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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窦染蓝的眼中看来,承远似乎依然在车中练习他的颜楷。
坐在承远身边的王溥却知道,承远一边不时的眺望车外的世界,下笔时却在书写一篇甚为古怪的东西,看似随笔,却又不是。
一张张的纸稿被写满后,即被收入一个厚厚的囊中,那布囊上则固定着一个签子,上面写着《一个跨越时间的“马可波罗”》几个字,似乎是这些书稿的标题。
王溥经曹正之口略有了解,这个成奎远名为奎木星宿,实为一位经历过遥远西方生活的人,那个地方究竟如何遥远呢?曹正并不知晓,甚至连承远自己也说不出具体的所以然。
总之,就是遥远到与中原恍如两个世界。据承远所讲:即使那个世界在顷刻间忽然轰然倒塌,这个地方的一切一切依然毫无改变,这边每一个人的每一根发梢,都会保持着原来的姿态。这种毫无影响即使持续无论如何漫长的岁月后,都“几乎是永恒的”。
承远的这个比喻充斥着一种西方的谚语化的色彩,王溥则非常肯定:其言是一种极致的夸张。正所谓“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话出自庄周的《齐物论》,而王溥本人正是以此为表字的。
在以“无”而生出的这个世界间,即便距离多么遥远,又怎么可能存在“永恒的互无牵扯”?
而此刻的王溥忽然发现,通过阅读承远正在书写的笔记,自己约莫可闻出此问题中那“遥远”二字的程度。
结束了“汴京的城墙”这个章节后,王溥凝视着稿纸,承远开始了下一个标题的书写:
汴梁城内的气象
“第一眼面对汴梁的市井时,作为一个摩登世界看客的我深深感到胡风对城市的浸染已发生明显消退,曾经人们认为:这是乱世造成西域的控制易主致使中原与中亚的联系被割断所致,然而学者王生却分明对我表述过:这种趋势在二百年前业已形成。即是说早在在阿拉伯人的怛逻斯城攻略战之前,西域的文化景观传播已经开始消逝,王是一位博览种种一手记录的大家之后,其父亲身为当权政府的财政副手,故其论述在这个时代显然具有极为强大的信服力。
正是在这些信息的支撑下,我似乎可以异常肯定的作出如下表述:文化传播的时间衰减理论确是一种异常可靠的学说,这种持续性的递减也往往比起自然、政治的阻隔深刻的多,她虽然是一种缓慢的衰减,但却是真正起到决定本质变化的力量…………”
王溥也许是这个世上最不惧怕文章艰涩的人,然而眼见纸稿中那由左至右古里古怪的大白话——尤其第二段文字,他却感到一种无能为力之感。此刻的他深深感觉到:什么才是距离。
此时的承远却被城内密密麻麻的路人所震撼了。
“游方僧,”承远奇道,“处处皆是游方僧!几乎十人中即有一人。”
王溥对他的大惊小怪略有些无奈:“这班人多数原非寺庙中人,只怕是私下剃度而成,而后又在各个寺院中挂了名的。”
承远奇道:“我曾闻天成(后唐明宗李嗣源的年号)二年时朝廷严令寺僧入戒须受经文问试,私受戒法者处罪,怎么可能滋生出这么多游方僧?”
“哪有那么简单?”对面的曹正忽而摇头道,“他们未必因有心向佛而剃度,逃户、逃兵比比皆是。受戒法便脱了县府户籍、节度军籍,这也是一种活路啊。不让他们吃斋念佛,难道眼看其沦入流民之众造反谋叛?平乱所耗费的兵马钱粮,亦或任其为僧所损失的徭赋两税,孰轻孰重朝廷自有一杆秤。”
承远知道寺院庙产是不纳税负的,中原的气候转冷,又兼战乱的频繁,造成地方军阀很难将精力放在治理黄河之患上,灾难频出后农人入不敷出纷纷逃户,而每当一次战场的对垒时,败方的军队兵丁溃散后往往不敢逃回军籍,恐受其咎,兵、农的脱籍形成了新的乱端,如果没有寺院的非税田产来吸纳这些丁口,无疑会形成更为可怕的麻烦。
窦染蓝忽问:“这些游方僧视佛门戒律若何?”
“你若正当食无所依之境,能守圣人之礼乎?”
