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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州古朴的街道两边茶坊、酒肆林立,店门头各种幌子迎风招展,为店家招揽着顾客。道旁但凡有空余之地就有不少张着大伞,推着的小商贩,人群摩肩接踵,你来我往。街上各种口音交相合奏成一曲繁华,让人丝毫不会注意到孙传庭等一行人。
孙传庭和冯氏等一行人在沧州码头顺着人流游走,见新奇的玩意总会驻足停留片刻。每到陌生的地方,人们总会变得特别洒脱。孙传庭进士出身,身负才学,对路上所见新奇的置评总能一针见血,不顾他人像瞧傻子一样的诧异眼光。有冯文冯武两位冯氏带来的随从,倒也没人刻意欺生……
走着走着,孙传庭见娇妻眉目紧锁,和在船仓时俨然判若两人,不解的问道,“娘子,为夫都已经陪你下船了,为何还闷闷不乐啊?”
冯氏杏眼圆瞪柳眉倒竖,最后扭过头,说道,“没什么。”
孙传庭心想刚才还好好的,这又怎么了嘛,见旁边抱着孩子的小丫鬟瞧瞧做写字的手势,霎时明白。不理会冯文冯武憋笑抬头看天的样子,快走两步到冯氏面前说道,“娘子还为没能停宿德州之事生气吗?娘子息怒,为夫与两位兄长皆为男子,是担心冒然拜访寡居妇人,恐失礼数……”
“马夫人都年近五旬了,前往拜访一下又如何,亏你还自认为顶天立地的伟丈夫,为何见识还不如奴家一个弱女子?”
冯氏口中的马夫人便是邢慈静,在二十年前28岁时嫁与大同知府、原籍山东武定府(今惠民县)的回族人马拯为妾(马拯早有妻与子),先后生子天行、时行。
邢慈静为山东临邑人(德州临邑),生于万历三年,因马拯死于贵州任上,她便断发扶亡夫灵柩回武定安葬。后被夫家不容,不得已将长子天行留在武定,自己带着幼子时行回娘家居住。
邢慈静独自扶灵柩历尽千辛万苦才回乡,虽被婆家所逐,事后还是专门携幼子时行到京师给万历上书,请求抚恤。万历爷感念其遭遇,敬佩她的勇气,下旨追赠马拯为太常寺卿,此事在山东境内流传颇广,可以说是妇道楷模。
时下书香家女子皆习女四书,书中的女子贞德太遥远,远没有身边活生生的例子来的震撼人心,冯氏在郓城听说过后非常佩服其为人,便想到德州时前往拜访。可是不巧在德州时已近日暮,行程上不允许,而且当时孙传庭和吴有性、徐弘祖二人彻夜长谈,分享各自的所见所感忙的不亦乐乎,也就忽略了冯氏的诉求。
孙传庭赶紧上前连哄带逗,“夫人,相公错了。在郓城不是把多余的银子都给余兄办惠民药局了吗,其实为夫当时想的是,与其空着手去,遇难不能相助,倒不如下次带够银两,咱们也可以慷慨相助是不?下次有机会一定专程陪夫人去拜访。好了吧……”
“哼,马夫人一身才学,还要你接济么?再说,虽让你充胖子的,在永城就不说了,你也不是郓城令,还把银子差不多都给了那位余县令。这次盘缠若非奴家瞒着,家底非让你掏空不可。”冯氏想起往事也是一脸无奈,却没有生气,只是不吐不快,
冯氏见丈夫面色有些尴尬,接着拉着他,再次离冯文等人远些,低声劝解道,“相公,这些天一直没有机会和你说话,你以后可不能这样了。奴家不求你像戏文里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那样往家里拿钱,可也不能一直这样把咱家的钱往外推啊。要是你将来当更大的官,咱家还不得全出去要饭去啊。”
“夫人放心吧,为夫早已非吴下阿蒙。这几日与二位见识颇广的兄长闲聊之后,才知道这大明积弊不是我一人之力可以清除的。若要避免生灵涂炭,得今上自上而下变革,要比当年张居正更为激进的变法才行。”
“相公,张阁老……”
张居正虽寿终正寝,但改革还是以失败告终,最后竟落得一个鞭尸的下场。孙传庭知道冯氏顾虑,环顾无人注意自己,悄悄握了一下冯氏的小手,靠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据说今上才十六岁,为夫还年轻,有前车之鉴,为夫知道怎么做的。而且为夫也才七品的芝麻小官,还早呢,夫人放心吧。”
