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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巅,断崖,极致的白光充斥一隅。
法阵之内,阎小楼面无人色,筋骨一软,扑通一声便跌坐在地。
噙着满嘴咸腥,少年略显迟滞的抬起脸,心头惊悸不已。
险!真是太险了!再要耽搁片刻,咒法必成反噬,届时三魂撕裂,就是大罗神仙也难活其命。幸而他心志坚定,处置果决,九死一生之后,终得圆满。
烙骨已成,魂力凝成的小字隐于眉心,一种超乎血脉,几近共生的奇妙感觉油然而起。
阎小楼头皮一酥,仓促间无所适从,竟赖在地上、慌里慌张的往后蹬了几下,随即皱着眉头,轻咦了一声。
白光渐趋收敛,行尸重现人前。
同样是在起尸诀下走过一遭,对方可比阎小楼潇洒多了。经此一厄,不仅毫发无伤,反而有枯木逢春之象。容光焕发什么的也就不提了,偏偏连散大的瞳孔都归于清明,怎么看也不像是死得不能再死的死人。
阎小楼爬将起来,小指微曲,探手在他眼皮子底下晃了晃,而后猛地插其双目。
就是这样,对方依旧如一潭死水般波澜不惊,活人该有的、完全下意识的反应是半点都不存在。
两根指头杵在半空,阎小楼偏过头,斜着扫了他一眼。
所谓“行尸”,论修为,大抵与先天境相当。因其魂魄不全,神思不明,一旦放松钳制,魂力外化,双眸势必混沌不堪,能分出黑、白眼仁就不错了。
如他这般,残魄初定,目光便澄澈见底的,简直超乎阎小楼的想象,一时间不免有些惴惴不安。
正愀然无绪,一阵强风倏忽而至。
阎小楼被带了个趔趄,大袖一挡,闪身躲避的同时,胸口突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阴霾笼上心头。
一口凉气哽在喉咙,眼神数度变幻,他最终还是咽了口吐沫,极是艰难的仰了仰脖子。
透过半透明的弧形光幕,只见重云如盖,一线天光直上直下,如利刃般割裂夜幕。
一眼,就一眼。阎小楼便被冷汗浸了个通透,全身血液几近凝结。眼底深处,是某种触及灵魂,比死亡更深的恐惧。
战栗着埋下头,他压着呼吸,身形随风一动,纵身跳下断崖。
片刻后,独立风中的阎春雨眼睑微颤,面无表情的抬起头。
一点暗光自下而上突入苍穹,狭长如竖瞳的天隙急速弥合,浓云翻卷,“呼啦”一下散去大半。
坠在肩头的威压莫名消减,他目光一低,慢慢的抬起手,前后看了看。
正当他打算将手掌覆在心口,进一步确认生死时,一种格外强烈、且不可抗拒的吸引力自背后传来。
他本能的转过身,抬脚就往下跳。
……
一场惊变之后,风波渐平,一路疾行、不敢有半刻拖延的白天官终于回到尸王谷。
一进山,就见众人正稀稀疏疏的围着一张用梧桐木搭起来的小床。透过间隙,隐隐约约能看见上面躺了个人。
尸王谷的规矩,不管是谁,死后皆不留尸身。神木,正是用来送灵的。
心脏骤然紧缩,白天官几步扑到床前,望着那张本该生动活泼、而今却只剩青白的脸,一口鲜血终究没有压住,扑通一下便跪了下去。
矗立床前,眉眼低垂的徐清风回过身,死气沉沉的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木然的转过头去。倒是离得最近的屠蛮搀了他一把,哑着嗓子,低低的喊了声:“三师兄……”
白天官眼圈一红,简直快咬碎了一口钢牙。
坐在门槛上的白铁成深吸口气,强撑着走到他身边,颓然道:“你大师兄呢?”
白天官脸皮一僵,有心实话实说,可看看神情憔悴、落拓的徐清风,便什么也讲不出来了。
沉默片刻,他紧握双拳,连头都不敢抬,昧着良心隐瞒道:“大师兄走得急,我没跟上。”
眼神微微一动,白铁成含义不明的点了点头:“小楼呢,你看见了吗?”
白天官皱着眉,略显讶然的抬起头:“弟子并未见过。”
“罢了。”
恹恹的吐出一句,白铁成走到床边,先是悲悯的端详了一下换过衣衫,仪容整洁的师侄,接着又小心的帮他拉了拉衣襟,以便更好的遮住颈间那狰狞的伤口,然后才轻吟道:“生生死死,不过寻常。老九,走好——”
待众人退开,白铁成单手一抛,一张符纸于瞬间化为一蓬火星,绚丽而又无情的洒落一地。
纯净的幽蓝色火焰刚刚腾起,便以不可阻挡之势席卷一切。
仿佛只在眨眼间,身前便已空空如也。徐清风徒劳的伸出手,指尖却连最后一丝痕迹都留不住。
季嵩年扑在贾登科怀里,“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生生死死,不过寻常。祖师爷看得开,他的这些不肖子孙却没那么豁达。
徐清风心如刀绞,双唇不断颤动,举目望天的同时,两行老泪纵横。
静立半晌,白铁成抽了下鼻子。调整过心绪后,忽然开口道:“把玉牒给我。”
悲伤正浓,众人一时都有些反应不及,白天官疑惑道:“师父?”
“玉牒,都给我交出来!”
心头冒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徐清风眉峰紧锁,不耐道:“师兄,你干什么?”