窦染蓝对王溥的回答不以为然:“我若饥渴,虽不至毋饮盗泉水,然宁死不进狐父丘食尚可做到。”
王溥没有答复他,却看了承远一眼似笑非笑,承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这些人中,能耕者在农忙时被寺院短期用作田产的劳力,而那些逃兵则作了寺庙抗衡官府的打手,这些“编外佛门人士”平时不杀人越货已经天可怜见了,要他们遵守清规戒律简直是笑话。在王溥看来,承远当初建议窦染蓝与游方僧结伴,这分明是蠢招,如果窦染蓝不幸遇到个“变态和尚”,后果如何可以想见。
承远知道这个问题上自己有些无言以对,也只好提笔继续写作,王溥的目光立即再次定格于其笔尖:
“车马所经过处是汴梁的坊区,隋文帝东岳封禅后路过于此,据说他对汴梁的繁华和纷乱异常厌恶,他将城市周边不事农耕的自由民称为“奸侠”,从此立下了许多严厉的规矩,譬如禁止游食商贩,居民的门户不得面向街道等等。这些广为人知的记载就在《隋书》某意在表彰良吏的传记中,此刻我的亲眼所见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虽然经过漫长的时间消逝后官府与民众生活的自然社会发展之战斗往往会以失败告终,即民居早已打破了这种强制性的禁止临街规定,但民坊将居民包裹其中的状态依然如故,这似乎在为我传递着当年格局初设时的态势。
相比南部的邓州和许州等等,汴梁城明显在尽力摆脱一种固有模式——即西方地理学者在《四方之极》中以宗法城市(即宇宙魔力cosmomagicalcities)为命名的模式,汴梁城在以民众的蚁聚之力时刻妄图打乱这种政治权力强制约束的布局,汴梁的斗争正是一个东方国度在寻求脱胎的艰难道路上真正意义的急先锋。”
承远写完了这一段后下意识的抬头,发现王溥也在看着他。
王溥的表情似乎异常郑重,承远知道他虽然无法竭尽了然自己文中的诸多现代式描述和议论,但以他的才智定然能够闻出一些特殊的味道。
他想的没错,此刻的王溥从稿件的字里行间所体会到的不仅是怪诞,而是一种略有些震撼的视角。
这种视角瞧来冷漠而虚无,但充满了一种慑人的力量。像一位健忘的天神在面对着自己所创造的世界喃喃自语,似乎人间的圣人们极尽关注的一切,也只是代其而率土牧民一般。
“这些记述……”王溥双眉紧锁,“此般述说究竟作何之用?”
“哦?一个著述一定要有用么?无论史书杂记、逸闻笔记,难道必须要掺些经世致用,或是教化人心之言才可成书?”
“致世、教化之言,此皆成文立意之骨!”
看着对方凛然正色下的言语,穿越者不答话了,他微笑着,放下手中的笔,而后眼望车窗之外。
所见者正是京都西市的景象,不远处的大道上参天巨树遍布,印证着槐树种对唐宋官人们那种特有吸引力。商贩们结群聚在西市南口,他们在开市的鼓声响起前不时仰头,吃力的观看天空,毫不顾忌当空曜日的刺眼光辉,那是在期盼午时的到来。汹涌的人潮挡住了车驾的去处,没一会儿又将承远一行裹在当中进退不得,裘二不耐烦的驱赶无果,只好和他们一同去期盼集市的开企。
“午时至了!”
开封平准司署的吏员扯起嘶哑的嗓子,急速的开市鼓响起,人们像即将面临一场战争般牟足了劲,鼓声只响了不到一百下时,人群已经不耐的涌向门口,官吏只好无奈的叫声:
“三百声已毕……众……人……慢……入……”
随即他打开了大门,人们潮水般汹涌而入,一个等待一齐冲入市肆的小丐不慎跌倒,在商贩们的踩踏下一命呜呼了。车驾再次起行,承远眼望某平准司属下的壮汉单手提起那小丐的躯体缓步而去,心中一片惆怅。
承远再次提起了笔,在一个同样的情境下,一个唐宋学者或一位现代学者何以取材,何以记之是大不相同的。
他脑中回想着王溥的话:“致世教化乃成文立意之骨。”
“王溥必定是一位伟大的史学者,”承远心中暗想着,“如果另一位唐宋文人看了这稿纸上的记述,必定要“捏着鼻子走人”,王溥,只有这个人才会感受到一些东西,甚至在心中泛起涟漪。”一切正因为他是王溥,那个伟大的《五代会要》编纂者。