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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有些灰暗,目之所及,一片茫茫。想必是前夜刚落过雪的原因,北风吹的极寒。
眼前的阁楼位于整个府邸的主院的北边,阁楼前是一条青石铺成的小路,因为大雪初霁,裸露出青石的底色。青石小路蜿蜒,小路的弯道处有绿树映着。沿着小路通往阁楼,阁楼下的红梅开得稀疏,枝头压着未落的雪,红白相映,煞是好看。
已是亥时,院子里早已被清扫过,下人也开始忙起来,不过脚踩在积雪上,动作很轻。
房间里,多是红木的家具。与后世的床不同,这个床更像是个宽敞的大柜子,有木制的顶子和侧面,床里侧还有浮起的雕花,窗前是青色纱帐。素池有些睡眼朦胧,也不掀床帷,懒懒地仰头看看窗外,扬声问:“几时了?”
“已经亥时了,姑娘可要起了?”说话间走进一个浅绿衣衫的女子,她端着铜盆放在一旁,虽是问句,却早知主人心意。自家姑娘是从不贪睡的。
素池掀开床帏,露出精致的小脸,把昨夜读了一半的书脚折好交给丫鬟,心里感叹。别人挑灯苦读为了读书,她倒好,读书先得注标点,注完都是半夜了。不过谁叫她带着前世的记忆,许多观点都先入为主,实在不能习惯古人不著标点。想起当初一睁眼,变成了蹒跚学步的两岁孩童,至今犹在梦中一般。
难得睡个懒觉,诧异地问丫头,“今儿个怎么没叫我起床?这个时候,怕是先生都在蚌居等久了。”说话的这位正是当朝右相素渊唯一的嫡女素池,她的丫头显然并不着急,熟练的挂起床帏,在向南的轩窗上轻叩几声,四名粉衣侍女纷至入内。流光捧着衣裳,流朔手捧妆奁,司扶收拾床榻,熟练非常。
浅绿衣衫的女子一边蹲着给素池穿鞋,一边笑着答:“谢先生嘱咐过奴婢了,姑娘近日功课多,晚上一定睡得晚,今儿不必早起了。何况今儿个是冬至,不必去蚌居的。姑娘只要不误了晚上国公的宴席就好。”她未说出口的是,何况这府里谁不知道,老爷对姑娘有求必应,就算是迟到了谁又敢多说什么?
素池这才注意到东榆手里拿着的可不是平日的衣裳,竟是一条正红色半臂,下身是水粉色的长裙,腰间和挽纱上绣的同色的桃花,这正是北宛贵族女子参加宴会的标准装束。
北宛虽然源于汉人血脉,可由于地处荒芜,多年来北宛由于善骑能射,兼并了北方许多小国,又长期奉行合纵之术,世代与外族通婚,因而血统混杂,贵族子女尤其有胡人特征。平日常有人胡服毡帽,只是一向以礼仪之邦自居,故而每次宴会仍是汉人装束。
绿衫女子把一枚浅粉芙蓉玉钗插进素池双髻,素池坐在镜子前,由着侍女服侍,“东榆,先生几时回谢家的?是昨夜还是今早?”