白铁成置若罔闻,语气愈发严厉:“我以尸王谷掌门的身份命令你们,交出玉牒。”
一旦抬出掌门的身份,就算是徐清风也插不上嘴。很快,连同他在内,所有人的玉牒都被白铁成纳入掌中。
摸着那一块块冰冷,却又带着温度的玉牒,白铁成神色凄然。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五指依旧猛地一抓,一十五块玉牒尽数化作齑粉。
“师父!”
“师伯!”
……
在一片惊呼声中,白铁成狠下心肠,决然道:“自此刻起,你等皆被逐出尸王谷,永世不得回头。”
“师兄!”断喝一声,徐清风正欲发火,可看到态度强硬,眼中却含着热泪的白铁成,最终只痛声道,“师兄,你这是干什么?”
望着崖下那座新坟,目光定在那行刺眼的碑文上,白铁成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凄怆道:“天一门折损过半,道门势必不肯善罢甘休,没了尸王庇护,我尸王谷不过就是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罢了。”
环顾众人,他露出一个疲惫却又慈和的笑容,温声道:“你们都是好孩子,实在不该为了所谓的‘传承’丢了性命。再说,我拘了你们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你们出去闯闯了。”
徐清风张了张嘴,本来是想劝劝他的,可话到唇边,却忽然转了方向,帮腔道:“师兄说的是。生生死死,聚聚散散,不过寻常。你们走吧!”
话音未落,哭肿了眼睛的季嵩年第一个冲上来,死死的搂住白铁成,哭闹道:“我不走!师父,我不走!”
白天官一撩下摆,双膝跪地。虽不言语,但态度同样坚决。
有他带头,其他人也跟着往下跪。
看着齐刷刷矮了一截的弟子,徐清风心中更痛,正要说什么,林三三忽然走到他面前,垂着眼,也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不阴不阳、不死不活的声音竟发着颤,哆嗦道:“师父、师伯,弟子不孝。”
一言终了,他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连看都不看,起身便走。
“老五!”
屠蛮最是暴躁,起身就要追他。白铁成一把将人拦下,抬手摸了摸季嵩年的脑袋,然后顺着他的后脑勺一路向下,按着他的脖子轻轻一掐。
将失去意识的季嵩年抱在怀里,他转过脸,招呼道:“老十。”
贾登科硬着头皮走过去,垂手道:“师伯。”
“老十,你为人本分、老成持重,小年又一向粘你。”将小家伙往他怀中一递,白铁成笑了笑,眼中尽是信任,“把他交给你,我很放心。”
托着小小的人儿,贾登科竟感受到了千斤般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寸步难行。
垂眼看了看那张皱成一团、满是泪痕的小脸,他咬着牙,郑重道:“师伯放心。”
点了点头,白铁成叮嘱道:“小年还小,天赋也好,日后别忘了帮他找个好去处。”
“是,师伯放心。”转过头来,贾登科哽咽道,“师父。”
今日一别,十有八九就是永诀,徐清风再是看不上他,到这会儿也只念着他的好了。
他这个徒弟,虽然修为不济,但品性纯良,性情温和,当真是挑不出半点毛病。
想着就因为他迟迟不能破镜,自己竟然就冷待了他这么多年,徐清风心中极是愧疚。临了临了,难得低了回头:“老十,这十几年,委屈你了。”
只这一句,泪水便已决堤。
贾登科将下唇咬得血肉模糊,却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连一句辞别都没有,也如林三三那般,一去,便不再回头。
连心头宝季嵩年都送走了,其他人终究拗不过白铁成,陆陆续续的离开了尸王谷。
拖延到最后,就只有屠蛮、白天官和徐清风依旧不肯离去。
将一根筋的屠蛮招至近前,徐清风道:“老五这孩子脾气拧,尸王又不知对他使了什么手段,我不放心,你跟上去看看。”生怕他不干,徐清风赶紧安抚道,“你若实在不想走,就带上老五一块回来。”
听到师父这么说,屠蛮便不再犹豫,灵识一展,痛痛快快的追出谷去。
屠蛮走得干脆,徐清风则牵起一抹无奈的苦笑。
老五心智过人,有他在,这蛮子一定回不来。
冷风漫过山谷,白铁成摆了摆手:“你们也走吧。”
没在意师兄口中的那个“们”字,徐清风依旧附和道:“天官,你师父是铁了心,你跪在这也没用,还是走吧。”
徐清风是在帮他,白铁成却不领情,强硬道:“你也走!”
轻笑一声,徐清风淡然道:“师兄,你知道的,我自幼入尸王谷,百多年来从未离开过,这里就是我的家。你让我走,我又能去哪?”
两人正说话,白天官忽然往前一扑,借着冲势闪到白铁成背后,抬手便在他颈间轻轻一切,随即将人揽在怀中。
“天官!”
徐清风大惊失色,万没想到他敢跟他师父动手。
白天官神态自若,条理清晰道:“师叔,既然尸王谷注定保不住了,又何必枉送性命?师叔、师父若有半点差池,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岂能心安理得,乐享逍遥?”
“要是我们都走了,道门找不到人,必然恼羞成怒。到时候,你们一个都逃不了。”
直视徐清风,白天官淡淡道:“师叔,你会看着我死而不出手相救吗?”
“胡说什么!”
嘴角一挑,白天官目光坚定:“师叔不会,我也不会!”
被噎了一下,徐清风权衡再三,到底还是在白天官的半胁迫之下痛下决心:“走!”
一个字,最终将尸王谷千年基业全数断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