“没事的,没事的,一会儿就好。”邢大夫安慰道,可是我能够看到他的整个身体的光都在微微颤抖。
“我想要妈妈…”男人像个害怕的小孩子似的。或许他就是一个害怕的小孩子,毕竟在他只有十岁孩童智力的世界里,或许此刻只感到无比的恐慌和无措,需要妈妈的保护。
“好,好,找妈妈。”邢大夫抬起头来,一直站在一边的人立刻上前去“哎,有什么事儿您吩咐?”
邢大夫抬着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舔了一下嘴唇说:“你,去找白大娘去,叫她去药铺等我。别碰任何人!不要接触任何一个人!不要接他们递过来的东西,不要跟他们握手,知道了吗?”
“哎,哎,好的。”那人忙点点头,转身走了。
“来,没事儿的…没事。来,告诉我哪里疼?”邢大夫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团纸来擦了一下鼻子。他盯着手中的那团纸看了几秒,然后扭过头去将它揣回到口袋里。
“我…看不见…白色的…”白奋进垂着头,低声说。
“白色的,是光吗?一点都看不见吗?”此时邢大夫居然还能记得拿出录音笔来,将它放到地上记录着两人的对话。
只有孩童智商的大个子将脸转了几个方向,没有目标的四处张望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怎么了?”邢大夫赶紧问。
“我听见了…声音。”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寻找着,“妈妈的声音…还有小鹿的声音…”
“爸爸…”他喃喃的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惊喜,“你去哪儿了爸爸…我好久没有见到你了…”
然后我就看到他的光似乎稍稍波动了一下,有几个小光点像燃尽的纸屑一般飞起,消失在空气之中。
邢大夫一低头,“呀!”的一下叫出了声。
我顺着他视线大概的方向看过去,就看到白奋进的光的手的那个部分少了一块,还有更多的光点在如同波纹一般地晃动着,一点点的散开、消失。
我看到有流动的光从他身上倾泻下来,像是血液。可是它们滚落到地面的那一刻便化作一片四散开来的光,然后如同蒸发了一般。我面前的地面上只有之前他吐的那一滩血留下的黑色印记,而却没有那些光留下的痕迹。
然后,他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手向上提了一下,或者是变得轻盈了。组成他身体的光四散开来,变成忽明忽暗的光点,如同聚散的细沙,纷纷散落着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无论我多少次看过这个场景,我的心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像是被攫住了一般,收缩得难受。我并不是没有经历过惨烈的死亡,我也上过战场,听过扣动扳机时的巨响。但是不是这样的,这样的死亡显得如此…美丽。化作光消失,一个个普通人就这样安静地消失在这平静寻常的光之中。
这时我有些担心邢大夫了。我看着他的光愣在那儿,依然保持着刚才扶着白奋进的姿势,一时竟不知道该干什么。
我看着他呆在那儿,跪在地上,沉默着,摊着双手。他在颤抖,浑身都在发抖,身躯如同在寒风中被吹得瑟瑟抖动的枯枝。
他沉默着,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然后——他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旋即又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已经68岁了的老人家手脚并用的又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外面跑去,还没有忘记捡起地上的录音笔。
“这不是流感…这不是…”他一边踉跄着,一边用支离破碎的声音冲录音笔死命地喊着,仿佛想要留下最后一丝证据:“这不是流感!刚刚…刚刚奋进来找我,他…”他发出一声压抑的从喉咙里面挤出来的抽泣声,说不下去了。
我看着他一路跑到大路上,就那样无措地站在路中央,前后左右都不知道去路。他先是沿着大路向前走了几步,然后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行,那边被封禁了。”然后又停下脚步来,掉头往回返了几步,然后又听了下来,如同没了头的苍蝇。
我听见火车的汽笛声远远的传来。邢大夫立刻朝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看过去,然后脚步开始往那里走。
我跟着他,看着邢仕明像是魔怔了一般,摇摇晃晃走路都走不稳地往一个树林密布的小坡下面走。这时另一个声音叫住了他:“老邢!”
村长老陈的光气喘吁吁地从旁边跑过来:“老邢!等等!他们说出事了,怎么了?”
邢大夫猛地停下了脚步,转过头来。我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听见老陈倒吸了一口凉气:“老邢,你这是怎么了?怎么这么多血啊…怎么了?”
“你得赶紧告诉岑晓他们,这个东西不是流感。人…人会消失。”
“你在说什么啊?”老陈简直听不懂他在说的话,“老邢,你先跟我回去,你在流鼻血。”
没想到,听到他这话,邢大夫立刻转身朝下面跑去。老陈一把拉住他,“老邢,老邢,你这是干嘛?”
这下邢仕明终于崩溃了,他蹲在地上,嚎啕大哭,捶胸顿足。“这个不是流感,这对不是流感!”他扯着嗓子吼道:“我错了,我特么的错大发了,我混蛋啊老陈!我对不起乡亲们!”
“白老大,他刚才…”
刚进村时的画面再次在我眼前重现。可是此时,那再不是两个陌生人之间的对话。我知道他们是谁,他们有过怎样的经历。邢仕明也许并不是最聪明的人,也不是最通情达理的人。他只是一个被命运耽误了一辈子的可怜人,拼命地想要抓住最后一点点自己虚构的现实。
在这个现实中,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佛手仁心,他是那个世界的英雄和精英。
我听见他的声音漂浮在望星村的空气之中,如同一只濒死的鸟,扯着如同快要崩断的琴弦一般的声音。他说:“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不配做医生——我对不起乡亲们啊——我不配做医生——”
然后我听见铁轨的方向传来一声巨响,邢仕明这一生的故事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