绿衫女子名叫东榆,是当年素渊亲自为爱女选的侍女,东榆虽年不过十三,却沉稳伶俐,挑剔如素池也挑不出错处。作为姑娘的管事大丫鬟,东榆的消息显然很通灵。“谢先生昨日被姑娘在蚌居缠的晚了,本要连夜回去的,后来老爷传话说,冬日天寒,先生又身子弱,若是不嫌弃,可在素家过冬至。先生怕是不好推辞,便只能留下来了。”
素池显然不信,谢彧是什么样的人,她最是清楚不过了,怎么会因为天寒怕冻连冬至这样的大节都不回家。不过豪门大户,最不少的就是龌龊事了,何况谢彧不愿回的原因,素池也心知肚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素池显然不打算多问的。
作为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她对于东榆的话的重点在于那个“缠”字,当下便不满起来。“我哪里有缠着先生,分明是先生见我好学,倾授之意太过热情,故而难以推辞。”
东榆笑笑,也不打算与自家姑娘争辩“是,是,我可没看到姑娘胡搅蛮缠,都是谢先生的过错。”
“呀,东榆你好大的胆子,你竟敢评判金陵城里第一才子。”闲来无趣,素池倒是打趣起自己的侍女来。
素池的西席先生谢彧,字别川,出身平城谢氏,作为百年大族,谢氏一直是天下读书人的榜样,这位素家嫡女的老师是谢氏现任家主谢珪的长子谢彧,字别川,少时就是金陵城的颇负盛名的富贵公子,素有金陵第一才子之称,他的诗赋华美精悍,连素家家主素渊都赞“别川一字可千金”。只是传说这谢大公子身体孱弱,又不爱仕途,素家家主爱其才遂上门请其亲授其女诗书,素渊意切,谢彧难辞。
素渊对谢彧礼待有加,这话哪里是东榆一个婢女能否定的,但这话也不能传出去,姑娘的丫鬟质疑姑娘的先生,被别有用心的听到了,还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了。东榆大喊冤枉,“奴婢哪里敢质疑先生,先生若非大才,哪里做的了姑娘的老师?”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这话不止赞了谢彧,更是捧了素池,素池也不拆穿,做出十分受用的样子,至少东榆见到了自家姑娘的梨涡,暗叹再怎么聪慧早熟,毕竟是个九岁的孩子,是孩子都是要哄的。
既然“不小心”睡过了早膳时间,素池又没有早午餐的习惯,素池干脆去见爹爹。
此刻素渊正在书房与谢彧对弈,书房四角里都燃着银丝碳,两人坐在榻上,中间摆着一张矮几。主人素渊跪坐在矮几东边,着浅棕色常服,腰间配着一串白玉环,打着红色的璎珞,坐姿随意。又因为面容白皙,年逾四十的他蓄须多年,颇似北魏名士。
谢彧虽然盛名在外,只因他成名太早,其实还尚未及冠。谢彧身穿白衣,按着主东客西的规矩坐在素渊对面,他面容沉静,眉目清远,举手投足间自有百年氏族的高贵优雅。素渊习惯执黑先行,又不愿意欺了后辈,于是让谢彧三子。
两人正在思索间,一个青色长衫的男子在门口沉声说,“国公,姑娘来了。”
素渊又落下一子,还未发声,素池已经跟着青色长衫的男子进来了,她的侍女流光与流朔侯在门外。青衫男子看了看素渊,面有愧色,只是低头抱拳。素渊已是心下了然,也不生气,只是挥挥手,笑着:“桑榆,下去吧,无妨。”
待到青城抱拳退下,素渊就开始教训素池,“越来越任性了,爹爹的书房,都敢乱闯了?还有没有规矩?别川见笑了,我这女儿,实在顽皮的很,别川费心了。”最后一句明显是对谢彧说的。谢彧没有及冠,本来不该称字的,只是谢彧成名太早,便早早取了字。
谢彧也是明白人,桑榆是素渊的护卫首领,多年来经历多少刺杀都不在话下,哪里能拦不住个小姑娘,虽是素池仗着宠爱,到底是经过素渊默许的。谢彧似有所思,手上的棋已经停了,“姑娘天真率直,本性淳朴。”
“别川可不必给她留面子,这丫头蹬鼻子上脸的事做得多了,该好好管教才是。”素渊嘴上骂着,脸上却是一片笑意。
素池可不依,当下就挽着素渊的袖子“爹爹这么大的脾气,莫不是输了棋不痛快吧?”