冯氏见丈夫心底的雄心壮志,虽然也很自豪,但总有种捉摸不到的缥缈,她见街上人来人往,知道不是说话的地方,便看着他的眼睛慎重的点点头说道,“我信你。”
“夫人,夫人。”二八年华的小丫鬟抱着孙世瑞,站在冯氏身后不远处对其高喊,“老爷,夫人快来看,这里有人卖字画呢。”
面目清秀的小丫鬟梳着双丫髻,不施粉黛,她身穿青绿交领短衫、粉红马面裙,此时正在酒楼前歪着头看一老一少旁边的一副行书。
孙传庭二人也折了回来查看什么东西让大字不识一筐的丫鬟为何会大惊小怪。酒楼名四时馆,有两层,在街十字拐角成扇形朝大街,共七间门脸。所出卖为沧州的特产沧酒,进出皆是衣着整洁华丽之徒。
他走到近前孙传庭就惊呆了,脱口而出,“澄清堂帖。”
《澄清堂帖》共五卷,帖明以前未见注录,据传是书法大家王羲之的作品,因该帖行笔稳健有力,通篇气势磅礴,为时人所称颂。王右军的书法主要特点是平和自然,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后人评曰:“飘若游云,矫苔惊蛇”,王羲之的书法是极美的。
孙传庭书法算不上佼佼者,审美是有的。这里展现的只有第一卷,未经装裱的字帖放在一张小桌上以镇纸压住,他见笔势虽蹁翻灵动,还缺少一丝古劲神韵,但就这样已让他望尘莫及了,再看篇尾落款为蒲团主人马邢慈静,便恍然。
桌后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他头顶一圈被剃光,只在中间留了一簇以红丝带束住,身穿圆领青色袍,腰束白色布带,脚蹬黑色方头布鞋,砸吧砸吧水灵灵的大眼,不理会围着字体的孙传庭等人,乖巧的待在四旬出头的中年妇人身边。
“马夫人?”孙传庭对中年妇人询问道。
头顶用青丝帕包住发髻的妇人看了看众人,微微颔首,说道,“老身正是,这位公子是要买字吗?”
孙传庭便打量这个刚才妻子嚷嚷这要去拜访的偶像,只见她额头刻着一道道浅浅的皱纹,眼神炯炯,慈爱的目光中透着坚毅,她穿着圆领水合袄、漂蓝布裙,显得落落大方。
孙传庭确认后先是躬身行礼,“晚生代州孙传庭见过前辈,刚内子还为不能到德州拜访而抱憾,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然后拉过冯氏,“这是内子冯氏。”
冯氏还未回过神,但也配合着道了个万福,“妾身冯氏,见过马夫人。”
邢慈静不认识此二人,笑着客客气气的回道,“二位多礼了,不知找老身何事呢。”
孙传庭抬头瞧瞧高挂的艳阳,不正面回答,“已到午时,晚生看夫人的字雄健洒脱,有右军神韵,虽此地繁华,怕是难得慧眼之人,不如请夫人赏脸到这酒楼坐下详谈如何?”
邢慈静在这里等了半天了,驻足观赏的人倒是碰到不少,可是一听到自己临摹的字帖要价二十两,便都打退堂鼓了。看幼子也有些精神萎靡,便同意了。
几人来到楼上一个雅静单间,分宾主落座,由小丫鬟端茶递水,小二也忙前忙后的招呼着。
待安静下来,一番交谈后,才知道她们为何会在此。原来八年前邢慈静的胞兄邢侗就已过世,家中的侄儿邢王称才16岁,家道又开始中落,三年前她回到娘家时无所依,便只得在临邑城西街定居,独自抚养幼子。
好在邢慈静早年家境殷实,加上自幼聪慧悟性超群,颇得大她22岁的书画大家邢侗喜爱,邢侗从不直呼其名而叫其‘八妹’,她在兄长和家庭的熏陶下,工书法、擅绘画。
邢慈静携马时行来沧州,就是想来鬻字养家,不再德州是在那里出门便是街坊,骄傲的她并不想别人同情,二来也是因为这里是她家远祖所居,待幼子来看看风土人情。
孙传庭听后,也将之前原由道明,待得知邢慈静的字要20两的的时候,便看向冯氏,意思不言自明。
冯氏明白丈夫此前是听进去自己的话了,便告辞出门到楼下找到冯文,从手上取下一个赤金手镯,一番交代后才回到楼上。
不多久,冯文便见一个黑布小包裹送了进来,冯氏接过也不打开,双手将它放到邢慈静面前,说道,“夫人所临的《澄清堂帖》能送我们吗?这是润笔之资,请夫人务必笑纳。”
邢慈静已经料到,但面子上有些过不去,“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