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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前方韩总兵遣驿卒传信,请今晚宿翟城马驿。”
徐光启掀开车帘,见车外骑马并行的正是跟随自己学火器与算学的学生孙元化,便挤出一个笑容对其说道,“初阳,离驿站还有多远?咳咳……”
孙元化头戴大帽身穿交领直身,端坐在一匹鼻喷白烟的瘦马上。他生于万历九年,今年39岁的,是三角浓眉方脸,鼻梁圆而饱满,加上其魁梧身形,有止小儿夜啼的威猛。
“先生,您没事吧?要不让吴医官给您瞧瞧?”道是人不可貌相,孙元化却并非马大哈的武夫,而是松江府一个屡试不中的失意举人,知道恩师的身体抱恙,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他见恩师摆手制止,才俯身凑近回道,“还有五里地。”
已近六十的徐光启听后点点头,自年初开始练兵,加上又巡视边关,日夜操劳的他终于积劳成疾,多日咳嗽不止。他曾以此为由请辞,请另遣他人督河南军政,天子却执意不肯,而且还派来了一个叫吴有性的医官照料,让徐光启受宠若惊,只得抱病赴任。
徐光启扶着车沿,看着两旁护卫前行的军士,练这些兵让他费尽心思,见如今队列整齐,嘴角便自然上扬。
徐光启遵神庙旨在通州练兵,经过几番简汰,最终剩下两万七千人。此前已从这三万人中选出了两万援辽,余下的民兵经再次简汰老弱愚钝者三千,就是他带着南下的官兵了。
按制,两万人可分四营,用总兵一员,下设参将四名分统各营,可如今这四千人却派来一名副总兵--谢弘仪。
这些人只有五百骑兵由谢弘仪统领充作前哨,余下皆步兵。他们不仅精壮,而且装备精良,兵器来自皇城戊字库,身甲冠服来自乙字库,皆为天子特批。
军士都头扎缀有巾环的头巾;上身穿窄袖衬袄,外罩圆领对襟紫花布甲,腰束帛带;下身穿黑裤,胫部缠白布行滕(绑腿),脚蹬麻鞋。军士的武器或鸟铳、或弓弩、或单勾枪、麦穗枪。
徐光启在准备放下车帘前问孙元化,“后部辎重距离此多远?”
孙元化知道后面有五百人押送着皇帝赏赐给河南诸王的绸布和军粮等物,便引马向车靠近,恭敬的说道,“按脚程,他们今晚应该会驻金台马驿。”
驿站设在天下要冲,间隔四十到七十里不等,主要负责递送使客、飞报军情、转运军需等项,相当于后世招待所、邮局和高速休息区的合体。凡驿站到达之地,即朝廷政令及军队皆可到达。
各驿站备马五到八十匹不等,马匹分为上中下三等,各悬挂小牌注明等级,凭符应付。驿马夫置铜铃,遇有紧急公务者将之悬带马上,前路驿马专以听候铃声、随即供应。
全国水马驿站1036处(不含裁撤及万历十五年后增设),在保定府境内就有驿站9处。金台马驿在保定,而谢弘仪率领的五百骑兵组成的前军所在的翟城马驿则在庆都,中间隔着一个陉阳驿,两地相距一百四十里。
徐光启听后表有些吃惊,后面用牛马运送皆是重物,却只相据不过百余里。再一细想便恍然大悟,这次南下和以往靠役夫押送不同,全是兵丁,路程也就相差不大了。
……
日落之前,徐光启所带的几千人军士才抵达在庆都县城北的翟城驿站。
孙元化将身穿补獬豸[zhì]常服的恩师从马车上扶下来时,后面几两马车也陆续下来几人。
徐光启下车后正好衣冠,便赶到一个老者面前,做引路状,恭敬的说道,“刘公公,您先请。”
刘公公便是主天子选妃事的刘克敬,除此之外其身后还下河南‘采购’烟叶的魏进忠、奉旨监军并往福王府送御书的王宗等人。
刘克敬在六旬之外,身穿交领大红蟒袍,双手背负在身后,环顾一圈,见自己年纪最长,便不客气的领先而行。刘克敬所在的司礼监几乎等同于内阁,朝臣见了无不客客气气,所以众人也没有丝毫觉得不妥。
翟城马驿是一进院,门左有两排拴马桩,遮雨的屋顶已经大开天窗;门右立有高百尺的望楼,望楼四面开窗如斗,正有士卒身影在上晃动。因驿站很小,几千军士便在各自千把总的带领下在门外宽阔处安营、生火造饭,不提。
“谢总兵何在?为何不见出迎?”徐光启走到门口也没见谢弘仪出迎便问门口扶刀矗立的守卫。
守卫为徐光启所练之兵,单膝下跪行了个军礼后回答道,“回制军大人话,总戎去庆都县城运粮未归。”
“运粮?传本驿驿丞来见。”
按制,驿站设驿丞典邮传、迎送之事,不入流。凡舟车、夫马、廪糗、庖馔、裯帐,视使客之品秩,仆夫之多寡,而谨供应之;其钱粮开支及驿卒皆由其所在地提供。
“大人,小的们到时就没见到过驿丞、驿卒,而且连驿官都是小的们修缮的。”
“怎么回事?”