素渊也不解释,棋子尚在手中摩擦,只是含笑看着她。素池这才敛了笑意,弯腰行礼。“见过爹爹,见过先生。”
素渊才满意地抬手放过她,转头对谢彧说,“看来今天这棋也不必下下去了,都怪阿池扰的。”素渊向后坐了坐,推开了眼前的棋盘。
谢彧起身拱手,“国公精于棋艺,晚辈佩服之极。”
素池这才看棋局,一时间竟然被这精妙的棋局震住了。黑白两方各不相让。黑子呈攻势,杀招暗出;白子呈防守之态,寸土不让。这才后悔来得太早,没能看完这局棋的结局,实在遗憾。不禁心里腹诽:若是爹爹想下,自己又能妨碍些什么,左右不过是个借口罢了。这才觉得谢彧的话说得精妙。
素池还盯着棋局,女婢已经上茶了。
“听说你昨日跟别川在蚌居争吵了?”看着素池紧紧盯着棋局,素渊抬头问她。
对于自家爹爹敏捷的思维,素池一向是难以望其项背的,慢了半拍的她尚在眼前棋局的思索中,就听到谢彧在替她答话了。
“国公误会了,并非争吵,只是教学相长,互相探讨罢了。”
素渊本是随口一问,听谢彧这样说,倒是来了兴致。
谢彧却不答话了,只是低头抿茶。素渊便笑笑看向素池。
素池平日里不怕素渊,却招架不住素渊一贯高深莫测的笑容,只好如实答,“倒没有什么,只是昨日先生讲到《采薇》,顺带提起孤竹国王子伯夷、叔齐采薇而食的故事,先生说两位王子为了忠诚和节义隐入山林,不畏强权、高洁自傲,受后人敬仰。”
素渊并不买账,“然后呢?”
素池本来想搪塞过去,无奈只能接着往下讲,“我与先生意见不一,我只是觉得,从前商朝是国,周武王伐纣之后也为周朝君王,伯夷叔齐缘何厚此薄彼?既然能接受商君不仁,怎么偏偏不做武王的殿下臣?”
素渊楞了一下,眼里有些欣慰,说出的话却并不赞同“伯夷叔齐的谦让与忠诚是流芳百世的佳话,连孔圣人都赞叹不已,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丫头如此谬论?”
素池并不认同,何况她心里更认同的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抬头便反驳“忠诚固然可敬,但是轻言生死对不起生身父母,如此愚忠亦愧对天下百姓,更何况平日里那些孺子大谈黎民福祉、天下社稷,关键时刻还不是只在意帝王谁家?商君无道,哀鸿遍野,又有何人理会?”
虽然早知女儿自幼早慧,想法别致,素渊还是被素池的一番谬论心下震惊。他心里暗叹,这哪里是师生二人意见不一,分明是角度不同。谢彧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称赞伯夷叔齐谦恭温良、忠君爱国,这也是后人特别是读书人一贯的看法。而素池居然句句批判,虽然想法不成熟,却与他的心思无端契合。素弋这一角度足以让人心惊,素渊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平日里言传身教了太多,才使得素池小小年纪,总是显出不合年纪的少年老成?
素渊早年也是放荡不羁的性格,再加上一直很骄傲女儿的举动自专由,倒不介意素池语气里的不敬之处。只是唯恐他学了谢彧的针砭时弊,犀利尖刻。眼下素渊也不多说,只是又聊到棋局,“你既对棋感兴趣,改天我好好教教你。”
素池前世没时间研究这些高深的玩意,无奈闺阁太无聊,她平时看素渊对弈,实在眼馋的紧。可是谢彧平日很好说话的人,就谈起教她下棋一事,怎么都不松口。只是她缠的紧了,谢彧才讲上小半个时辰的棋经,最多让她看他们下棋,素池虽然聪慧,却也只能说“看得一手好棋”。这下得了素渊的准令,自是心满意足。
三人又聊了一会,直到桑榆进来请示,明显看出素渊有公务在身,谢彧眼神暗了暗,随即请辞。
素池跟着谢彧走出素渊的明院,素池刚踏出院门,流光体贴的递给素池暖壶,素池却不悦地看着流光:“怎么不给先生也拿一个,先生的院子还远,快回去给先生拿一个。”
