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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戴公府上。
一方小室中,少年着一身白衣,低头冥思。这少年虽是右手拄头,那棱角分明的额头却仍旧显眼,但是更为显眼的却是少年印堂眉心间那一股若有若无的黑气。
若是再有些下山的自称道长佛陀见着了,估计又是得说出一番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语来,什么短命相啊,什么什么生不逢时啊,等等。
“吱呀”
雕刻着蟠桃云纹的木门被一下推开,一道挺拔的身影大步跨入房中。
“秦方,有消息了?”面容瘦削并生长髯的中年男子颇有些着急地问道。
“是西梁那边来的信。戴叔,您自己看看吧。”被唤作“秦方”的少年将手中玉版密信在空中一甩,戴笙两指一并,轻松夹住。前者趁着这个空挡,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
玉版,自蜀中出,因纸色白而质坚,被文人士子奉为至宝,遂有了“玉版莹润如真玉”这般美誉,是作笺的上佳之选。
“龙泉?干什么?他为何要去拔龙泉?”束发长髯披麻布衣的戴笙看了寥寥几眼便已知个中含义,只是不知这酒疯子为何要去拔龙泉?!绕是他戴笙养气功夫之好,也不得不又惊又气,就差没开口骂娘了。
龙泉谷,素来是天下凶地。据说那地方邪气的很,谷中上万剑,埋于剑山之上,长年寒气森森,犹如死地。常人入不得龙泉谷,曾有山野樵夫不信邪搭伴进入龙泉谷,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一行五六人,不见一人归。只有不得已路过的商贾半夜舟车劳顿听见谷内传出阴物嚎叫,令人毛骨悚然。即便是卓尔不凡的武林中人,没些个斤两也是不敢踏入这有如生命禁地的龙泉之谷。
其实史记中的龙泉谷并非如今景象令人谈而色变,非但不是什么凶地,反而是一处自成一派的洞天福地。龙泉之所以出名,只不过世上有名剑,其名叫“龙泉”。
“能把刘伶引去‘拔龙泉’的,也就只有那个老神棍了。”秦方捋了捋眉前发丝,眼神阴翳道。
少年面容颇为清秀,隐隐间有女子相,生得一副丹凤眉眼,让人一眼便惊为天人。
“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当年姚三江弄的这一出戏,坑了多少人!”戴笙说了一句连秦方都摸不着头脑的话,而后愤然转身离去。
玉版纸从空中滑落在地,却未惊起一片灰尘,一如世事浮沉变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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藤茶,酌颈杯。
“这秋高气爽的天气,喝这清凉茶貌似有些不合时宜啊。”秦方缓步走入凉亭,大大咧咧坐下,端起“颈杯”一饮而尽。
“这不都是为了给你消消火呐。秋高气爽,既是清凉,也容易藏纳火气。”长髯戴笙将黑砂壶放在一旁,从袖中“捉”出一个锦囊。
“呦,戴叔,又想祸害哪位朝廷命官了?”秦方接过颇为精美的锦囊,拆开了看,眉头骤然拧紧。
“这些人是……”
“算是我托你办事。”戴笙端起颈杯,一口一酌道。
“洞玄山庄?这不是几十年前就烟消云散连,后人都被朝廷一并斩草除根了的所谓‘乱臣贼子’么?”
“并不算是。当年我留了他们一条生路,只不过不知道如今‘洞玄’陈家还有几分香火,想要你去替我看看。”戴笙低着头喝了一口从江南水乡运到北地永安城的藤茶,微笑道。
秦方扯了扯嘴角,不禁一时间头大如斗。常人这么笑倒还算正常,你戴笙这般笑了,那可就真是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了。
大唐能一气吞五国,并中原而为一,大部分都离不开这些绣口一吐便是半个天下的文臣书生。所谓武夫杀人不过抬手起落间,而文人杀人,不过说几句话,做几个动作罢了。试问谁人能单枪匹马生生将三座富饶之城在几日尽数屠戮一空?
就算是天下公认武夫之首“林一鹤”,也一样是要摇头的!
布衣之怒,虽非免冠徒跣以头抢地,但也不过血溅五步,想要天下缟素,难如登天。
文士一怒,可教你烽燧尽燃,国号不存!说是流血漂橹三百里,也丝毫不过分!
大唐最初吞下的北魏、东越和天池三国之中,就有两国之祸是于眼前这个从来不苟言笑却又平易近人的长者之口。
“亡国宗族,男则杀尽,女则圈养”这种极为惨绝人寰的绝户策,也就只有这人才说得出口。之所以放过些许女人,还是因为顾及了一些将军藩王的小算盘才有的“退步宽限”。否则,举国之内,皇室死绝。就连一些事先被流放的皇子皇孙以及暗棋,都被这人一手连根拔起,用唐刀削去了头颅,挂在城楼之上示众。
“得了,戴叔你还是一本正经来的好,这笑得我渗得慌。”秦方收起锦囊,揉了揉眉心道。
“呵呵,怎么,终于感觉你戴叔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魔头了?”戴笙一声调笑,接着轻轻一叹:“哪怕我戴笙真是个魔头,也不会像姚三江那般,连自家人都算计。”
“你说老神棍是不是受了那个什么姚三江的蛊惑,这才把师父引过去?”秦方摩挲了微微有胡茬冒出的下巴,眼中吐露出心中的不平静。
“不排除这种可能。不过照着那个以天地为棋的真正大国手的性子,是不会去找你师伯的。好了,收拾好东西,准备启程吧。”戴笙起身离开小凉亭,不忘拍了一下秦方颇有些纤弱的肩膀。
“你都知道了?!”秦方被吓了一跳,顿时翻身而起道。
“那不然给你锦囊作甚?”