“据附近农夫说,本地马户夫役逃往顺天府了,驿丞因失职已被保定知府祝万龄逮捕下狱。”
徐光启知道驿递之弊,且天子两个月前的登极诏上便提到驿‘驿递疲困支应不给’,并命‘其过往官员人等不许勒要’。
时下,驿递之弊有驿递官员侵吞驿马料银、克扣役夫食银;官员滥用、伪造符验堪合,私自乘驿(见作品相关《印信:》);贡使横行,路过官员勒索驿站夫马,鞭打役夫;驿站协济银历年拖欠等。
驿递疲累有识之士皆能见,在嘉靖时海瑞和万历时张居正都做过裁革努力。其主要就是严法令,禁止无关人员擅用驿递;裁减冗费、合并多余驿站;坚决处罚犯令驿丞等等。但他们跳不出历史的局限性,各种改革只在短时间内起到了作用,依赖人治注定会人亡政息。
在场的人听后面色凝重,刘克敬叹了一口气,双手向上虚拱着对徐光启说道,“今上心系天下,屡有奇计,总督大人可将此事具实上奏。”
徐光启明白其中的诀窍,此时由外臣来奏明比司礼监出面更为妥当,便拱手到,“臣回去就拟疏,不知刘公公和诸位公公可否联名。”
刘克敬摇摇头,边进院边说道,“联名就不必了,内外还是分开的好。”
※
徐光启在自己的简陋房间写奏疏到一半时,谢弘仪便在屋外求见。
谢弘仪刚过四十,字简之,会籍人,本为万历己酉科(1610)顺天府武举解元,次年庚戌科会试会元,历任京操都司佥事、山西掌印都司、宣府上西路左参将,此前为神枢七营副总兵。
谢弘仪进屋行了军礼后起身,对徐光启回道,“末将来迟,请大人恕罪。”
徐光启从桌后起身,见正值壮年的谢弘仪头戴红缨黑盔,身穿银光铠甲,腰悬青鞘宝剑,脚蹬皂鞋,一副干练模样,便笑着对和自己同品级的下属问道,“征到多少粮草?”
“老米四十石,猪羊各一头,干菜一百斤,香油十斤,马草二十束,可供一日所需。”谢弘仪见徐光启面色由晴转阴,便接着解释道,“庆都县城周长4里,是个小城,编户仅8里,就这些粮食还是末将找城里富户购得,算上厨料等共银六十五两。”
一石约合57kg,米价在各地价格不一,时下在广东、江浙等产粮地一两银可购二到九石不等,到西北边陲的甘肃等地则每石约一两,在辽东更高,每石须银四两。
听完谢弘仪解释,徐光启便知道这庆都县城也就和紫禁城一样大,而编户八里即缴纳田赋的不过八百余户,人口按照全国平均每户五到六口,则不满万人。当然,因为投献、未成年不计算在内等原因,实际人口远多出此数。
徐光启想到,此行各人虽各有责任,却都是公差,沿途对驿站的滋扰自然难免,为免后部缺少管束,便对谢弘仪吩咐道,“那就在此扎营,等后面辎重抵达再启程。”
驿站最主要的弊端便是乘驿人员日益增多,‘法当入驿者,十无而三;法不当入者,十每八九’,‘自京官而及司道州县官,无不借堪合,夫役无不讨火牌,且有私牌私票’。
路过官员不管因公因私,都吃拿卡要,种种勒索手段层出不穷,使得役夫外逃,造成驿递系统无法正常运转。
那么驿站可以裁撤吗?答案是否定的。
驿卒最先采用的是‘先尽各驿附近去处佥点,如果不敷,许于相邻府县佥点’,且‘必以丁粮多者充之’,不仅免部分田赋,官府还给予口粮。后来私自乘驿渐多,采用雇佣方式,即由附近官府拨付口粮饷银,雇佣无业者充任。
后崇祯裁撤驿递,有识之士便言,‘驿递之设,贫民不得自食者赖之,裁之太过,将铤而走险’,比如李自成便是银川驿之马夫。
徐光启自然也不会因驿站有种种弊端就上书求裁撤,他现在想到的和海瑞、张居正等人如出一辙:以身作则,不私自乘驿;重申法度,整饬驿递;请减兵部堪合、火牌十之七;解各布政司库粮充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