素池带着丫头来明院之前,并不知晓谢彧也在这里,素池一向对下人和善,少见这样当场发作,流光心里有些委屈,自顾自的回去照办素池的吩咐。
流光走后,素池回过头看身后的流朔。流朔只是低着头,走得极慢。
谢彧也不作声,也不道谢,似乎素池刚刚交代的事与他无关,只是随着素池一路往前走。谢彧的性子很是好静,平常在蚌居,一个人读书,也是不许人打扰,练字都能练上半天。他虽然给素池作了两三年的先生,平常两人都是沉默居多,不过素池倒是极享受这份安静,这偌大的国公府,多说多错,这份安静到让她无端安心。不过今天她心里装着事,还是先开了口“先生,方才······”
“方才的话你说的极好。”谢彧似乎并不诧异她这么问。事实上谢彧对这位素家家主唯一的嫡女心情也是很复杂的,他在谢家的地位很是尴尬。满腹才学却因着谢家自持清贵不能入仕,空有第一才子之名实在有些像笑话。这个时候,他是感激靖国公的橄榄枝的,谢家虽然各地设有书院,家族中也不乏慧眼识珠之人,但谢家看重的大多是些年轻学子,加以调教,希望能金榜题名。金榜题名的毕竟是少数,何况金榜题名的大多在低阶官位上一熬多年,能真正一展才华实在太少。他的身体,未必能等到那个时候。
而素渊身为北宛朝靖国公,又是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位靖国公年轻时潇洒肆意,却扶持原本毫不出彩的宁湛一路问鼎皇位,其手段之强硬可想而知。谢彧心里隐隐觉得,进了素家或许有更多机会才是。
“如此我便放心了。”嘴上答着放心,素池心里却并不放心,对于素渊的问话,素池是有些忐忑的。
谢彧并不介意他的言辞谨慎倒被素池理解为敷衍。他心里有他的考量。方才素渊问起,他心下一惊,平日虽知素渊对这个女儿宠的过分,也料到这靖国公府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国公,却也没想到蚌居一个小小争执都能被日理万机的国公问起。况且国公请他教的就是诗文,平日国公言语中也暗示过“史书多阴谋晦暗之事,阿池年幼不宜听。”
只是这位国公嫡女并不好诗词,他讲解《诗》,未想到她对这个年纪的女子都热衷的小雅兴致缺缺,他费心许多仍是不见其效,反而喜欢听枯燥的《国风》。开始他只觉得这姑娘年纪太小不懂风雅之妙,后来发现她不止读《国语》,连论语也颇喜爱。谢彧偶尔点播,才发现,素池绝非叶公好龙,她虽想法偏颇,却见解独特,对史书地理也是兴趣颇浓。他闲时无聊也常常讲起历朝正史,金陵旧事打发时光。不过他并不希望国公知晓,幸好素池总推说是诗文中的典故。
最重要的是昨日结束对话的是素池感叹,“君无道,臣无术,则士罹难,女联姻。”素池这句话实在太令他心惊,想起素女与皇室代代联姻,他沉思良久,缄默无语,此时此刻,望着眼前稚龄的女子,脑海里突然冒出金陵城里传唱多年的一句歌谣:“宁家的天下,沈家的钱;素氏的女子谢家的笺。”
宁家是天家,尊贵无与伦比,沈家是天下第一粮商,私底下还贩着私盐,一向有富可敌国的说法。谢家子弟多好诗书,又喜爱风雅之事,文思泉涌之际便记在书笺上,书笺轻薄不易保存,常被人拾到传为经典。而素氏一向是权贵之家,历代家主都是朝堂肱骨,遗憾的是素家向来子息单薄,尤其本家最甚,就连现任的国公嫡子素岑也并非国公亲子,而且因为国公无亲生兄弟的原因,素岑不过素渊五服之外的侄辈,素渊少年出京历练,与家族子弟并不亲厚,素岑虽是过继在素渊膝下,但他过继的时候也不小了,况且素渊尚年轻,什么时候再添个男丁也未可知,而且素渊待他只是和善罢了,谈不上什么父慈子孝。最有趣的是素家的女儿个个聪慧,且明达知礼,一向是北宛贵族上层女子学习的典范。素氏代代遣女入宫,当今宠冠后宫的皇贵妃也是素氏所出。
难不成,素家的女子个个天生神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