声音从远处传来,一天秋高气爽,秦方却感觉有些异常的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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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这可真是孤家寡人了。”清秀俊美的少年,眼下却是灰头土脸。
一方小室中,搜来刮去也不过一个书箱,甚至连书箱一半都未曾占去。
这数尺见方的小室在偌大戴公府,实在是不起眼,说是沧海一粟也不为过。秦方被师父刘伶送到戴公府,刚开始一些丫鬟都找不到这间小室,经过数日熟悉,这才能熟稔地为这位贵客担负起居大任,丫鬟们不见则已,一见这位主子就慌了神,这世间怎么有这样俊俏的男人?
并非是戴笙小气,不肯给一间更大的房间,实在是自己这个老友的要求,还搬出了他这辈子都说不出的几句“大道理”,什么“人生于世,不过立锥之地,不必多求”之类的,让戴国公是无奈哭笑不得。
秦方除了一些零碎银子,就只有一个剑匣放在床头,连这一身素白衣衫都是戴笙出的钱,叫丫鬟买了整整五套黑白衫,皆是上等江南绸缎,白二黑三。
这一晚,大唐国都永安,依旧是一派安静祥和之景象,而坐落文臣大街的戴公府,却是少了许多生气,变成从前那般模样。丫鬟们还在嬉笑打闹,浑然不知那位让她们一见倾心的戴公远房侄子已消失不见。
路过一酒馆,一袭白衣缓缓走入。
酒馆临近傍晚,客人倒是多,也亏得是有那么多的酒桌,要不然都得买酒回家喝了。
酒馆掌柜的正跟人讲着一些近来的江湖事,讲得那叫一个唾沫横飞,秦方连着叫了两声这才意犹未尽地作罢。
掌柜生得肥胖,似乎一身华服都不足以包裹住他的富态,走起路来一步一颠。这与那些宫廷妃子的一步一摇形成鲜明对比,秦方不禁莞尔一笑。
掌柜一瞧这位,衣着不凡、举止有礼面庞更是俊美无双,心中不禁惊道哪里来的名门将种?这可不能怠慢了。
秦方要了一壶酒,就随便找了一桌靠窗子的坐下,将书箱摘下,放在一旁。
正是长街浩荡,有一骑自街尾出,烈烈驶过身旁,绝尘而去。
在永安城敢胆大包天这么做的,还真就不可能是那愣头青。无非天潢贵胄之类,特别是其中跋扈者,恨不得让整个国都永安城都知道自己的存在,天天策马奔腾,与人游戏街头。
“嘿,这些名门世家的小兔崽子,就知道天天骑马到处乱跑,装什么风流!”隔了不远的一桌上,一个浑身肌肉虬结的黑髯汉子愤愤然拍了一下桌子。
“这要道风流啊,我看是那些能出口成章的文人名士才够格,一篇文章能引得天下人争相传抄,‘洛阳纸贵’那般,才是真风流!”与汉子同桌的一个青衣净面的年轻儒生摇了摇手中扇,笑道。
“二哥,你这可是胡说了,我看那江湖武林之人才是!”一个白面小生抢着说道,声音却是有些清脆之意。
秦方闻言微微一笑,这感情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妮子。
儒生笑着摇了摇头,面朝汉子问道:“刘树,你觉得我和三公子谁说得的更在理?”
“这……小的觉着……”正当名为刘树的汉子要吞吞吐吐的说出看法之时,那三公子轻轻一哼。
“小的觉着二公子的话虽然对,倒三公子说的要更为好些。”这句话既奉承了一句前者,更是合了后者三公子的心意。
青衣儒生用手敲了敲女扮男装的妹妹的,摇头无奈道:“你啊你,真拿你没办法。”
“特别是仗剑闯江湖,光是想想就是无尽的风流自在。”三公子眼中略微有些恍惚之意。
“江湖中,仗剑者不知凡几,真正能走天涯的,能有几个?除了那青笠剑翁和如今剑道魁首李无锋那么几个,其余的都不过是腰间悬着一柄剑用以自我陶醉罢了。”儒生喝了一口茶水,在外人看来,颇有一股子“指点江山”的豪气。
秦方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知道青笠剑翁可以称之为多闻,可要是说其他人都是自我陶醉,就难免有些以偏概全的嫌疑。秦方也不再多留,结了酒钱,走到这三人一桌,脚步顿了顿。
“刘伶不过是一个酒疯子罢了。”说罢,秦方背起书箱,大踏步出了酒馆。
三公子有些茫然道:“刘伶是谁?”
儒生看着那人背影,有些愤懑道:“剑翁原名就是刘伶,这人竟说他老人家是酒疯子?!真是不知所谓,狂妄如斯!”
秦方当然也听到这么几句话,只不过懒得计较,便一笑置之。
在他认知中,酒疯子一直就是酒疯子,哪里有什么可歌颂的。
天幕沉沉,月华初生,永安城门渐次关闭,一人白衣飘飘,施施然走出城外。
笺西来,白衣仗剑往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